- 晚明小品研究(修订本)
- 吴承学
- 7535字
- 2020-07-09 20:30:54
第二节 唐宋派及艺术家散文
明代中期,散文创作方面出现了一种新的审美倾向,即注重散文的抒情性,并且更加贴近日常生活,淡化了传统古文沉重的格调。呈现出向晚明小品转折的特征,唐宋派散文代表了这种倾向。
“七子”提倡“文必秦汉”,鄙视秦汉以后的散文,一时使明代散文离开了明初以来取法唐宋的传统。但是这一背离,并没有取得多少实绩。在前七子与后七子之间,出现了重新提倡唐宋古文的唐宋派,影响很大。明代散文发展,在总体上又重新回到唐宋散文的轨辙。这种回归,在文学内部,也是晚明小品兴盛的契机之一。
唐宋派代表人物是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唐宋派崛起于嘉靖年间,这个时期正值前七子领袖李梦阳、何景明去世。他们的理论和创作,也已经出现明显流弊,逐渐令人生厌;而后七子又尚未形成,文坛上似乎出现了权威空缺时期。于是,唐宋派应运而生。所谓“唐宋派”,正是相对于“秦汉派”(七子)而言的。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复古派,论文标举秦汉,鄙视西汉以后文章。而唐宋派则主张师法唐宋,并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为师,称为“唐宋八大家”。
唐宋派散文处于明代散文发展转折时期,具有承前启后的独特作用。他们的创作,已经导夫公安、竟陵先路。当然,与公安、竟陵相比,他们身上的传统因袭要多一些。他们一方面强调学习唐宋八大家古文,其散文具有传统古文的深刻烙印;另一方面,他们又强调“本色”,提倡作者要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唐顺之说:“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29这种理论,强调“直写胸臆”,强调本色,已是后来公安派“独抒性灵”说之先声。在创作方面,唐宋派开始反映出新的审美特点。他们的创作,已经十分注意文学的个性化、生活化和世俗化;在艺术表现上,直抒胸臆又文从字顺、质朴自然。唐宋派散文可以说呈现了向晚明小品转折的特征。
王慎中(1509—1559)最初受“七子”影响,鄙视秦汉以后文章,后来研读欧阳修等人的文章,极为敬佩,遂改弦更张,力主师法唐宋文章,反对拟古,主张直抒胸臆。他的创作和理论,开拓了一时风气。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人称荆川先生。他早年也服膺前七子,后与王慎中交往,接受了他的观点。他既推崇先秦两汉文章,也肯定唐宋文的发展及其长处,主张变佶屈聱牙为文从字顺,所宗对象从秦汉变为唐宋。唐顺之编过一部《文编》,收集先秦两汉文章,也选入大量唐宋文章,目的是让人们能学习唐宋文的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唐顺之散文具有相当高的成就。《明史》本传评价其文章“洸洋纡折,有大家风”30。他的散文简雅清深而不事雕琢,其《竹溪记》《信陵君救赵论》等作品都是唐宋派古文的代表作。茅坤(1512—1601)在唐顺之《文编》基础上,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为学习古文者提供范本和门径,大大扩展了唐宋派的影响。几百年来,此书盛行不衰。
在唐宋派作家中,归有光创作成就最大。归有光(1507—1571),字熙甫,号项脊生,昆山人。归有光先辈曾显赫一时,但到了归有光祖、父辈,已成布衣,家境潦倒。归有光自小聪颖好学,据《明史·文苑传》记载,他“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五经、三史诸书”31。以归有光的才华,在科举道路上本该一帆风顺,实际却是仕途蹭蹬,久困公车。他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考中第一名。但直到三十五岁,才考取应天乡试第二名。此后,多次考进士都未中,直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才考中进士。当时,归有光已六十岁了。归有光一生许多精力都用于科举功名之上。在家庭生活方面,归有光也有许多痛苦经历。他幼年失恃,中年丧子女,两次丧妻,饱尝人间悲苦之情。这种艰辛生活经验,积淀在他的散文中,形成了一种哀婉而凄清的独特基调。归有光那些优秀散文,大多以自己的身世和家人、朋友的琐事为题材。清代方苞评价说:“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32归有光这类作品数量并不太多,却有非同寻常的文学意义。它们以抒情笔调叙事,把日常生活琐事引入载道的古文之中,使古文出现生活化、口语化倾向,风格清新亲切,极大地发展了小品文文体的美学特征。
归有光喜爱《史记》,他说:“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33这是有自知之明的谦辞。他的文章,总体上和《史记》涵茹万状的气象和格局相去甚远;但笔法变化,不露迹象,而且取材细微,常在人不经意处落笔,琐琐细细,而传神写照,风神摇曳,这正是得益于《史记》。吴德旋在《初月楼古文绪论》中写道:“归震川直接八家。姚惜抱谓其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34归有光的优秀散文,篇幅相当简短,笔意疏淡。他特别擅长抓住生活中那些似乎微不足道的细节来传神写照,抓住生活中似乎不起眼的事物来抒写悠长的情致。这便是姚鼐所谓“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如《先妣事略》写母亲因深受过多生育孩子之苦,想减少生育,便听信了老妪偏方,一口气吞下二枚生螺,弄到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又如写他母亲死时,他们很小,见人哭,也跟着哭,还以为母亲睡着了。后来,家人请画工来画母亲遗像,对画工说:“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35这些细节,琐琐写来,平易自然,却十分真实动人。《寒花葬志》以一个平凡无奇的生活片断来写一个普通的婢女:
作者只用两个平凡而真切的细节,数笔便刻画出这位天真无邪的女孩形象。全文才一百十二字,但记叙曲尽其妙,缓缓道来,娓娓动人。它既写出了当年温馨的家庭气息,也包含了对于两位逝者的深切怀念以及世事沧桑的感慨。文章虽短,余味无穷。
归有光散文十分注重剪裁和布局,讲究篇章结构。其文章简明扼要,不枝不蔓,深得唐宋散文神髓。如《项脊轩志》,从项脊轩写出一个小家庭历史。文中涉及人物、事情甚多,如项脊轩的环境、伯父、叔父的分家,及以后项脊轩庭中的紊乱、家中的老佣人、家庭显赫的历史、母亲与祖母遗事、妻子到项脊轩后的生活等,头绪纷如,又多是生活琐事。归有光既以项脊轩变迁为主线来取材,又以感情的起伏流动来安排内容,所以脉络明晰,条理清楚,而结构又疏放自如。《项脊轩志》的描写也是以生活细节取胜的。如写他在项脊轩中读书,祖母对他说:“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说完,帮他关上门,自言自语地说:“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老人对后辈那种欣赏、疼爱、呵护与期望等复杂的感情,溢然纸上。归有光文章风神摇曳,如此文篇末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37物在人逝,寓无限感慨于平和叙述之中,大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令人回味不已。
归有光的散文在明代影响很大,甚至有人誉为“明文第一”。归有光指斥过当时文坛领袖人物王世贞,但归有光去世后,王世贞还作了《归太仆赞》。其序说:“先生于古文辞,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其赞也说:“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38他不但指出归有光创作的成就与特点,还表示对于归有光的由衷佩服。这种赞扬,来自与归有光处于不同文学流派,又曾被归有光斥为“妄庸巨子”的王世贞之口39,的确不易。
黄宗羲在《明文案序上》说:“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试除去其叙事之合作,时文境界间或阑入。”40他认为,归有光古文受到八股文影响,其古文时带有八股的意味。这是事实,但并不足多怪,归有光本身便是明代八股大家。《明史·文苑传》谓:“明代举子业最擅名者,前则王鏊、唐顺之,后则震川、思泉。”41在当时,王鏊、唐顺之、归有光、胡友信并称为八股文“四大家”。受八股文影响,这可以说是明人习文的普遍现象。即便是晚明,许多文人也难以摆脱这种影响。
与唐宋派同时,还有陈束、李开先、赵时春等,与王慎中、唐顺之并称“八才子”。他们的小品创作不囿于唐宋派,各有各的面目、性灵,亦多有可观。唐宋派和“八才子”的出现,使明代小品文出现一种新气象;他们的审美倾向和创作,隐含着公安派某些元素。从他们的创作中,我们已经可以约略听到晚明小品创作高潮即将到来的涛声。
明代中期有几个艺术家值得一提。祝允明、唐寅、文徵明等人,他们虽以书画艺术闻名,但在文学上也卓然自立,不甚倚门傍户,依附什么流派。他们的小品文字,也都自然拔俗,虽无意为文,不求工而大有意趣。他们的人格与作品,对于晚明文人与晚明小品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祝允明(1461—1527)42,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人,弘治五年举人。后连试礼部不第,遂纵情诗酒,落拓自放。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子”。祝允明早慧,五岁就能作径尺字,九岁能诗。博鉴群书,文章有奇气。他思维敏捷,常当筵疾书,思若泉涌。而其书法,更是名动海内。祝允明生活作风放荡不羁,《明史·文苑传》说他:“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恶法礼士,亦不问生产。有所入,辄召客豪饮,费尽乃已。”43祝允明平生放诞自负,而持论激烈,其思想颇有异端色彩。比如,他在《祝子罪知录》中说,汤武非圣人、伊尹为不臣、孟子非贤人、武庚为孝子、管蔡为忠臣、庄周为亚孔子一人、严光为奸鄙等,都与传统观念截然不同。其思想的放任自由,启晚明名士之风。清王弘撰《山志》卷六“罪知录”条:“祝枝山,狂士也。著《祝子罪知录》,其举刺予夺,直抒胸臆,言人之所不敢言。亦间有可取者,而刺汤武、刺伊尹、刺孟子及程、朱特甚,刻而戾,僻而肆,盖学禅之弊也。乃知屠隆、李贽之徒,其议论亦有所自,非一日矣。圣人在上,火其书可也。”44这里,把祝允明的言论,看作是李贽和屠隆理论的先驱,视为异端邪说,正说明祝允明的特殊影响与地位。
祝允明创作之时,李、何主持文坛,倡复古之说,而祝允明不为风气所染,自成一家。虽然他最突出的成就在于书法艺术,但亦能诗文。其小品文,甚有可观者。他著有《怀星堂集》,此外还有《祝子罪知录》《浮物》《读书笔记》《野记》《前闻记》《志怪》等。他的一些小品,写得颇清新轻灵:
《四库全书总目》对祝允明文章的评价是:“其文亦潇洒自如,不甚倚门傍户。虽无江山万里之钜观,而一邱一壑,时复有致。”47这几乎可以移评晚明小品风格。也正说明,祝允明小品和晚明小品,有许多共同点。但是,祝允明小品既有艺术家轻灵风格,也有比较深沉之篇。如《谯楼鼓声记》:
袁宏道评论这篇文章时说:“如啸如歌,如关山夜笛,读者大难为情。”49全篇只有开头几句是实写之外,自“呜呼”一语,全是作者种种想象、感受与感慨,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谯楼鼓声,本无哀乐,但作者从鼓声中听到人间各种痛楚不平之音,是一篇忧愤深广之作。祝允明还有一篇《王昌传》描写民间大力士王昌。王昌有奇力,种田不用牛,自己一人犁田,由妻子扶犁。文章写他如何战胜巨蛇和恶虎,战胜欺侮他的百余人,最别致之处,是当大力士闲着无事干时的一段描写:
古来写力士多矣,但写英雄无用武之处时的痛苦和非常奇特的解脱方法,却是颇有奇气的。
唐寅(1470—1524),字伯虎,一字子畏,自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等,吴县人。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受到程敏政的赏识。后程敏政主持会试,因泄漏试题案,牵连到唐寅。唐寅下诏狱,谪为吏。以为奇耻大辱,而坚不就职。归乡后,筑室桃花坞中,读书灌园。风流文采,照映江右。唐寅主要成就是绘画,其次是诗歌,文章数量不多。然当时文名颇著,有《唐伯虎全集》。在民间的观念中,人们更为熟悉的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唐伯虎,这是他生活的一面。他对于人生确有看破红尘的味道,在《七十词》中说:“人年七十古稀,我年七十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中间止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过了。算来止有二十五年在世,受尽多少奔波烦恼。”51所以,他于科场蒙难后,多流连青楼歌馆,漫游名山大川。他的《言怀二首》之二云:“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52便是其生活写照。他的生活作风,颇受晚明人欣赏。如他《漫兴十首》之四:“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53袁宏道在《答林下先生》中论人生的五种真乐,最后的快乐是:“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54这种率性而行、不顾体面、自甘沦落的名士之风,与唐寅是一脉相承的。唐寅也写过一些戏谑的小品,如《达摩赞》:
又如《伯虎自赞》:
这些小品,写得都十分诙谐,颇能表现其才子气。唐伯虎放纵的同时,心境是相当苦闷的。他因仕途上受到意外挫折,备尝世态炎凉。其创作在狂诞之中,常交织着激愤、压抑、疏狂和悲凉情调。他的《与文徵明书》,叙述科场案前后人们对他截然不同的态度:
这是他亲身体验的世态炎凉,其格调悲愤难抑。这与他自称“笑舞狂歌三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58的情形,相去太远了。也许正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他的生活才如此放纵。
文徵明(1470—1559),初名璧,字徵明,以字行,更字徵仲,号衡山居士,长洲人。五十四岁以岁贡荐试吏部,任翰林待诏。旋上辞呈,三年后得归故里,以卖字画为生。文徵明诗、文、书、画皆工,尤善画,从学者众,故形成“吴门画派”。有《文徵明集》。在文徵明散文中,山水田园的作品占了很大比例,他的不少游记写得恬淡萧远,书画题跋品赏文字则清雅可爱,似乎更有特点:
这些题跋,皆有宋人小品之风,信笔而写,挥洒自如,以艺术家的眼光和手笔去品题艺术品,自有他人所没有的滋味。文徵明文章风格与唐寅、祝允明不同,他显得比较闲静平易,不那么激愤或激烈,也不那么自傲张狂。
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四论及“明中叶才士傲诞之习”,列举诸位艺术家放荡行为之后评论说:“此等恃才傲物,跅弛不羁,宜足以取祸。乃声光所及,到处逢迎,不特达官贵人倾接恐后,即诸王亦以得交为幸,若惟恐失之。可见世运升平,物力丰裕,故文人学士得以跌荡于词场酒海间,亦一时盛事也。”62明中叶之后,随着经济发达,社会各阶层皆重视艺术。文人们自我意识亦逐渐加强,形成一种个性与世俗环境的冲突,他们的生活态度,对晚明文人影响很大。祝允明和唐寅等艺术家的影响,不仅在于他们文章任意挥洒的天然之趣,更在于他们狂放玩世的人生态度、摆脱儒家思想束缚精神和“才士傲诞之习”的文化人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曾以鬻文卖画为生。就像唐寅诗云:“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63所说的虽不无某种激愤,但文人、艺术家以自己的作品作为商品谋求生活之资,文学艺术不再是载道的经国大业,创作也不是仅仅作为一种业余爱好,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新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