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语言是文学的物质媒介

每种艺术都有自己的物质媒介,离开物质媒介,对于艺术家来说,也只能是无米之炊,艺术对物质媒介的依赖性是显而易见的。文学最根本的物质媒介是语言,当然,对于书写和印刷的文学作品来说,还缺不了纸张和笔墨,但是,纸张和笔墨并不是文学的最根本的物质材料,因为它们不是构成文学意象的要素,文学作品绝不会因为纸张的质地和笔墨的质量而影响其艺术品位。与此不同,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是因为文学是用语言写成的。这看上去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其实,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不仅文学,包括所有的艺术在内,艺术对其所使用的物质媒介究竟依赖到什么程度?“物质本身最多能提供什么”?43诸如此类的问题并不是不言自明的,而且,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探讨艺术与物质媒介之间关系时所要深入考虑的。

文学的物质媒介是语言,就各种艺术都依赖物质媒介这种最一般意义上来讲,没有语言就无法进行文学创作;就各种艺术的界限而言,语言媒介为文学提供了什么呢?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首先必须了解语言的性质以及语言媒介与其他媒介的不同。

语言现象是人类最为普遍的一种现象,文学使用语言进行创作,这就决定了文学的普及性,文学是最为大众化的艺术之一。无论从读者的数量来看,还是从作家的数量来看,恐怕都是其他艺术望尘莫及的。因此,文学给人带来的影响也会比其他艺术大得多。即使襁褓中的儿童,母亲在用乳汁哺育他的同时,又以美丽而神奇的童话浇灌她的心田。

从语言的物理事实来看,语音是最基本的存在,它是语言的物质外壳。一定的语音总是与一定的意义相统一,这种统一体就是词汇。词汇作为语音与意义的统一体要表达的是主观世界的各种要素和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名称、概念及关系。词汇只是语言的材料,语言的表达还需要语法的保障。语法作为词的变化规则和用词造句的规则,是语言的第三种要素。语言现象是极其复杂的。语言虽有一定的生理因素,但是在本质上,语言绝不是生理的,而是社会的。因为语言是思想和文化的载体,所以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形式。至于语言与人类的思维以及人类的心智世界的关系问题,则更能显示出语言现象的复杂性。在语言与思维关系问题上有两种看来是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语言是人类思维的工具,这就是所谓的工具论。另一种观点认为,语言与思维是一个不可再分的整体,这就是所谓的整体论。工具论与整体论之间当然存在极大的区别,这是一个既棘手又复杂的问题,在这里不可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我们抛开两种观点的差别,而从共同处着眼,事实上,两种观点都强调了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密切联系。正如马克思所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44

语言的上述性质为文学所带来的东西是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媒介所无法比拟的。

语言的丰富词汇及其所带有的明晰的含义,以及严密的语法,这些都使文学比其他艺术更易于细致入微地描写和表现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和丰富的内心情感世界。当然,其他艺术也同样可以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文学的优越在于由于使用语言媒介,使得这种表现变得更容易。比如表现一个像《三国演义》这样的历史题材,如果用电影,那么会涉及资金、技术、时间和空间等各种问题。具体来说,演员的选择,外景的搭建,服装和道具的制作,这既关涉资金,又关涉技术。可是,对于文学来说,只需用语言来描写就行了。这些还都只是外在的,从艺术的内在的构成手段来看,比如要表现一个宏大的战争场面,即使是宽银幕电影,银幕所提供的画面也是有限的,当然,电影也会通过特殊的镜头语言诸如远景镜头等手段来进行弥补。不过,语言是自由灵活的,文学使用语言媒介,甚至可以创造一个或者“至小无内”或者“至大无外”的世界。

在文学作品中,语言既可以描摹外部世界,又可以描摹人的内心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描写,甚至,有时可以直接使用心理道白,这对于细致地描写人的内心世界是极为方便的。与文学不同,电影主要是通过动作、画面和少量的语言来表现人的内心世界的。由于电影不能直接用语言来描写内心世界,心理道白在高品位的电影中出现是不可原谅的,因此,电影在表现内心世界时就受到了限制,当然,这并不是说电影不能表现内心世界,电影可以通过动作和画面来表现。

语言媒介为文学所带来的又一特点是艺术形象的非直观性。绘画、雕塑、建筑、戏剧、影视等艺术样式的形象是直观的,也就是说,当人们在观赏这些艺术样式时,可以直接看到艺术形象,可是,文学直接展示在人们面前的却是语言文字。但是,语言媒介也为作家和读者带来了相应的补偿。对于作家来说,可以运用语言自由灵活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发挥艺术在于似与不似之间的性质,使得文学形象更富于韵致,以致达于“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圣境。对于读者来说,在欣赏文学作品时,无法看到直观的艺术形象,可是,作品留给读者的想象余地要比其他艺术大,读者可以展开自己的联想和想象,所以,文学比那些直观艺术更耐人回味。

语言作为一套表情达意的符号体系,在其为人们所构建的文学作品中,往往也包含着天文、地理、历史、人生的各种知识。在中国历史上,《诗经》曾经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45,学习《诗经》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6。恩格斯甚至认为,自己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学到的东西,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47

语言作为思想的直接现实,使得文学作品又与思想关系紧密。换言之,伟大的作家常常把伟大而深邃的思想蕴寄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不过,由于丰富的知识和深刻的思想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也有把文学作家边缘化的危险,事实上,文学家与其他艺术家相比,往往处于艺术家与社会学家之间。其实,这与其说是一种危险,不如说是语言媒介为文学所带来的不同于其他艺术的独特性。也正是因此缘故,文学比其他艺术离意识形态更近,文学的意识形态色彩更强。

以上我们分析了语言媒介为文学所带来的不同于其他艺术的一些特点,除此之外,语言媒介带给文学的更为重要的东西是语言自身所具有的一些审美因素。每个作家都必须充分开发和利用语言的这些审美因素,这是语言媒介赐予作家的一笔财富。

事实上,每种艺术的物质媒介都可能存在审美因素,只不过是存在的方式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像雕塑材料的质地和颜色自身可能带有一定程度的审美因素,不过,这只是自然朴素的。与此相比,语言作为人类表情达意的手段也好,作为文化的形式也好,已经与处于自然状态的物质媒介截然不同了。作家创作文学作品使用语言,大众的生活更离不开语言。语言在大众的使用中早已培育出了审美因素。因此,“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48

在文学以外的其他语言表达场合,语言的这些审美因素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在文学中,经过作家的创作,这些审美因素更集中,并且在形式上也得到了强化,从而成为文学的审美价值的组成部分。

语言的这种审美因素首先体现在语音方面,语音的审美效果主要体现在节奏和格律上。49不同的语言种类在构成语音节奏和韵律的方式手段上是不同的,如汉语和汉藏语系的其他语言主要是靠声调来造成韵律的,而英语主要是依靠音势即重音节和轻音节的交替来造成韵律。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语言学问题,对于文学来说,更主要的是语音审美效果这一事实本身。

语音的审美效果在诗歌中体现得最充分。在汉语中,古典诗歌几乎把语音的审美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种语音的美,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几乎俯拾即是。我们姑且感受一下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以见一斑。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诗歌中,由语音而形成的节律无疑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语音的这种审美色彩在韵文以外的散文中也是存在的,只是在构成手段和形态上不同而已,优秀的散文作家总要尝试利用句式的变化等手段来造成作品在语音层面的美。

语言的审美因素还进一步体现在修辞中。修辞是运用语言的技巧,甚至有人说修辞是语言的艺术。修辞是增强语言表达效果的重要手段,比喻、夸张、比拟、排比和重复是人们最常使用的修辞格。在文学作品中,修辞的审美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必赘述。

从上面的论述中大家看到了语言媒介为文学带来的种种特殊性,文学的发展离不开作家对语言媒介的开发和利用,正像其他艺术的发展也同样离不开对相应物质媒介的开发和利用一样。因此,学习语言,研究语言,锤炼语言,永远是作家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