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典故例释

诗词典故例释(一)

彭庆生 曲令启

古人做诗,往往喜欢用典,又叫用事。我国历史悠久,文献资料浩如烟海,因此,典故也极为丰富。这是一笔宝贵的遗产,但也常常给古典文学的读者带来许多困难,成为阅读和欣赏中的拦路虎。

自魏以后,历代都编过一些类书,今仍传世者,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佩文韵府》等,都汇集了大量的典故,但编排却不太科学,寻检起来,颇费周折。今天,实应组织人力,加以研究和清理,编出一部比较翔实而又切合实用的工具书。我们编写这组小文章的目的,也就在于抛砖引玉。

在这一部分,我们想谈一个问题,姑且叫“名同实异”吧!这里有三种情况:一是词语相同,但典故迥异,这叫“同名异事”;二是词语、典故均同,然或用其本义,或用其引申义,这叫“同事异义”;三是同一典故,本来就有多方面的内容,用者各取所需,就叫“同事异用”吧!

一、同名异事

词语相同,而典故迥异,在古典诗词中是比较常见的。正因为词语相同,所以容易混淆,容易误解。比如,关于“桂”,就有好几个不同的典故,决不能混而为一。记得五十年代出版的《庾信诗赋选》中,注释《侠客行》的“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云:“桂条,桂树的枝条。”这是望文生义,大误。试想:“金鞍披在桂树的枝条上”,什么话呢?原来,“桂条”是一种名马。梁元帝《答齐国双马书》云:“名重桂条,形图柳谷。”这样,“金鞍披在名为桂条的骏马上”,才符合侠客的身分,也正与上句的“连镳”相呼应。

编选者按:本文原载于《编创之友》(1982年第1期)。

下面,拟举例说明这种同名异事的情况。

例一:跃马。

“跃马”一词,实有两个典故:

一出《史记·蔡泽列传》: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夔齃,膝挛。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梁刺齿肥(《集解》、《索隐》皆以‘刺齿’二字当作“齧”。齧肥,谓食肥肉也),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同腰),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后世遂以“跃马”代指飞黄腾达。

陈子昂《赠严仓曹乞推命禄》:“愿奉唐生诀,将知跃马年。”李颀《行路难》:“父子兄弟绾银黄,跃马鸣珂朝建章。”王维《赠从弟司库员外絿》:“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杜甫《后出塞》其五:“跃马二十年,恐孤明主恩。”又《南楚》:“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以上诗作中的“跃马”,均用蔡泽事,皆取飞黄腾达之意。

另一典故,出自《文选·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李善注:“范晔《后汉书》曰:‘公孙述,字子阳,扶风人也。王莽时为导江卒正。更始立,述恃其地险众附,遂自立为天子。”按:公孙述据蜀称帝,事见《后汉书》卷十三本传。

杜甫《阁夜》:“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又《上白帝城》:“公孙初恃险,跃马意何长!”这里的“跃马”,均用公孙述称帝事。

例二:龙种。

“龙种”一词,亦有三个典故。

一指帝王子孙。古代以龙象征帝王,所谓“龙,君也”(《广雅·释诂》),故称帝王子孙为“龙种”。《隋书·文四子传》:“长宁王俨,勇长子也。诞乳之初,以报高祖,高祖曰:‘此即皇太孙,何乃生不得地?’云定兴奏曰:‘天生龙种,所以因云而出。'”

杜甫《哀王孙》:“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此“龙种”泛指李姓宗室贵族。又《喜闻官军已临贼寇二十韵》:“元帅归龙种,司空握豹韬。”此“龙种”指广平王李俶(即唐代宗),时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商隐《鄂杜马上念〈汉书〉》:“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此“龙种”指汉宣帝。又《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按:李商隐向以宗室自居,一再宣称“我系本王孙。”“我本玄元胄”,故自称其子为“龙种”。

二指骏马。《周礼·夏官·廋人》:“马八尺以上为龙。”《汉书·礼乐志》载《郊祀歌·天马》:“天马来,龙之媒。”《隋书·炀帝记》:“大业五年,置马牧于青海渚中,以求龙种,无效而止。”庾信《春赋》:“马是天池之龙种,带乃荆山之玉梁。”

唐太宗《咏饮马》:“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杜甫《秦州杂诗》其五:“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以上“龙种”,均指骏马。

三指竹。《后汉书·方术·费长房传》:“长房辞归,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杖投葛陂中也。’又为作一符,曰:‘此主地上鬼神。’长房乘杖,须臾来归,自谓去家适经旬日,而已十余年矣。即以杖投陂,顾视则龙也。”后世称竹为“龙种”,本此。如陈子昂《修竹篇》:“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

例三:桂。

关于“桂”,有四个典故。

一出《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王逸注:“桂树芬香,以兴屈原之忠贞也。山之幽,远去朝廷而隐藏也。”后世遂以“桂树”或“桂丛”象征隐士的高尚情操,或喻指隐士。如骆宾王《夏日游德州赠高四》:“白云离望远,青溪隐路赊。倘忆幽岩桂,犹冀折疏麻。”陈子昂《入峭峡》:“誓息兰台策,将从桂树游。”李白《闻丹丘子于城北山营石门幽居》:“方从桂树隐,不羡桃花源。”又《寄淮南友人》:“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又《僧房怀友人岑伦》:“归来倘有问,桂树山之幽。”杜甫《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人事伤转蓬,吾将守桂丛。”又《遣闷呈严公二十韵》:“露裛思藤架,烟霏想桂丛。”刘长卿《酬李使君见赠》:“桃花迷圣代,桂树狎幽人。”

一出《初学记》卷一引虞喜《安天论》:“俗传月中仙人、桂树,今视其初生,见仙人之足渐已成形,桂树后生。”《太平御览》卷四引同。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这就是所谓“月桂”或“月中桂”的来历。张正见《薄帷鉴明月》:“长河上月桂,澄彩照高楼。”骆宾王《夏日游德州赠高四》:“霜松贞雅节,月桂朗冲襟。”李白《赠崔司户文昆季》,“欲折月中桂,特为寒者薪。”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依前使兔操杵臼,玉阶桂树闲婆娑。”以上皆咏月中之桂。

一出《晋书·卻诜传》:“累迁雍州刺史。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后遂称科举及第为“折桂”。如杜甫《同豆卢峰贻主客李员外贤子棐知字韵》:“梦兰他日应,折桂早年知。”刘得仁《莺出谷》:“稍类冲天鹤,多随折桂人。”刘耕《和主司王起》:“杨随前辈穿皆中,桂许平人折欲空。”温庭筠《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司空图《榜下诗》:“春风漫折一枝桂,烟阁英雄笑杀人。”

又称“擢桂”。如王湾《哭补阙亡友綦毋学士》:“屡迁君擢桂,分尉我从梅。”杜甫《哭长孙侍御》:“礼闺曾擢桂,宪府旧乘骢。”杨巨源《重送胡大夫赴振武》:“向年擢桂儒生业,今日分茅圣之恩。”

又称“攀桂”。如赵嘏《东望》:“同郡故人攀桂尽,把诗吟向泬寥天。”杜荀鹤《辞座主侍郎》:“一饭尚怀感,况攀高桂枝。”黄滔《出京别同年》:“一枝仙桂已攀援,归去烟涛浦口村。”和凝《杨柳枝》:“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姮娥!”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四:“世以登科为‘折桂’,其后以月中有桂,故又谓之‘月桂’。”如周墀《贺王仆射放榜》:“虽欣月桂居先折,更羡春兰最后荣。”卢肇《成名后作》:“桂在蟾宫不可攀,功成业熟也何难?今朝折得东归去,共与乡闾年少看。”李潜《和主司王起》:“恩波旧是仙舟客,德宇新添月桂名。”许浑《下第贻友人》:“人心高下月中桂,客思往来波上萍。”张蠙《送友人及第归》:“乡俗稀攀桂,争来问月宫。”杜荀鹤《送宾贡登第后归海东》:“直应天上桂,别有海东枝。”

关于“桂”的另一典故——“桂条”,是一种名马。说已见前。

例四:青鸟。

“青鸟”一词,有五个典故。

一出《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又《西山经》:“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大荒西经》:“沃之野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五:“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鲍照《空城雀》:“辛伤伊何言?怵延良已多。诚不及青鸟,远食玉山禾。”陈子昂《感遇》其二十五:“瑶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昆仑有玄凤,岂复虞云罗?”鲍、陈诗中的“青鸟”,都是诗人所幻想的远离世网、逍遥自在的形象。

一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汉武帝)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洒扫以待之。'……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戴七胜,履玄琼凤文之舄,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这里的“青鸟”,显然本于《山海经》,后世用以代指传信的使者,且多专指爱情的信使。

李白《古有所思》:“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白居易《山石榴花十二韵》:“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以上“青鸟”,代指一般信使。

薛道衡《豫章行》:“愿作王母三青鸟,飞来飞去传消息。”李白《相逢行》:“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杜甫《丽人行》:“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韩愈《华山女》:“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殷尧藩《宫词》:“天远难通青鸟信,风寒欲动锦花茵。”李商隐《无题》:“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段成式《戏题高侍御》:“曾城自有三青鸟,不要莲东双鲤鱼。”李璟《摊破院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以上“青鸟”,均专指爱情的信使。

一出《玉佩金珰经》:“元始天王与大帝乘碧云流飚辇,上登九玄之崖,有青鸟来翔,口衔紫书,集于玉轩。”这里的“青鸟”,显然是从《山海经》和《汉武故事》衍变而来,专用于道家。如李白《以诗代书答元丹丘》:“青鸟海上来,今朝发何处?口衔云锦书,与我忽飞去。鸟去凌紫烟,书留绮窗前。”

一出《文选》李善注引《吕氏春秋》。《文选·江淹〈拟阮步兵咏怀〉》:“青鸟海上游。”李善注:“《吕氏春秋》曰:海上有人好青者,朝至海上而从青游,青至者前后数百。其父曰:‘闻汝从青游,盍取来,吾欲观之。’其子明旦至海上,群青翔而不下。”五臣注:“青鸟,海鸟也。”按:今本《吕氏春秋·精谕篇》,“青”作“蜻”,高诱注:“蜻,蜻蜓。”与李善引文异。李白《题元丹丘颍阳山居》:“益愿狎青鸟,拂衣栖江濆。”此以“狎青鸟”喻指逍遥尘外、超然忘机的隐士生活。

一出《左传·昭公十七年》:“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青鸟氏,司启者也。'”杜预注:“青鸟,鸧鷃也,以立春鸣,立夏止。”可知“青鸟”原为鸟名,后为官名,职务是协助凤鸟氏掌管历正,负责报告春天的到来和终止。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青鸟司辰,条风发岁,粤斯上巳,惟暮之春。”陈子昂《春台行》:“嘉青鸟之辰,迎火龙之始。”所谓“青鸟之辰”,即春日。

二、同事异义

某些典故,除了它固有的涵义外,还有引申义。诗人在运用这些典故时,或用其本义,或用其引申义。这种情况,在古典诗词中也是比较常见的。

例一:青眼。

《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所谓“青眼”就是眼睛正着看,黑眼珠在中间,表示对人的喜爱或器重。如杜甫《短歌行》:“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又《秦州见勅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

由青眼相待引申之,“青眼”便成为知心朋友的代称。如王维《赠韦穆十八》:“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此以韦穆为知己。杜甫《巫峡蔽庐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澧朗》:“赤眉犹世乱,青眼只途穷。”此“青眼”泛指诗人的知己。权德舆《送卢评事婺州省觐》:“客愁青眼别,家喜玉人归。”此“青眼”指卢评事,德舆视之为知己。

例二:玉帐。

《太白阴经》卷十《推玉帐法》:“出军行阵,深入敌国,止宿营垒,休舍憩息,大将军居太乙玉帐下,吉,攻之不得,以功曹加月建前五辰是也。”颜之推《观我生赋》:“守金城之汤池,转绛宫之玉帐。”可见“玉帐”就是主将所居军帐,设置于所谓厌胜之方位,坚不可犯,故称“玉帐”。

骆宾王《军中行路难同辛常伯作》:“七德龙韬开玉帐,千重龟垒动金钲。”又《和孙长史秋日卧病》:“金坛分上将,玉帐引瑰材。”李白《司马将军歌》:“身居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杜甫《王兵马使二角鹰》:“角鹰翻倒壮士臂,将军玉帐轩翠气。”李商隐《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苏轼《送曾仲锡通判如京师》:“玉帐夜谈霜月苦,铁骑晓出冰河裂。”辛弃疾《满江红》:“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以上诗词中的“玉帐”,均用其本义。

因“玉帐”乃主将所居军帐,所以后来又借以代指主将。如杜甫《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此“玉帐”代指严武,时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武元衡《酬严司空荆南见寄》:“金貂再入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此“玉帐”代指严绶,时为荆南节度使。辛弃疾《浪淘沙》:“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只今草木忆英雄。”此“玉帐”代指项羽。

另《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均著录《玉帐经》一卷,属兵书类。杜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空留玉帐术,愁杀锦城人。”玉帐术,即用兵之术。这里的“玉帐”,乃用其引申义。

例三:陆沉。

《庄子·则阳》:“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总总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志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可见“陆沉”的本义就是陆地无水而沉,故用以比喻隐于朝市。

张协《杂诗》其八:“养真尚无为,道胜贵陆沉。”庾信《幽居值春》:“山人久陆沉,幽径忽春临。”王维《送从弟蕃游淮南》:“高义难自隐,明时宁陆沉!”储光羲《贻王处士子文》:“玉屋尝嘉遁,伊川复陆沉。”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辛弃疾《满江红》:“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上列“陆沉”,皆用其本义。

李白《送杨少府赴选》:“尔见山吏部,当应无陆沉。”黄庭坚《答张沙河》:“丈夫身在要勉力,岂有吾子终陆沉!”上列“陆沉”,皆用其引申义,是湮没无闻的意思。

《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辛弃疾《水龙吟》:“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这里的“陆沉”,比喻国土沦亡,并非由于洪水,而是由于人为的祸乱。显然,“陆沉”的这一转义,也是从“无水而沉”的本义引申出来的。

《论衡·谢短篇》:“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陆九龄《与晦庵诗》:“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这里的“陆沉”,比喻食古不化,不合时宜,这也还是从“陆沉”的本义演变而来的。

三、同事异用

某些典故,本来就包含多方面的内容,诗人在运用这些典故时,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选取典故的某一方面的内容,以抒情言志或叙事状物。

例一:参商。

参、商皆为二十八宿之一,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不能同时出现于天空。古代神话云:“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左传·昭公元年》)据郭沫若说:“这个神话很古,可能传自殷代”(《李白与杜甫》102页)。

由此可见:“参商”这个典故,包含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因此,人们用以比喻亲友不能会面,如曹植《与吴季重书》:“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诗词中用得更多,如陆机《为顾彦先赠妇》:“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王赞《杂诗》:“王事离我志,殊隔过商参。”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又《送高三十五书记》:“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白居易《太行路》:“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

一是兄弟争斗,水火不容。因此,人们用以比喻兄弟或亲友不和睦,如李白《上留田行》:“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这是抨击唐肃宗派兵围剿其弟永王李璘,诗人身受其害,故感慨系之。

例二:郢匠。

《庄子·徐无鬼》: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个典故,也有两方面的内容:

一方面,这位楚国郢都(今湖北江陵县西北)的姓石的巧匠,挥动斧头,不用眼睛看,就能削掉别人鼻尖上象苍蝇翅膀那么薄的一层白粉,而不砍伤鼻子,这技术,确是极为高明的。因此,“郢匠”便成为能工巧匠的代称,如徐铉《赋得霍将军辞第》:“匈奴犹未灭,安用以家为!郢匠虽闻诏,衡门竟不移。”由于“郢匠”运用斧子的技术非常高超,故后世用以喻指文章高手,如杜甫《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脱略磻溪钓,操持郢匠斤。”又借指衡文取士的考官,如皇甫冉《上礼部杨侍郎》:“郢匠抡材日,辕轮必尽呈。”

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那位斧削鼻尖而“立不失容”的郢人,匠石就无所施其技;犹如没有惠施,庄子的高论就无人理解。郢人是匠石的知己,如同惠施是庄子的知己。这一点,正是这篇寓言的主旨所在,亦为后世诗人所用。如骆宾王《夏日游德州赠高四》:“缔交君赠缟,投分我忘筌。成风郢匠斲,流水伯牙弦。”这里,诗人以郢匠和伯牙自况,而把高四比作郢人和钟子期。又如李白《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斤?”这里,李白也是以郢匠自况,而以“郢中质”(即郢人)比喻能理解自己抱负的人。他希望象郢匠那样,运斤成风,扫荡形式主义的文风,恢复和发展《诗经》的优良传统,可惜时无知己,故有此叹。

例三:蓬莱。

蓬莱是传说中的三神山之一,始见于《史记·封禅书》:“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汉书·郊祀志》作“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反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另《后汉书·宪章传》:“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臧(通藏)室,道家蓬莱山。”李贤注:“老子为守臧史,复为柱下史,四方所记文书皆归柱下,事见《史记》。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可见“蓬莱”这个典故,也有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的神山。曹植《平陵东》:“乘飞龙,与仙期,东上蓬莱采灵芝。”李白《古风》其三:“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曹、李诗中的“蓬莱”,皆用其本义;但其它诗词中的“蓬莱”,大多泛指仙境,如郭璞《游仙诗》其一:“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又《游子》:“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

一是“幽经秘录并皆在焉”的仙府,亦为汉代东观(官家著述与藏书之所)的别称。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此“蓬莱”即指东观,蓬莱文章,即汉代文章。储光羲《洛中贻朝校书衡》:“朝生美无度,高驾仕春坊。出入蓬山里,逍遥伊水傍。”按:太子官属有左春坊;下设崇文馆,有校书郎二人,掌校理书籍。诗中的“蓬山”,即指崇文馆。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羽翼商山起,蓬莱汉阁连”。又《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其三:“暂阻蓬莱阁,终为江海人。”这两首诗中的郑监,即郑审,大历初年曾任秘书监;两诗中的蓬莱阁,均代指秘书省。不论汉代的东观,还是唐代的崇文馆和秘书省,其共同的特点是藏书甚多,故称之为“蓬莱”或“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