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赌客

(原载于《商业周刊/中文版》2013年4月12日刊)



黑哨可不是中国足球的专利。且看一位曾经主修经济学的少年天才,如何运用其商业天赋,逐渐成长为臭名昭著的赌业巨头,并一手操盘欧洲历史上最大的足球比赛操纵案


选帝侯大街是柏林一条名店林立、梧桐参天的著名街道,距离这里只有几分钟远的地方有一家名为“国王咖啡厅”(Café King)的酒吧。它的外观低调随意;屋里的灯光殷红如血,黑色的吧台圆凳和圆形卡座都是真皮质地;勃兰登堡门、埃菲尔铁塔、克里姆林宫等全球地标建筑的照片装点着墙壁,多块电视屏幕上足球比赛激战正酣。


体育对于柏林来说无足轻重。在德国这个足球大国里,柏林球队在联赛中排名垫底,几乎被人遗忘。不过,曾几何时,每当有柏林相关赛事举行,就算规格不是很高,国王咖啡厅也能成为一个观赛据点。柏林赫塔足球队、ALBA柏林篮球队以及柏林北极熊冰球队的队员都曾经来这里泡吧。咖啡厅的老板米兰·萨皮纳(Milan Sapina)认识这些运动员,并总能让他们感觉宾至如归。每当赛后,这家酒吧总是热闹非常。


不过,今年3月初的一个晚上,国王咖啡厅倍显清静。47岁的米兰脸色阴郁,坐在卡座里喝茶。他刚刚从德国西部工业城市波鸿回来,在那里他作为弟弟安塔·萨皮纳(Ante Sapina)的同案犯出席了法庭审判。


安塔·萨皮纳是欧洲最臭名昭著的体育赌徒之一。他曾在2005年因为操纵比赛而被判处入狱将近三年,两年前他再度因为同样的罪名而入狱。安塔承认自己在欧洲全境都干过操纵比赛的勾当,他重金贿赂队员和裁判,让他们故意输球,再通过押注比赛结果从而轻松进账数百万美元。检察官在最近一次审判中详细阐述了安塔和手下如何花费至少270万美元收买运动员、裁判和联赛官员。检察官在审判中公布了43起假球案的证据,并表示涉案人员超过了300人。萨皮纳团伙有时候自行安排职业比赛,为来访球队支付差旅和食宿费用,这样他们就能任意操控比赛结果了。更有甚者,他们还买下了自己的球队,这样一来就更是可以命令他们输球了。萨皮纳一案被视作欧洲历史上最大的操纵比赛案。


2011年5月,安塔·萨皮纳第二次接受庭审


虽然米兰·萨皮纳官司缠身,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为记者让了座,并用带克罗地亚口音的德语回答了问题(正在进行上诉的安塔·萨皮纳通过律师拒绝了本文的采访要求)。米兰说自己的角色主要是在他这家酒吧里像主人招待客人那样促成赌徒和运动员或裁判之间的碰头会。米兰说,有的运动员会拿自己所在球队下注,而且他们会交换情报,比如谁受伤了,谁赛前外出喝酒了等等。米兰指出:“赌博和交易股票相似,关键是要比博彩公司知道的多。”


过去几年里,国际足球界曝出了一系列假球丑闻。总部设在海牙的欧洲刑警组织(Europol)上个月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从2008年至2011年,该机构在全球范围内共发现680起疑似假球比赛,一些欧洲最顶级联赛也难逃干系。在意大利,来自22支球队的运动员被控操纵比赛,其中许多人已被停赛。南非足协主席因涉嫌操纵国际比赛而被停职;芬兰足球联赛以操纵比赛为由中止了一家前冠军俱乐部的比赛资格。匈牙利顶尖球队德布勒森队(Debrecen)正因涉嫌在欧洲冠军联赛中放水而接受欧洲足球管理机构的调查。在意大利,一位丙级球队的守门员为确保本队输球,往队友的水瓶里下了镇静剂,结果一位队友在赛后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由于在2004年操纵比赛,霍伊泽尔被处以终身禁哨的惩罚


欧洲刑警组织和国际刑警组织( INTERPOL)的调查人员表示,大多数假球行贿案件的幕后主使都是亚洲的犯罪集团:新加坡等地黑帮将操纵比赛视为一个风险低于贩毒和卖淫的创收来源,只需在一场假球赛中押注数百万即可赚得钵满盆盈。不过,萨皮纳案件纯属欧洲人自导自演,它揭示出假球犯罪风潮中的另一股支流:你无须成为黑帮老大,只要拥有数学头脑和网络接入,再紧盯人性弱点便有望通过操纵比赛而大发不义之财。


安塔·萨皮纳1976年出生于邻近德荷边境的杜伊斯堡,父母都是克罗地亚移民。法庭文件显示他在十二三岁时就成为了一个专心投入又勤于钻研的赌徒,由于当时年龄太小,他用米兰和菲利浦(Filip)这两位哥哥的名字下注。萨皮纳还是个很不错的足球运动员,一度打入了当地一支名为SD Croatia Berlin的半职业球队。后来他来到柏林工业大学主修经济学,那个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在网上赌博。2000年,萨皮纳凭借一个关键单注赢了10万德国马克,当时折合约5万美元。两年后他从大学退学,成了全职赌徒。


萨皮纳的赌博战绩很好,可以说是好过了头。只过了两三年,博彩公司和赌博网站就对他的下注设定了上限,并制止他参与跳台滑雪和手球等小型体育项目的赌博,因为他对探究幕后实情的痴迷为他的选择下注带来了优势。很快,萨皮纳能够参与的就几乎只剩下德国国营博彩项目Oddset了,它要求参赌者对多场足球赛下注,只有全部猜中才能赢钱。到2004年年初,萨皮纳已经因为参与Oddset赌博而负债30多万欧元,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背伤终结了萨皮纳的足球生涯,但是正如他在柏林法庭上所说的那样,他和许多运动员还保持着联系,他决定要化人脉为金钱。


操纵比赛的赌徒们很少自己联系运动员,他们多雇佣叫作“跑腿客”的中间人来达到目的,这些人大多此前曾效力于目标球队。据法庭文件和《明镜周刊》报道,萨皮纳的第一个跑腿客是个名叫托斯坦·比特曼(Torsten Bittermann)的熟人。萨皮纳给了他3000欧元,让他在卓尼特斯队找到三个运动员,按照萨皮纳本人的说法是让他们在2004年4月10日的比赛中踢球“悠着点劲儿”。比特曼找到了即将退役的中场球员斯蒂芬·卡尔(Steffen Karl),后者收下了1万欧元并保证输球。果然卓尼特斯队最后以0:1败给了德累斯顿迪纳摩队。不过,为了赢取Oddset奖金,萨皮纳需要再赌对一场,让土耳其加拉塔塞雷队和安卡拉古库队之间的比赛按他的设计行事。米兰带着1.5万欧元的贿赂款来到了安卡拉,但是他们的伎俩最终落空,因为有一位受贿队员未能上场,而另一人不敢独自上演假球戏码。萨皮纳赢取63.651万欧元奖金的美梦成为了泡影。


虽然出师不利,然而萨皮纳的造假技术却越来越高明。几周后,卓尼特斯队因为卡尔和另一位队友的暗中捣鬼而以0:3输掉了另一场比赛,萨皮纳赢得奖金30.324万欧元。就在那时萨皮纳结识了一位关键的同道中人:到国王咖啡厅泡吧的24岁裁判罗伯特·霍伊泽尔(Robert Hoyzer)。当萨皮纳发现霍伊泽尔是个职业裁判后便和他商讨了合作的可能性,霍伊泽尔欣然应允。萨皮纳后来对一位法官说:“青蛙天生会跳水,根本不用人来教。”


鉴于足球比赛的输赢大多也就在一两个球之间,裁判往往能对比赛施加巨大影响。令萨皮纳臭名远扬的一场比赛是2004年8月德国杯(German Cup)曝出的大冷门:丙级球队帕达邦队将顶级球队汉堡队挑落马下。赛前萨皮纳给帕达邦队的荷兰籍队长泰斯·瓦特林克(Thijs Waterink)塞了1万欧元,让他指使队友尽可能多地在汉堡队禁区里做出被对方侵犯摔倒的样子。虽然假摔在足球比赛里很常见,但做得过分会招致裁判的处罚。由于霍伊泽尔是当值主裁,帕达邦队并没有受罚风险。在比赛中汉堡队一度两球领先,但霍伊泽尔判给了帕达邦队两记莫名其妙的点球,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汉堡队的明星前锋罚下了场。最终帕达邦队以4:2战胜了汉堡队。萨皮纳在这场比赛中的收益超过75万欧元,他付给霍伊泽尔2万欧元作为报酬。


不过,霍伊泽尔演戏演过了火。据德国《世界报》报道,霍伊泽尔在执法中犯下的可笑判断错误加之他对服装的痴迷(他购置了一个价值数千欧元的新衣橱)引起了其他足球裁判的怀疑。此外,他还拿着装着3000欧元的信封给一位名叫菲力克斯·扎瓦耶(Felix Zwayer)的裁判看,试图拉他入伙。扎瓦耶向德国裁判委员会举报了霍伊泽尔,后者很快就承认自己操纵比赛,并将萨皮纳供了出来。2005年1月28日,就在一向花钱谨慎的萨皮纳刚刚置办了一辆崭新的保时捷跑车后不久,他就因为欺诈指控遭到了逮捕。


对于当时即将举办2006年世界杯比赛的德国来说,接下来的审判简直就是令人颜面扫地的全国性丑闻。霍伊泽尔和萨皮纳承认了指控。2005年11月,霍伊泽尔被判入狱两年零五个月,萨皮纳被判两年零十一个月。米兰、菲利浦、另一位裁判员多米尼克·马克思(Dominik Marks)以及中场球员卡尔均被处以缓刑;卡尔最初拒不承认曾经受贿,但后来认罪。瓦特林克和比特曼未接受刑事审判。比特曼在一份书面誓词中坚称自己从未操纵过比赛,瓦特林克则承认自己拿过1万欧元奖金,他已被所在球队中止了比赛资格。


这桩丑闻结束了霍伊泽尔的裁判职业生涯,他被处以终身禁哨的惩罚;不过两年后他请求德国足协允许他加入一支业余球队踢球,并获得批准。对于萨皮纳来说,这一纸判决几乎未能束缚住他的手脚。提交给法庭的一份精神病学评估报告显示萨皮纳受到了成瘾性赌博的困扰,建议他接受认知行为治疗。这会让萨皮纳早早摆脱牢笼,回到比从前更容易实现巨额斩获的赌博世界里放纵沉迷。


在2006年世界杯期间萨皮纳还在上诉,未被收监。他在观看克罗地亚队对阵巴西队比赛的人群中结识了同样原籍克罗地亚也同样赌博成瘾的马里奥·科沃塔克(Marijo Cvrtak)。他的年龄比萨皮纳大几个月,但是正如他在波鸿法庭上所陈述的那样,他对萨皮纳的成就仰慕已久。后来科沃塔克与他的偶像频频联系,他说:“萨皮纳对我言听计从,我们相处得很好。”


虽然萨皮纳最终没能赢得上诉,也只是被关了几个月,而且所谓服刑也只是晚上在监狱度过。很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萨皮纳晚上在监狱睡觉,白天则在和科沃塔克密谋如何操纵比赛。他们两人组成了一个能量强大的矮胖二人组。他们二人在2011年5月的审判中承认他们操纵过德国、克罗地亚、奥地利、匈牙利、比利时、瑞士、土耳其、斯洛文尼亚乃至加拿大的足球比赛。


被萨皮纳和科沃塔克染指的比赛大多是些低级别赛事,但也不尽然。检察官指控他们操纵了2009年一场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队和匈牙利德布勒森队之间举行的欧洲冠军杯比赛。在此之前几个月,萨皮纳还通过行贿波斯尼亚籍裁判诺瓦·帕尼克(Novo Panic)而左右了列支敦士登队与芬兰队的世界杯预选赛。


萨皮纳和科沃塔克的罪行还不止于简单的行贿。2009年1月科沃塔克买下了处境堪忧的比利时乙级球队UR那摩尔队。他支付了7.5万欧元的首付款,并向背负债务的球队所有者承诺将总计投资70万欧元(他从未兑现)。然后科沃塔克将一些表现极差的球员安插进来,其中包括一个体重过重的前锋,据报道球队支持者曾给他送了个“轰炸机”的外号,同时还贿赂那些想要把球踢好的运动员。2009年夏天,科沃塔克出资赞助波斯尼亚足球俱乐部NK Travnik队前往瑞士比赛,这支球队在那里一场接一场地输球。萨皮纳从这两起阴谋中挣了很多钱。检察官说,2009年2月至11月期间,这个赌博团伙入账800万欧元。


萨皮纳在操纵比赛方面的技术日益精进,但赌博行业的变化也让他从中受益。当他是个年仅十几岁的早熟赌客时,萨皮纳必须要提前几天将赌注汇出;现在他可以在比赛开始20分钟后通过智能手机下注。实时下注遮盖了操纵比赛的行径。博彩公司和行业监管机构可以通过监控反常的下注模式来识别假球,获悉这一情况的博彩公司可以不再接受下注,甚至不予付款。如果假球穿帮的时间足够早,甚至还可以向联赛官员发出警告。不过,要是萨皮纳这样的人直到开赛后才开始下注,那么操纵比赛的行径将更难被发现,所留下的反应时间也只剩下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


在网络的帮助下,赌博也已实现了全球化作业。萨皮纳不再必须依靠Oddset或本地的博彩公司。为了避开网上赌场的限制,萨皮纳通过电话指令将大部分赌注交给位于伦敦的博彩中介机构三和集团(Samvo)打理。波鸿的法庭判决显示,三和集团随后会将萨皮纳的赌注投于亚洲博彩交易平台。


近年来,接受监管与不受监管的亚洲博彩交易平台数量激增。它们没有下注限制,而且规模大到足以承受像萨皮纳这样的赢家把钱取走。与Betfair等欧洲网络博彩平台不一样的是,亚洲交易平台并未与体育监管部门达成通报可疑博彩活动的协议(警方在萨皮纳被捕后搜查了三和集团的伦敦总部;记者通过电话联系到了公司的女发言人,但她拒绝就此置评)。此外,亚洲博彩平台上的巨额资金流动意味着即便是在萨皮纳乐于下手的低级别赛事中也有足够多的赌注交投。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地的中产阶级人数迅速壮大,拥有较好的宽带接入设施,同时亚洲人往往有好赌传统。而另一方面这些国家的赌客也倾向于押注国外比赛,因为当地联赛假球横行,没有内幕消息的人几乎碰都不会碰。


随着萨皮纳案审理中证据的累积,加之意大利、芬兰、韩国、比利时等地的调查促使监管部门作出了反应。涉案的操纵比赛者、运动员、裁判员以及官员有的受到了刑事审判,有的遭到禁赛处罚,有些人则和霍伊泽尔一样被终身禁赛。此外,如果科技曾帮助萨皮纳等罪犯扩大做案范围、提高犯罪回报,那么科技也能让警方在追查元凶时如虎添翼。


2005年,萨皮纳的首次庭审激发瑞士体育数据公司Sportradar开发出了一款新的软件来捕捉比赛操纵行为。该软件以实时方式追踪全球数百家博彩公司的赔率数据,识别那些显示赌徒正根据内部消息下注的异常变动情况。欧洲足联和国际足联(FIFA)都与这家公司签订了合同。Sportradar的数据可以让公司追踪那些表现可疑的运动员,比如故意输球的队伍里有哪些队员一直在场上,并可以警告球队或者国家体育联盟注意他们的行踪。负责这一项目的Sportradar董事总经理安德鲁斯·克兰尼什(Andreas Krannich)表示,这项技术实际上令欧洲足联在冠军杯的资格赛中发现了一场假球,不过他没有明说是哪一场。


很久以来,操纵比赛者一直注重掩盖犯罪痕迹,以避免监管机构和竞争同行的追查。深度揭示足球和有组织犯罪之间关系的《操纵比赛》(The Fix)一书的作者丹克兰·希尔(Declan Hill)指出,作假者的策略包括通过中介机构下注、掩藏真实赌注来源,以及散布虚假消息诱使赌徒在另一方下注等等。希尔说:“当我和这些操纵比赛者接触时,我发现他们讨论操纵博彩市场的时间至少与谋划操纵比赛的时间一样长。”事实上,虽然萨皮纳曾因操纵比赛被定过罪,但是波鸿警方也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了他的最新勾当。首席调查官阿尔坦斯没有给出细节信息,只是说警方是在处理另一起不相干的重要案件时偶然通过窃听装置截获了有关操纵比赛的对话。


萨皮纳和科沃塔克于2009年11月19日被捕。两人对指控供认不讳,并同意与检方合作。2011年5月两人均被判处五年半有期徒刑,他们都提起了上诉。去年12月上诉法庭推翻了原先的判决,但是目前还不清楚是要加刑还是减刑。检察官目前仍在对其他大约300名涉案人员进行调查。


今年3月18日米兰·萨皮纳被处以十个月监禁。第二天早晨记者致电国王咖啡厅,米兰表示这纸判决让他“既失望又气恼”。米兰说:“检察官就是在找茬,我在交易平台上赌过一次钱,他们发现了两张下注的收据,于是我突然就成赌博黑帮的一分子了。”米兰坚称那两张收据都不是他本人的。电话那头传来了酒吧里激荡的电子舞曲音乐,听上去一派繁忙景象。米兰说这些日子里运动员和裁判都对这间酒吧避而远之,不过客人倒是不少;多亏了这点恶名,现在国王咖啡厅已经成了一个旅游胜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