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康熙间,岁大凶,弟朝夕不自给。一日,日向午,尚未举火,枵腹蹀躞,无以为计。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脱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妻固强之,商使其子往。少顷,空手而返。商曰:“何如哉!”妻详问阿伯云何。子曰:“伯踌蹰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有饭各食,谁复能相顾也!’”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少易糠秕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逾垣入。夫妻惊寤,鸣盥器而号。邻人共嫉之,无援者。不得已,疾呼二商。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呼声甚惨。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率子越墙,大声疾呼。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视兄嫂,两股焦灼。扶榻上,招集婢仆,乃归。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商乃不言。二商家绝食,谓兄必有报;久之,寂不闻。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斗粟而返。妇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妻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大商告妇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彼去则我独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妻曰:“不然。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其谋。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葺墙垣,亦足自固。不如受其券,从所适,可以广吾宅。”计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二商于是徙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闻二商去,又攻之。复执大商,搒楚并兼,梏毒惨至,所有金资,悉以赎命。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恣所取,顷刻都尽。次日,二商始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愦不能语;开眸见弟,但以手抓席而已。少顷遂死。二商忿诉邑宰。盗首逃窜,莫可缉获。盗粟者百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投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涕不止。二商妇颇不加青眼。二商曰:“渠父母不义,其子何罪?”因市蒸饼数枚,自送之。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如此以为常。又数年,大商卖其旧宅,嫂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

后岁大饥,道馑相望。二商食指益繁,不能他顾。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作,使携篮从兄货胡饼。一夜,梦兄至,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失手足之义。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所卖故宅,今尚空闲,宜僦居之。屋后蓬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使丑儿相从;长舌妇,余甚憾之,勿顾也。”既醒,异之。以重直啖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告。二商益爱之。一日,泣为母请粟。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数年,家益富。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资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予,亦狷洁自好者也。然妇言是听,愦愦不置一词,恝情骨肉,卒以吝死。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贫始,以素封终,为人何所长?但不遵阃教耳。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