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也。幼业儒。家少有,而运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每至破其家。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请其姓氏。女自言:“实狐,但不为君祟耳。”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寝处。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万厌之,而不便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谓客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闻其声,历历在目前,四顾,即又不见。客有孙得言者,善诽谑,固请见,且谓:“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孙子欲为高曾祖母作行乐图耶?”诸客俱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幺幺。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坐客为之粲然。孙曰:“既不赐见,我辈宜留宿勿去,阻其阳台。”狐笑曰:“寄宿无妨,倘有小忤犯,幸无滞怀。”众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坐;上设一榻屈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一客值瓜色,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固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著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言:‘此物。生平所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是臣所闻。”举坐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有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四座无不绝倒。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能确对耳。明旦设席,以赎吾过。”相笑而罢。狐之诙谐,不可殚述。

居数月,与万偕归,及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行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入,则重楼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媪揖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礼。遂宿焉。狐早起,谓万曰:“我遽偕君归,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闻之,而不见其人。逾年,万复有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谓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尔许时。今我兄弟至矣,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王渔洋云:“此狐辨而黠,当是东方曼倩一流,又即妙绝解人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