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海上

(一个水手的自述)

港口远去了,只能看见它逐渐黯淡的灯火,天空漆黑如墨。刮着阴冷潮湿的海风。我们头顶阴云密布,看样子要有一场大雨。尽管有风,天气寒冷,可我们还是感到闷热难当。

我们一群水手聚在底舱里,玩着抓阄游戏。舱里不时传来我们这伙人响亮、带着醉意的笑声,有人在说俏皮话,有人为了逗乐在学公鸡打鸣。

我微微一颤,一股寒意从头到脚传遍全身,仿佛我的后脑勺开了个洞,从里面喷撒出一团冰凉的铁砂,滚过我赤裸的背脊,一路滑到脚跟。我的战栗,既是因为寒冷,也有别的原因,在此且听我细细道来。

人哪,依我看,总的来说是很丑恶的,而水手呢,说句实话,有时候在这世上尤其丑恶,丑恶得甚至超过低劣不堪的动物,因为动物毕竟还情有可原,它们只是服从本能而已。由于我涉世不深,也许我的看法有误,不过我还是觉得,反正水手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理由痛恨和责骂自己。一个人若随时都有可能从桅杆上掉落,永远没入浪底,一个人若只有快要淹死或头冲下坠落时才知道有上帝,那么他对一切都会满不在乎,陆地上的任何事情他都会觉得无所谓。我们纵情滥饮,荒淫无度,因为我们不知道,在这大海之上,还要美德来干什么用。

不过,我还是接着讲吧。

我们在玩抓阄。大家都有空,都不当班,一共二十二人,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个幸运儿可以欣赏到那难得一见的好戏。情况是这样:我们船上的“新婚舱”当晚有旅客入住,而这间舱房的墙上,却只有两个小孔可供我们使用。其中一个小孔是我本人先用螺旋锥把墙钻穿,然后再用小锉刀锉出来的,另一个则是我的一位同事用刀子挖出来的,我俩都干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工。

“一个孔给你!”

“给谁?”

大家都指了指我。

“另一个给谁?”

“给你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年迈、驼背的水手,长着一张烤苹果似的脸,他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今天,小家伙,咱俩运气好啊。”他对我说,“听见没,小家伙?幸福同时落到了你和我的头上。这里面肯定有点讲究。”

他急切地问,现在几点。当时是夜里十一点。

我走出底舱,点燃烟斗,眺望起大海来。四周一片黑暗,不过,想必只要心有所思,便会目有所睹,因为在这黑色的夜幕上,呈现出一些我臆想中的形象,我仿佛看见了我这年轻却已被毁掉了的生活中极端缺乏的东西……

十二点,我溜达着路过公用舱的时候,往门里张望了一眼。新郎,一位长着一头漂亮金发的年轻牧师,坐在桌子跟前,双手捧着一本福音书。他在给一位高高瘦瘦的英国女人讲解着什么。新娘年轻、苗条,非常美丽,她坐在丈夫身旁,一双蓝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金发脑袋。船舱里还有一个银行家在来来回回地走动,这是一个高大肥胖的英国老头,长着一张红褐色、令人生厌的脸。他是那位正与新郎谈话的老夫人的丈夫。

“牧师们都这样,一谈起话来就好几个钟头!”我心里想道,“他到明天早上也谈不完!”

夜里一点,父亲来到我跟前,扯了扯我的袖子说:

“到时候了!他们出了公用舱了。”

我沿着陡峭的楼梯冲下去,瞬间飞身到了熟悉的墙边。这堵墙和船体之间有一段间隔,里面满是烟煤、污水和耗子。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他跌跌撞撞地踢到一些编织袋、煤油桶,嘴里骂骂咧咧。

我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小孔,拔出里面那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成的方木塞。于是我看见了一层透明的薄纱,以及透过薄纱向我漏过来的柔和、玫瑰色的灯光。与灯光一起送到我滚烫的脸上的,还有阵阵芬芳馥郁、扑鼻而来的香气;这应该就是贵族人家卧室里的气味了。想要看清卧室,得用两根手指将那层薄纱往两旁拨开,于是我赶紧这样做了。

我看见有铜器、丝绒、镶花边,并且全都被灯光镀上了一层玫瑰色。在我面前1.5沙绳[7]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床。

“让我瞧瞧你的孔,”父亲说,不耐烦地从一旁推我,“你的看得清楚些!”

我没作声。

“你眼睛比我好,小家伙,你从哪儿看都无所谓,反正远近一个样!”

“小声点!”我说,“别嚷嚷,小心被人听见!”

新娘坐在床沿上,把自己的一双秀足耷拉在毛皮地毯上,低头瞧着地面。她面前站着她的丈夫,那个年轻牧师。他在对她讲话,可具体讲什么,我不得而知。轮船的轰鸣声吵得我听不见。牧师说话很热烈,不时打着手势,双目炯炯放光。她听着,不情愿地摇着头……

“真见鬼,我被耗子咬了!”父亲埋怨道。

我把胸脯更紧地贴着墙面,似乎害怕心脏快要蹦出来。我的脑袋滚烫。

新婚夫妇谈了很久。那个牧师终于双膝着地跪了下去,并向她伸出双手,开始哀求起来。她不同意,一个劲儿摇头。这时他跳起来,在舱房里走来走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和双手的动作,我猜他在威胁她。

他年轻的妻子站起身,缓缓朝我站的这堵墙走来,刚好就停在我所在的小孔旁边。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思忖着,而我则贪婪地盯着她的脸。我发觉,她似乎很痛苦,她内心在挣扎,在摇摆,与此同时,她的表情显得很愤怒。我完全不明就里。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大约五分钟,然后她走开了,到了舱室中央停下来,冲她的牧师点了点头——应该是表示同意。牧师高兴得咧嘴一笑,吻了吻她的手,走出卧室。

三分钟后,门开了,牧师走进卧室,他身后跟着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个英国人。他走到床前,问了美女几句话。她则面色苍白,扭头看着一旁,肯定地点了点头。

英国银行家从兜里掏出一沓东西来,看样子是一沓钞票,然后递给牧师。牧师查看、清点之后,行了个鞠躬礼,出去了。英国老头随即锁上了舱门……

我仿佛被蜇了一下,从墙旁闪开。我吓坏了。我觉得,似乎狂风将我们这艘轮船撕成了碎片,此刻我们正沉入海底。

我的父亲,这个醉醺醺的、荒淫无度的老头,拉起我的手,说道:

“咱们出去吧!你不该看这个!你还小……”

他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我搀扶着他,沿着陡峭的旋转梯爬上去,来到外面。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秋雨……

(1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