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您被控于今年九月三日以不当言行侮辱本县警士日金、乡会会长阿里亚波夫、村警叶菲莫夫、见证人伊万诺夫和加弗利洛夫,以及另外六名农民,并且上述前三人还是在执行公务时受您侮辱。您认罪吗?”

普利希别耶夫,一个满脸褶皱、干瘪枯瘦的军士,恭敬地站在法庭上,用嘶哑、低沉的嗓音,好似在口授军令般一字一顿地回答:

“大人,治安法官先生!是这样,按照所有的法律条文,法庭审查任何情况都不能仅凭一面之辞。错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这件事情全都怪——愿他升天国——怪那具死尸。三号那天,我跟我妻子安菲萨安安静静、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可是我一看——河岸上乱七八糟地站着一群人。是哪条法律准许他们聚在这里的?我要问。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法律里说,人们可以这样成群结队?我就喊:散开!又开始去推搡那些人,让他们各自回家,还命令村警把他们轰走……”

“对不起,您既不是警士,也不是村长——难道驱散人群这事儿归您管吗?”

“不归他管!不归他管!”从法庭的各个角落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他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大人!我们遭了他十五年的罪了!自打他退役回来后,村里简直就没法待了。大伙儿都遭了殃!”

“的确如此,大人!”村长作证说,“大家都怨声载道。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他住一块儿了!无论红白喜事,还是逢点其他什么事儿,他总在那里大喊大叫,吵吵嚷嚷,总要搬出各种规矩来。揪孩子们的耳朵,盯婆娘们的梢,生怕谁有不轨,像是老公公监视儿媳妇似的……前几天还挨家挨户地跑,命令大家不许唱歌,不许点灯,说是没有哪部法律规定可以唱歌。”

“请您稍等,一会儿您还可以作证,” 治安法官说道,“现在让普利希别耶夫继续说。您继续吧,普利希别耶夫!”

“遵命!”军士沙哑着嗓子说,“您,大人,您说驱散人群这事儿不归我管……好吧……可要是出了乱子呢?莫非可以允许老百姓胡作非为?哪条法律写了,说是要由着老百姓的性子胡来?我可不许。要不是我去驱散他们,去追究这件事,那谁还会去?谁也不懂真正的规矩,全村只我一人——可以这么讲,大人,只我一人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帮平头百姓;并且,大人,我什么事儿都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军士,我当过军需给养员,在华沙服过役,在参谋部当过差。后来呢,不妨告诉您,彻底退役之后,我还干过消防员,后来因为生病体弱,才离开了消防队,又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了两年看门人……我什么规矩都懂。可一个庄稼汉,不过是普通人,他什么都不懂,应该要听我的才对,因为呢,这也是为他好。就拿这件事儿来讲吧……我驱散人群,可当时岸边沙滩上有具尸体,是个淹死了的人。这凭的是哪一条,我不禁要问,他该躺在这里?难道这像话吗?警士干吗干瞪眼?‘干吗呢你?’我说,‘警士,你干吗不报告上司?也许,这个人是自己淹死的,可是,这里也有犯罪的可能。这也许是一桩命案……’可警士日金却满不在乎,只管抽烟卷。‘您干吗,’他说,‘在这里发号施令?凭什么,’他说,‘要您多管闲事?难不成缺了您,’他说,‘我们就不懂得办事了吗?’‘你就是不懂,’我说,‘你这个蠢货,瞧你还满不在乎地站在这里。’‘我昨天就,’他说,‘报告给县里的区警察所长了。’‘干吗,’我就问他,‘要报告给区警察所长?是法典中的哪一条规定的?难道像是溺水啊上吊啊这类案件,或者其他类似的案件——难道这样的案件区警察所长管得了吗?这个事情,’我说,‘是刑事案件,嗯,民事纠纷……应该要,’我说,‘要赶快给侦查员先生和各位法官大人发一份专函。并且首先你应该,’我说,‘要拟一份文书寄给治安法官先生。’可他呢,这名警士,却一直听着发笑。那些庄稼汉也在发笑。他们全都在笑,大人。我发誓能指出来。这个人笑了,还有这个,日金也是笑了的。‘你们干吗,’我说,‘龇牙咧嘴地傻笑?’这时警士就说:‘治安法官对这类案件没有管辖权。’正是这句话,简直让我气昏了头。警士,你说过这话,是吧?”军士转头质问警士日金。

“是说过。”

“大家都听到的,你当着全体百姓的面讲的这句话:‘治安法官对这类案件没有管辖权。’大家都听到了,你当着全体百姓的面……我啊,大人,真是气昏了头,我甚至都吓坏了。‘你再说一遍,’我说,‘你这㞞货,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又把刚才那句话……我就走近他跟前。‘你怎能,’我就说,‘怎能这么说治安法官先生?你,作为警局的一名警士,却来对抗官府?啊?可是你知道吗,’我就说,‘若是治安法官先生,只要他们愿意,仅凭你这句话,就能治你个行为不端的罪,把你送到省宪兵局里去。你知道吗,’我说,‘你发表这样的政治言论,治安法官先生会把你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吗?’可乡会会长却说:‘治安法官,’他说,‘根本就不能越权办案,治安法官只能管辖小型案件。’他就这么说了,大家都听到的……‘你怎敢,’我说,‘怎敢藐视官府?好吧,’我说,‘跟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否则,老兄,事情就不妙。’以前啊,我在华沙的时候,或者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看门人的时候,只要一听到有什么不当言辞,我立即就往街上看,看有没有宪兵。‘老总,’我就喊,‘你过来一下。’——然后把一切都报告给他。可是在这里,在乡下跟谁说去?……我心头的火气就上来了。真是窝火:现在的老百姓简直忘乎所以了,太放肆,太不听话。我抡起拳头……当然,其实并没使多大劲儿,而是像这样子,的确就这样,轻轻地,好让他们不敢针对大人您说出那样的话来……可警士却替乡会会长辩解。我呢,就这样,就把警士……于是就发生了……我是一气之下,大人,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我也不会动手。这样的蠢货要不揍他一顿,心里就会觉得罪过。更何况,都已经出事儿了……都已经出乱子了……”

“这是哪儿的话!出了乱子有人管。有警士、村长、村警……”

“警士管不过来,何况警士的见识还不如我……”

“可您知道吗,这不关您的事!”

“什么?怎么不关我的事?奇了怪了……有人在胡闹,却不关我的事!我该夸奖他们,还是怎么的?他们刚才向您告状,说我不准他们唱歌……可唱歌有什么好?干点什么正事儿不行,却非要唱歌……而且还学到了新花样,大晚上的点灯坐着。该去睡觉才对,可他们却在那里说说笑笑。我这儿都记着呢!”

“您记着什么?”

“谁点灯坐着。”

普利希别耶夫从兜里掏出一张沾满油污的纸片,戴上眼镜,念起来:“点灯坐着的农民:伊万·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季弗罗夫、彼得·彼得罗夫。士兵家属舒斯特罗娃,寡妇,道德败坏,跟谢苗·基斯洛夫非法同居。伊格纳特·斯维尔乔克搞巫术,他老婆玛芙拉是个巫婆,而且每天夜里都去挤别人家的牛奶。”

“够了!”法官说道,接着开始讯问证人。

普利希别耶夫军士把眼镜推到额头,吃惊地看着治安法官,显然,法官没有站在他这边。他的一双鱼泡眼闪闪发亮,鼻子变得通红。他看着治安法官和几位证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治安法官会如此焦躁不安,为何法庭里此起彼伏地时而传来窃窃私语,时而传来压低的笑声。他也没弄明白判决:拘禁一个月!

“我犯什么事儿了?!”他不解地双手一摊,说道,“这是根据哪部法律?”

他这才明白,世道已经变了,他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已经活不下去了。阴郁、沮丧的念头紧紧地攫住了他。然而,当他走出法庭、看见庄稼汉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时,他又拗不过自己的老习惯,不由得挺直身子,用嘶哑、生气的嗓音喊道:

“老百姓,散开!别扎堆!各回各家!”

(1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