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20世纪的分析哲学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哲学的根本任务就是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我对这个口号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它不是看来的,而是听来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西德学习时,我总是揣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结果在一个名人讲座节目中听到波亨斯基(Bochenski)亲口说出这个口号。他那浑厚的声音至今犹在耳旁:logische Analyze der Sprache。这个口号显示出分析哲学的两个特征,一个是与逻辑相关,另一个是与语言相关。一些名著更是直接命名,不加掩饰,比如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奎因的《语词和对象》。在我看来,与逻辑相关,与语言相关,这不仅是分析哲学的主要特征,而且是西方哲学的一般特征,是从古希腊特别是从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哲学的主要特征。亚里士多德是形而上学的奠基人,人们称分析哲学是当代形而上学,因此保守一些说,与逻辑和语言相关乃是形而上学的主要特征。

一个直观的问题是,即便认为与逻辑和语言相关是分析哲学的一个特征,能不能说这是西方哲学的一般特征?确切地说,能不能说这也是传统哲学的一个特征,是形而上学的一个特征?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这是因为传统哲学也有逻辑理论和方法的运用,也有大量与语言相关的讨论。区别仅仅在于,传统逻辑与现代逻辑不同,因而在哲学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逻辑理论和方法的应用也不同,所体现的对语言的分析也不同。但是这一点并没有获得足够的认识。现代逻辑与分析哲学的结合,因而分析哲学所体现出来的与逻辑和语言的关系,似乎多少还是可以被认识一些的,但是传统逻辑与哲学的结合,导致其中所体现出来的哲学与逻辑和语言的关系,却常常是不被认识的,因而是被忽略的。在我看来,应该对逻辑与哲学的关系有清楚和充分的认识,这对于正确地理解西方哲学,从而更加深入地研究西方哲学,乃是非常必要的。

传统逻辑来自亚里士多德逻辑,是一种基于“S是P”这种句式而形成的主谓形式的逻辑,而现代逻辑来自弗雷格逻辑,是一种基于函数和自变元而形成的具有函数结构的逻辑。这样两种不同形式的逻辑所造就的哲学区别很大。最明显的一点不同可以归结为从是(being)到真(truth)的转变:在传统哲学中,“是”乃是核心概念,而在分析哲学中,“真”乃是核心概念。然而这样一种重要的区别以及它们之间的密切联系,却由于汉语翻译而荡然无存。长期以来,学界将being译为“存在”,将truth译为“真理”,结果从字面上隔断了逻辑与哲学的相通,也割裂了是与真的联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由此形成的认识也是有严重问题的。

十几年前,我出版了《“是”与“真”——形而上学的基石》(2003年)一书,虽然也论述了逻辑与哲学的关系,但是重点在于从语言层面阐述有关being的问题。我指出,在西方哲学研究中,应该将它译为“是”,应该主要在系词的意义上理解它,并且把这样的理解贯彻始终。《逻辑与哲学》(2007年)是随后出版的,是该书研究的继续和深入,重点从逻辑与哲学的关系阐述了有关being的问题,并且阐述了西方哲学从是到真的变化和发展。从本书的序可以看出,我当时以为有关being的研究可以告一段落。这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有关是与真的研究为国内学界指出了一条理解西方哲学的途径,人们可以因循这条途径去深入研究西方哲学。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观点遭到许多批评,包括许多做出大量翻译的一线学者的批评。这使我在过去十年中对各种不同观点做出回应,并且对是与真的问题做出更加深入的研究。今天重读本书,我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它得益于对分析哲学的研究和认识,得益于对现代逻辑在分析哲学的运用的认识,也依赖于对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以及传统哲学的研究和认识。归根结底,我的观点得益于对逻辑与哲学的研究和认识,得益于对逻辑与哲学的关系的研究和认识。

金岳霖先生曾经说过,过去说人不懂逻辑,那是骂人话。我理解,他这话只是对研究哲学的人说的。他的意思是说,研究哲学,不懂逻辑是不行的。其实,类似的话早就有人说过。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们进行形而上学研究时就应该懂逻辑,而康德则认为,形而上学研究应该从可靠的科学出发,即从逻辑和数学出发。今天情况似乎变了:不少研究哲学的人大言不惭地说不懂逻辑,更有甚者,一些不懂逻辑的人堂而皇之批评逻辑对哲学的作用和意义。这无疑是不对的。我认为,对逻辑是可以批评的,对运用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也是可以批评的,对于运用这样的理论和方法所取得的哲学成果也是可以批评的。但是,这样的批评必须基于一个前提,即对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对逻辑理论和方法在哲学中的运用有清楚的认识。缺乏这样的认识,相关的批评就是不得要领的。特别应该看到,这样的认识是理解西方哲学的基础,因而是我们研究和发展西方哲学的必要条件。

感谢清华大学哲学系将本书列入“清华哲学文库”系列!

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所有为出版此书付出辛劳的同志!

作者

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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