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嘿!来了来了!”

最上在银座周边的那个居酒屋单间里刚一露面,就看到这两个人已经松开了领带,正开怀地手握着酒杯迎接他。

“只有你啊,不亲眼见到都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来,太好了太好了!”

律师前川说着把身边的椅子拉开。

“我说来肯定会来,我哪有那么难相处。”

最上的话,引得两个人轻声笑了起来。

“不自知才最恶劣呢。”

最上过去确实很少参加喝酒聚餐,所以才会给人这种印象吧。不过现在就算不拒绝,这样的聚会也越来越少了。二十多年前,为庆祝前川顺利通过司法考试而聚起来的七个人,有人考试失败了,有人考试合格却离开了东京。今天如果最上不来,就只剩下前川和同为律师的小池孝昭二人对饮了。

“最上,你的眼神越来越凶狠了嘛。”

举杯之后,最上刚刚喝下了第一口啤酒,坐在旁边的小池冷不丁冒出来这句毫不见外的话。去年回到东京跟两位相聚时,也听他说了同样一句话。据说检察官的工作做久了,脸上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现在的神情,不过最上觉得这多半是朋友间的调侃。

“小池你是越来越发福了嘛。”最上出言反击刚才调戏他的人,“在大律所工作有那么多油水吗?”

“说什么哪。”小池晃着肉肉的双腮笑道,“哪有什么油水,实在太忙难免偏食了而已。”

“那看来是太忙了。”

最上说着朝旁边的前川看了一眼,不觉一惊。

“前川反倒瘦了很多啊。”

倒不是跟小池对比,前川原本就是纤瘦身材,现在更觉得颧骨突出,脸颊深陷。

“哦,这个家伙把胃切除了,刚才一直在聊这个的。”

“把胃切除了?”

“是癌症。”前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在没有全部切除,现在体重也恢复了一些。”

“怎么回事,真让人吃了一惊啊。”最上认真地盯着前川说,“什么时候的事?告诉我的话还能去看看你。”

“嗯,也想过要告诉你们,不过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一旦要手术,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嘴上说了这么多借口,其实还是因为前川不想给周围人添麻烦。

“去年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听说体检有问题了。”小池皱着眉头说,“当时我就注意到他脸色很差。”

“这样啊。”最上轻轻叹了口气,“那真是够受的了。既然狠下心来做了手术,至少今后可以安心一些了。”

“嗯,总之能活下去了。”前川耸了耸肩膀说。

“还能喝到好喝的啤酒,足够啦!”小池举起酒杯笑言。

“不过,真没想到这个年纪就……”前川一脸认真,“一听说是癌症,就不是受打击的问题了,得时刻做出最坏的打算,人生观也会不一样了。”

“这个是肯定的吧。”最上点头。

最上虽然没生过大病,不过三年前送别母亲的时候,也是思考良多。看到死亡,自然会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如果关乎自己的生死,则程度更甚吧。

“是不是觉得死刑制度也有好处了?”小池开玩笑地问前川,“只有死亡摆在眼前的时候,罪犯才会思考它的意义,如果没了死刑判决,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其实没觉得死刑制度是错误的,当然你说得也没错……这个问题比较难哪,不是自己得了癌症就可以轻易找到答案的。”

大学时期,朋友之间讨论到死刑制度,只有一个人提倡废除死刑,那就是前川。看到他一本正经据理力争的样子,总是忍不住要欺负欺负他,其他的朋友也是一样,所以最上经常联合小池他们一起驳倒他,就像孩子气的调戏,一看到前川因为争辩不过而涨红的脸就特别开心。

人的想法是不可能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到现在关于死刑也有很多话可以说,只是前川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像学生时代那样贸然说出希望废除死刑了。

最上觉得是因为北丰宿舍管理人夫妇的女儿由季被杀事件吧。

小池和其他备考的同伴没有入住过北丰宿舍,所以察觉不到,“前川经过社会磨炼也成熟一些了嘛”,这样简单开个玩笑就结束了。

不过,就算最上想到了前川心境变化的原因,理解他的心情,也不会特意去确认。前川在他的律师生涯中,曾经为死刑犯人做过辩护,也曾积极参与支援被害者的活动,肩上担负着衡量犯罪与刑罚的天平一路走到现在,心中早已没有那些一言以蔽之的论断了吧。作为检察官的自己,也不会再像学生时代那样轻率地宣扬某个观点,只是一心考量着给罪犯量刑而已。

“小池靠企业法务吃饭,轻松自在自然什么都敢说。”

最上这样揶揄着小池,化解了这场争辩。

“喂,”小池半开玩笑地还嘴,“你是想说只有你们代表正义,我只是帮资本家赚钱的工具吗?”

“我可没这个意思。”最上哭笑不得地说。

“我可要告诉你们,这个世界是靠经济运转起来的。如果经济崩盘,这个世界就会变成地狱。自杀的人,抑郁症患者,家庭破碎,不知道会产生多少你们想象不到的牺牲者。请你们好好理解一下我们对于支撑经济命脉的贡献。”

“说得太对了。”最上老实地表示同意,“学生时代从没想过法庭之外还能当法务,当然更没想到那才是最赚钱的。你眼光最独到,是真正的聪明人。”

“什么吗,这是在表扬我?听起来明明是讽刺嘛。”小池还击。

“没有,不是讽刺,如假包换的真心话。如果敢对大律所的合伙人律师讽刺挖苦,那只能解释为嫉妒了。”

最上忍住没有笑出声,小池嘴里一直嘟囔着:“讽刺,这就是讽刺。”

“有一件重要的事,”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喋喋不休的斗嘴由前川结束了,“丹野现在怎么样了?我挺担心他的。”

去年聚会的时候,除了在座的三个人,丹野和树也在。

丹野到三十五岁左右一直做律师,后来接受了执政党——立政党公认,参加众议院选举竞选,顺利当选,华丽转身成了议员。他为人并不强势也不善权谋,其实并不适合做政治家,不过凭借着做事勤恳不怕吃苦,近年来也在政权中担任过国交省的副大臣、政党调副会长等要职。

可是就在去年,立政党中的大人物——政治家高岛进,被怀疑接受了承包海洋土木工程的MARIKON公司的幕后捐款,周刊报道之后受到了广泛关注,为此丹野周围的形势也不妙了起来。丹野不仅仅效力于高岛集团,还是高岛的女婿。

有传言说在高岛集团为稳固体制策划筹款时,正是丹野将MARIKON公司和高岛撮合起来的。据说是利用了国交省副大臣时期和MARIKON公司建立起的关系,而且当时列席了现金赠予的现场。

各大媒体纷纷相传,从年初开始东京地检特搜部对此事展开了秘密侦查,现在正对丹野等涉案人员进行随时审问。

“对了,这正是最上管辖的范围呀,”小池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最上,“现在搜查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最上表情淡漠地摇了摇头,“虽然都在地检,但特搜部是完全独立的,不会有任何情报透露出来。”

“里面总有你认识的人吧?问都没有问过吗?冷血的家伙啊。”

“我在名古屋的时候在特搜部工作过,它是单独的组织,能掌握到搜查方向的只有部长、副部长,充其量到直接负责的检察官,其他的搜查检察官都不过是跑腿的。这些事情问了也是白问。”

“就算是问到了也不方便透露给我们吧,不能责怪最上的。”前川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最上你是怎么看的?丹野有可能被捕吗?”

“这我也不知道。”最上叹了口气,“不过,特搜部的目标是高岛进吧。”

高岛进是下任首相候选中最有可能胜选的,而且相传要出任党首选举,在这个时候爆上台面的嫌疑,从时机上来说会造成公众很高的关注度,特搜部的士气也会因此高涨起来。

“不过,我觉得不可能只攻击目标而不波及其他吧。”

听了前川的话,最上点点头。

“嗯……一开始很有可能会把丹野作为目标。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次捐款是高岛集团作为政治团体接受的,那么是谁决定了不计入收支报告书,谁是知情人,这些特搜部都会一一追查。如果有证据证明全是高岛一人所为,特搜部倒是不会越线,但是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如果特搜部的观点是由丹野提案,高岛最终同意,那么丹野的处境就难办了。”

“丹野不可能提案的。”前川苦着脸说,“他最讨厌那些卑鄙的事情。”

“政治世界本身就比较特殊,有些事情不是讨厌就可以逃避开的。”

听了最上的话,前川皱起了眉头。

“你也觉得丹野可能有罪吗?”

“我没这么说。我们都知道他的为人,可是特搜部并不会因为他看上去清白就手下留情,对政治家们只要深究总能找出点问题来的。”

虽然最上借用了特搜部的名义,但其实他自己也认为不管丹野如何洁身自好,只要在政界就很难独善其身,即使参与了这场暗中交易也不奇怪。自然而然想到这些,是因为受到了工作潜移默化的影响吧。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最上和对丹野深信不疑的前川,两个人所处的世界是多么不同了。

“故意没有把捐款记入收支报告书,就说明要在不便公开的地方上用钱。这种事情恐怕高岛已经做过很多回了,这次只不过是碰巧被发现了。丹野不可能安排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小池愤愤不平地说完,忽然话锋一转,挠挠头继续说:“可是像高岛进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不会轻易落入特搜的网中吧。把丹野推出去做替罪羊,才是我最担心的。”

“如果最上在特搜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急如焚了。”前川郁闷地说,“现在的情形得考虑到最坏的结果,万一他被捕了,就得组成辩护团来支援他。”

“我虽然是个刑事门外汉,不过只要能出力,绝不推辞。”小池立马响应。

特搜部的追查非常严格。不管是大公司的领导,还是高级官员,抑或是政治家,只要有漏洞就会彻查到底,纠缠不休的审问调查甚至能颠倒黑白。前川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作为最上来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丹野肯定能渡过这次难关。”

一个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最上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只是,这最后一口酒,最上感觉到一丝苦涩。

从居酒屋出来之后,小池说还要加班,留下一句下次再聚就上了出租车。

最上和前川回家的方向不同,不过两人一起走到了车站。

“一不留神大学毕业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大学时代真是弹指一挥间。一起学习的那些同伴现在都有了各自的立场,这也算是岁月已逝的证据吧。最上你也要注意身体。我们虽然听说过不少故事,但很少能够感同身受,很多事情直到失去了才会知道珍惜。健康,是最重要的。酒也要适可而止。”

过去喜欢换着场子喝酒的前川说完笑了笑,最上也没有打算要去第二家,于是约着下次有机会再聚,两人便在地铁站口分开了。

夜有些凉。

和旧友们的再会,通常会让人沉浸旧事遗忘今朝,可是今夜却有些不同。

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所不知道的现实里。

下了电车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最上忽然很想打电话给丹野,可是他意识到一时兴起打这个电话有些不妥,最后还是把手里的手机放回了口袋。

回到家已过了十点半。

妻子朱美正在客厅里一个人看着韩国明星的DVD,对回来的最上没有任何反应。

几年前还是和睦家庭的氛围,可是自名古屋的那段生活之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特搜部任务繁重,最上本就无暇顾全家里,而女儿奈奈子进入高中后,比起待在家最上更愿意出去跟朋友在一起。去年转到东京地检的时候,高中还未毕业的奈奈子和朱美留在了名古屋,最上一个人到东京赴任,今年奈奈子考入了东京的女子大学,好不容易一家团圆了,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最上泡好澡,朱美还在不厌其烦地看着DVD。

“我下个月去旅行,到时拜托了。”

朱美眼睛盯着电视,顺口说了出来。

“去哪里?”

“韩国呀。”

语气中透出的意思是“那还用问”。

“又去啊。”

两个月前她才刚刚抛下考试中的奈奈子,跟着韩剧粉丝从韩国旅行回来。还不只这些,听说去年从名古屋也兴冲冲地跑出去了三次。其中有两次是背着最上出门的,最上事后知道责怪她怎么可以把奈奈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她也只是回了一句“她已经不是需要担心的孩子了,没关系的”,理直气壮地敷衍了过去,而奈奈子也一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奈奈子去哪里了?”

注意到女儿不在家,最上问道。

“她说开始打工了。”

“打工?要到这么晚吗?打的什么工?”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她吧。”

朱美不耐烦地回答,调高了电视音量。

最上断了话茬,索然无味地站在狭小的客厅一角,朱美在结婚前后见过前川几次,想着应该跟她说一下前川胃癌手术的事情,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听到她不上心的回应怕是只会影响心情,想想还是算了。

“我去睡了。”

自言自语般说完,最上走进了卧室。

现在这样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可以用“平和”“幸福”,或者“圆满”这些词语来形容吧。

可是,最上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最上躺在床上,抬眼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