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儿头顶乌云被赶出家门

事实证明,人最爱的是自己,最重视的却是别人的观点。

我的朋友阿丁说,一个人要是长期处于暴躁的情绪中,对任何事任何人总是挑剔、谴责和抱怨,长此以往就会丧失自身的判断力,轻而易举被别人的一言一行所刺伤所左右。

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一颗心究竟要多浮躁多脆弱,才会轻易被别人的一言一行所左右?我曾经问过我的朋友麦丁,这家伙自诩为天才,总认为自己深刻的哲学理论可以对他人造成影响,她回答我说:一颗心之所以浮躁和脆弱,是因为穷。

言下之意,罪魁祸首是“穷”,人穷就会变得敏感怪异,乖戾无常,被别人不经意的言行举止灼伤,进而无法自控,甚至做出疯狂的举动。

这个说法有些道理。我对穷并不陌生,我的家里人也早已习惯了贫穷,我也亲眼目睹穷把我们变得精神萎靡肉体形销,一丁点小事就相互指责,迫使我们很难用正面的心态去看待周围人的好运和发迹,更不能在我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之后摆脱穷时寒酸的心理。

那天,妈妈狠狠地打了我,正如“穷”一样,“穷”在这个家里不陌生,妈妈的打骂也不陌生。写下“妈妈”这两个字,我心里一颤,时至今日,这个称谓依旧让我心有余悸,过往的伤害很深,难以再这样亲切地叫她,我心里都称呼爸爸为“老爷”,妈妈为“太太”,他们和旧式大家庭里相当专制的人物别无两样。

总之,太太愤怒的影像永生永世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脑子里跳来荡去,有时候这幅影像来势凶猛。太太暴怒的形象拼命地冲出我的意识深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压抑得住,就像激烈燃烧的火焰,燎原之势无法阻挡,一下子喷到我身上,要把我毁灭到一粒残渣都不剩下。

那天,我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怒她,我一向在家里不怎么说话,但她有顺风耳,我的一声咳嗽,她都能听出与众不同的意义。或许是我这个傻子无意识嘀咕了一句话,这句话不是说太太,不是说任何人,完全出自一个傻子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但这句话却触动了太太很容易受伤的神经,致使她误会了我。

我在完全懵懂的情况下,被她狠揍一顿,她毛发倒竖,圆眼瞪大如铜铃,鼻孔朝天,利齿咬噬嘴唇,唇上冒着血珠,捏着双面鼓一样大的拳头像袋鼠一样跳过来,敏捷精准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我看到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又像是猛冲过来一把抓住我,我眼前一黑,脑袋被铁榔头狠砸了一下,虚弱的我单膝跪地,背上又被重锤了好几拳。

在她中途歇息喘气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我心里瘆得慌,怕到了极点,我有被打的经验,可没有一次这么恐惧,本来脑子就傻,这时候俨然一个白痴,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直面她,她左右开弓,呼哩哗啦搧了我十几个巴掌。

我蠢到了极点,我的朋友米一唯对我说过:一定要保护脸,你哥和你妈打你的时候,一定要保护脸。

我把一唯的谆谆教导抛之脑后,敞开一张傻脸任人打。

最受伤的似乎是太太,她暴跳如雷,每打我一拳就更增加一重悲伤,我固然觉得痛,但更怕,怕的是她拿家伙打,好在我房间里只有床和书还有一张凳子。

我担心她端起凳子,于是先下手为强,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个荒唐的举止再次惹恼了太太,她使劲用脚踢我,我把腿盘上去,她就踢凳子,她要把凳子和我踢翻在地,我的体重救了我,她觉得无望,又开始用手打我,我捂住脑袋,捂住脸,我并没有想起一唯的告诫,只是因为捂住脑袋捂住脸可以不用看到太太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演绎着疯狂,她会杀了我,真的!

我的痴傻曾经深深地伤害了她,没有语言可以描述我的傻,从小到大,母亲和父亲都用尽一切办法让我知道并明白我的傻给这个家庭造成了不可名状的悲哀。就拿这件事,我的妈妈正一个劲地拼命揍我,她很愤怒很痛苦,或许也很享受很感到快意,但我的脸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准确来说,是没有表情,如果我表现得无所谓,会让她揍得更狠,我没有表情,反而能增加她些许的痛苦。

我心里害怕,但脸上就是表现不出来我的害怕。说不定脸上反而显得很滑稽,一定是。从小到大,他们也向我力证,说我开心的时候不笑,难过的时候不哭,像戴了一副死人面具,我这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曾经让父母很难堪很尴尬。

太太曾说,我变坏就是从脸上有了表情的时候开始的,好笑的事情发生,我的嘴角会浮起一个奇怪的弧度,悲伤的事情出现,我左边脸间歇性抽搐。

总之,我的脸滑稽丑陋离奇引人不适,我说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我真不知道,太太说你堕落了还浑然不知。太太送了我一面镜子,让我每天观镜自照,修炼自己的表情,把所有的怪异祛除掉,我做不到,也没有为此付出过努力。

太太把桌上的镜子砸碎,把所有的书和笔摔在地上猛踩,似乎它们比我还可恶,她边打边骂,头发已倒竖,嗓音已沙哑,手脚的力气不复当初,我滑稽的脸在她看来是一种嘲笑和不屑,她打了我几个巴掌后把我扔了出去,关上了门。

整场暴打行为中最滑稽的不是我的脸,最滑稽的是我不知道我怎么惹怒了她。

朋友麦丁后来说:不是你惹怒她,是“穷”惹怒了她。

这个时候我们家已经不穷了,其实从前我们家也不能说“穷”,确切来说是不富裕,但我认为“穷”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家的境况也不能算错。

一唯说:或许不是“穷”惹怒了她,是“老”惹怒了她。

“老。”很可恶很惹人厌的词,我才想起,被太太打的那天,我也开始变老了,这样说,和矫情无关。三十岁,那天是我的生日。在我们这个丝毫不通情达理不宽容的城区,三十岁的人,尤其是女性,早已被无情地归为“老年人”的行列。

我想,不管是什么惹怒了太太,这顿狠揍迟早要挨的,但三十岁的时候还被揍,确实很滑稽,尤其是不明所以地被揍,更显得可笑。

回顾过往,难以启齿,面对未来,毫无勇气。

老爷太太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我知道,我是一坨乌云,我是灰色的,最深层次的灰,我一出现,他们就会看到我全身笼罩在灰色之下,我穿的鲜艳衣裳全都变成灰色,我就是一片灰。

有一次我向他们跑来,他们看到一副奇异的景象:我不是跑来的,是龙卷风裹着我来的。还有一次,太太看到我头上一直有一朵乌云,走哪儿跟哪儿,不一会儿,外面就开始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紧接着爸爸生意失败赔钱欠债,爷爷高血压死亡,奶奶肺炎住院,爸爸妈妈最爱的儿子,大少爷差点被高楼扔下的花瓶砸个头破血流。

太太那时看我的眼神有些惶恐,她极力掩饰,但她是一个不能忍的人,尤其是自我的情绪,骂人打人信马由缰毫不手软,闲言碎语从不理会,一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从不注重家庭的名声,对外人的指指点点也视而不见,邻居和牌友同她逐渐生疏,她一旦察觉到对方的冰冷,立即退避三舍不再往来。

她一向对我展示的眼神有厌恶、轻蔑、恶心、不屑,当然也有叹息和无奈,当她的眼神里有“惶恐”的时候,她对我更加严苛,这次的打骂很有可能因为她无法再忍受和掩饰“惶恐”,她害怕我,才打我。

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全身的乌云为何让太太那样地害怕。

老爷太太说我是一坨乌云,我深信不疑。

我有一种感觉,非常敏锐,我好像知道别人什么时候死,爷爷死得很突然,临死前我曾经见过他,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爷爷被接到城里暂住,看到爷爷时,我的心像被一只利爪捉住,要被捏碎。乌云来到我的头顶,暴风雨很快就要降临,爷爷感到很不舒服,脸上闪现大限将至的恐慌,这一幕被我清晰地捕捉,我预感到爷爷马上要走,要永远地离我们而去,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爷爷倒是说话了,“你的脸怎么了?很滑稽。”

我问爷爷:“我知道我傻,爸妈也说我是个傻子,脸上的表情也让人好笑。爷爷,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渴望从爷爷的口中听到否定的回答。

爷爷笑了,“傻子怎么会问别人自己是不是傻,我回答你吧,你是个傻子,真的很傻。”

我知道我应该为爷爷说的这句话生气,但我一点都不生气,回家的路上,我装出气冲冲的样子,这幅人模狗样却让我显得更加滑稽更加傻。对于不能亲口说出爷爷即将过世的事再也不感到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