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塞车,透过车窗外,我看到一个铁丝网围起来的小型游乐场,骑在旋转木马上的孩子们兴奋地挥舞手臂,放的歌曲叫做《我是个快活的小精灵》,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十分炫人眼目。
回忆倏忽而至,在我七岁或是八岁的暑假,奶奶叫熟人把我接到城里的父母家,事先没有和太太老爷打招呼,熟人把我送到大门口就静悄悄地离开了,那个时候父母住在筒子楼里,一家人挤住一间房,太太很内向,除了要用水要做饭之外都把房门关着,我怯生生地敲门,屋里屋外都让我恐惧,那是晚上七点,天还很亮,太太问敲门的是谁,我报了名字,门里面安静了,十分钟后我再次敲门,太太又问是谁?我说,还是我。里面又安静了。
我蹲在门边,不敢再敲门,老爷好像不在,房东太太看到门边的小女孩,问她是谁?小女孩木讷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房东太太问是这家人的女儿吗?小女孩点点头,房东太太敲了门,里面传出不耐烦的声音:门上有蚊子,一开门所有的蚊子都跑进来,今晚不用睡觉了。房东太太说:你女儿来了。
太太打开门,瞟了我一眼,对房东太太微笑。等房东走远后,太太恨着我,揪住我的衣领进门,关上门后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我被吓懵了,太太举起手仿佛还要对我施刑,这个时候老爷回来,太太更加生气,叫老爷把我领走。
天已经黑了,老爷带我出去,老爷走在前,我走在后,那个时候轿车不多,是单车和三轮车的天下,街上熙来攘往,三轮车横冲直撞,老爷不惧车流,杀到街对面,回头张望,发现我被堵在街这边,我巴巴地望着他,很希望他能穿过车流拉我一把,我望眼欲穿,老爷坐在对面的大石头上向我挥了挥手,叫我快过去。
我终于冒死穿了过去,马路中间还叫停了两辆三轮车。老爷的脸色很阴沉,现在想起来,虽然他的脸色一贯如此,却也因为我的愚笨使他的脸多阴沉了三分。当时敏感的我认为是自己犯下愚蠢的过错遭致他如此严肃,我内心害怕极了。老爷说:你哥哥从来都不怕这些车辆,他来去自如,你咋怕成这样啰?
我站在老爷边上,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扯衣角。老爷问我,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很饿,从乡下到城里要三个小时,在农村,每天每吨一碗清粥加泡菜,每天都很饿,到了城里,饿得更厉害。我摇了摇头。老爷像是吁了口气,在农村,爷爷奶奶也是鼓励我少吃的,少吃少言不惹麻烦,这是爷爷奶奶的教育理念。
我看向铁丝网内,起初是被音响里放出的歌吸引,很甜美的女声,曲调优美,节奏活泼。老爷说:“这首歌叫《我是个快活的小精灵》。”我问:“那是什么?”
老爷说:“这个傻儿,那是旋转木马。”
我抿着嘴唇,看着三个幸福的孩子坐在木马上转个不停,心里很羡慕。老爷问:“想去坐一坐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老爷在前面走,我跟着他,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只希望他不要带我去汽车站,天这么黑,我一个人回老家走夜路会害怕,长途车不会经过老房子,只会在驿站停留,从驿站回到老房子还要徒步行走一个半小时,我的心咚咚直跳,但我缺乏勇气向老爷提出我的担忧,我只能机械地跟着他走。老爷带我绕了一个圈,绕到了旋转木马前,老爷对太阳伞下的那个人说了什么话,掏出几块钱付给他,转身对我说,“去选一匹马坐上去吧。”
我一下子开朗起来,随即把脸上的表情收住,牙齿咬着下嘴唇,老爷低沉的脸使任何人都难以当着他的面表露兴奋的神色。我抬头望着老爷,摇了摇头,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不用了。”
老爷眼睛里飘过厌恶之色,他很不悦,声音很严厉,“付了钱了,去吧。”老爷推了我一把,怂恿着我坐上去。
木马转起来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掩饰住开心,木马越转越快,我学着其他孩子一手掌着撑杆,一手挥舞起来,有个孩子手上拿着紫色的丝绢左右挥舞,特别好看。可以转两圈,我心跳加速,小脸红彤彤,忘了今下午经历的所有不快,我当时真的希望每天都能坐旋转木马。
两圈结束后,我头晕眼花,竟然吐了,由于没怎么吃东西,吐得都是黄水,但这并无影响我的心情,我心里很清爽,压在心上的石头也消失了,但我看到周围已经没有老爷的影子后,阴云又开始笼罩我的心头。
我大声呼唤:“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我哭了,哭声凄厉,越哭越大声,连那首《我是一个快活的小精灵》都压不住我的悲戚之音,陪孩子来的家长们看着这个小土包子姑娘开始窃窃私语,当时的人普遍缺衣少食,这个现实条件让他们缺乏温情,他们说我被遗弃了之类的话,语意中带有幸灾乐祸坐看好戏的含义。
听到这些话我更加沮丧,我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如果父母有心遗弃我,即使我回去了也不会有人给我开门。太阳伞下的收费叔叔叫我先别哭,你爸爸刚走,会回来的,你先站在边上等一等。
我等了五六分钟,现在回想起来,那五六分钟的焦灼和恐怖带给我一个世纪的悲哀。老爷拿着热烘烘的馒头走过来,我抹干眼泪,不敢去接老爷手中的馒头,老爷硬塞给我一个大馒头,看样子不太新鲜,虽然我很饿,奶奶说过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吃什么都像吃山珍海味,但那个馒头的味道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像石头一样硬得不能食用,而且有一半还是苦的。
老爷说:哭啥哭,我去给你买馒头了。
馒头又涩又硬,老爷鼓励我把它全吃下去,我很想喝水但又说不出口,费了老大劲儿啃完,整张嘴像沙漠一样干涸,馒头哽在喉咙里不往下咽,非常难受。老爷问我:“饱不饱?”我点了点头。
老爷又问:“以后暑假还是留在老家,别一个人来城里,路上不安全。”
“爷爷奶奶非要我来。”
“你也可以不来呀……”老爷收住了后半句话,顿了顿,又说:“爸爸妈妈不是不欢迎你来,我们工作很忙,你来这里,白天没人照顾你。”
我点了点头,老爷带我回去,太太已将晚餐摆好在桌上,有一大盘凉拌鸡块,红烧肉,鱼香茄子,凉拌猪耳朵还有一碟凤尾。大少爷放暑假回来,我进门的时候他已在啃鸡腿了。方桌靠墙,只有三面,三张凳子,老爷坐过去后没有多余的凳子给我,大少爷拿着鸡腿在我面前表演,太太自顾自地吃着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老爷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再来吃一点吧。”我当然很想吃,早已在吞唾沫了,但这三个人实在冷漠得让我退缩,我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还很饱,不饿。”
老爷说:“她刚吃过馒头了,现在吃不下了。”
太太恨了老爷一眼,意思是说,老爷又浪费钱了。
我缩在角落里,不敢挪动半步,低着头,手指摆弄着衣角。
狭窄的房里只有两张床,老爷在冰冷的石灰地上铺了一张凉席,给了我一件秋天的厚实旧衣裳,这是我今生睡过的最硬最简陋的一张床,我将在这张凉席上蜷缩着度过无比痛苦的一夜。
半夜,大少爷起来小解,忘了地上还有个我,被我绊了一下,大少爷双腿交替狠狠地朝我肚子上踢了两脚,老爷和太太都醒了,但他们都没出声。这一夜实在刻骨铭心,我发誓永远都不来城里,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但就在我九岁时,奶奶生了重病,爷爷奶奶向我父母发出严重交涉,一定要把我送走,就这样,我被送到了老爷和太太身边。
二十年了,古老的旋转木马,傀儡一样的铁丝网彩灯竟然没有泯灭,连那样骄横的太太都走了,它们还未消失。童年的伤痛一再被古老熟悉的事物唤醒,这对我百害而无一利。我也感到惊讶,我记性不好,已经忘了很多事,原来很多事并没有消失在我的记忆中,只是我不愿意想起。
彩灯让我目眩,我又想起我坐在木马上时恍惚间看到了老爷的笑容,他看着坐在旋转木马上的我挥舞着手臂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大笑大叫,他看着我的脸的的确确在那个时候展露了笑容。
老爷从来没对我笑过,我想,我又何曾对他笑过。
车终于开走了,我内心激动,莫名其妙地拨通了老爷的手机。
老爷问:“你给我打电话?”老爷去了我的房间,发现我不在。
我说:“我去了阿丁那里,搬走了。”
“那也不用这么快。貂皮大衣你都没带走……”
我有些想笑,想起了一唯母亲,她终究是看错了我。
“你还记得我七八岁那年来了城里,你带我坐旋转木马,我想问你,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对我笑了?”
“嗯?”老爷不明所以,我问:“你当时是不是对我笑了?”
老爷依旧觉得电话另一端的那人是个傻子,我又问:“我坐在旋转木马上,你是不是笑了,看着我笑了?”
老爷说:“记不得了,那么久的事……我带你坐过旋转木马吗?不记得了。”
看来,老爷的笑也是我幻想出来的。
但我执着地想知道他究竟对我笑没笑,纠缠这个事实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