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训诂学的知识与应用
- 陆宗达 王宁 宋永培
- 4770字
- 2020-12-04 18:16:35
訓詁學的理論建設
訓詁學是中國傳統語言學的一個部門。它歷史悠久,材料豐富,經驗充足,成就極爲輝煌。在封建社會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訓詁學幾乎概括了一切傳統科學,具有極爲顯赫的地位。這是由兩個原因决定的:第一,早期訓詁學附麗於經學,是專爲解經而設的實用語文學。在中國的文化史上,經書曾是歷代統治者進行思想統治的强有力的武器,又是封建知識分子代代相傳的求取功名的教科書。解經的訓詁學,也就因此而變得格外重要。從訓詁專書《爾雅》居然也在漢代設立博士,以後又進入經書的行列,便可知道訓詁學的重要地位了。第二,中國古代自然科學不發達,社會科學主要是文、史、哲,而古代典籍的内容裏,文、史、哲是不分家的。史與哲又包括了各種其他科學的零零散散的内容。因此,解釋經書語言的訓詁材料,便帶有極爲廣泛的綜合性。它不但包含了相當於現代語言學的各個部門——文字、詞彙、語法、語音、修辭、文體、風格,包含了版本、校讎、目録,還包含天文、地理、風俗、禮制、思想、心理甚至工業、農牧業、數學、物理等等與古代生産生活有關的一切方面的内容。它確是古代文化遺産的大寶庫。可以説,研究古漢語語言學的任何部門,都得追溯到訓詁上去,而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任何一個方面,也都得查找訓詁資料。不少訓詁大師,便因此成爲古代傳統科學的多面手。
訓詁學至今仍有極重要的理論價值與實用價值。從理論上説,它是漢語詞義學的前身,它奠定了漢民族語言詞義學的基礎。像詞義這種帶有鮮明民族特點的語言因素,單靠引進國外的理論研究成果,是總結不出切合漢語實際的規律的,路子還要從本民族的傳統科學中去找。從實用上説,凡是與閲讀古代文獻有關的學科,諸如歷史學、中醫學、考古學、辭典學、古典文學、古生物學、古地理學,都需要用訓詁學作爲工具。所以,對訓詁學應當繼承、發展,而不是擯棄。
中國傳統的文字訓詁學稱作“小學”,又稱“樸學”,它提出過“爲實”的口號[1],明確過“實事求是”的指導思想[2]。可以看出,它是重材料、重實踐的。這帶給它從實際出發,不事空談的優良學風,但也同時帶給它明顯的弱點,那就是缺乏對理論的探討,更缺乏對原理、規律的系統闡述,言其然者多,言其所以然者少。漢代奠定了訓詁的基礎,産生了數千卷解釋先秦典籍的注釋書,也出現了《爾雅》、《方言》、《説文解字》、《釋名》等成就卓著的訓詁專書。在這大量的訓詁資料中,不乏理論的課題。例如,在《説文解字叙》裏,許慎明確了漢字據義構形的總原則“分理别異”,總結出漢字形體構造的“六書”之説,指出漢字“厥意可得而説”的可解釋性,還提出了漢字字數上“孳乳浸多”而字形上“以趨約易”的發展趨勢……可以説,許慎總結出的這些規律,奠定了訓詁學“以形索義”方法的理論基礎。可惜這些規律在當時並未得到系統的發揮闡述。《説文解字》540部9353個字條,確是這些規律的體現,但同時也將這些理論淹没了。再如《釋名》,本是漢語字源學的創始之作,它是劉熙用大量的聲訓材料來證明“音近義通”現象的合理性的精心之作。它在理論上存在着片面性,但也包含了由詞義引申推動詞形分化而産生同源字的科學原理。但是,劉熙並没有對同源現象進行理論的解釋,因此,《釋名》僅僅可以稱作字源的證實之作,而未能開創出科學的漢語字源學來。
漢代奠定了訓詁學的基礎之後,六朝、唐、宋對它的繼承發展多半是在原有的實踐材料上作些增補、修改、匯集、編纂,在總體上並未開創什麽新局面。我們不能説早期或中期的訓詁學是不科學的;相反的,訓詁學家們作出的成千上萬條詞義訓釋,經過檢驗大部分是正確的,這證明他們的方法有相當的科學性,也證明他們的實踐包含着科學的原理。只是當時受整個科學發展的局限,那時的訓詁家不習慣於進行理論的探討和系統的理論闡述罷了。
直到清代,纔有了一批見仁見智的大師,對過去已經提出的理論課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晚近以章太炎先生爲首的國學大師承前啟後,對前代總結出的訓詁理論加以整理發揮,又用這些理論重新去審視過去的訓詁材料,這纔給訓詁學的科學化開闢出一條新路,出現了不少探討訓詁原理的論文和專著。但是,用現代的眼光來看,這些論文和專著都還不够系統,而且,有些還沿襲陳舊的説法和混亂的術語,不易被現代人接受。
不管怎麽説,訓詁學科學化的工作在舊時代已經開了頭,在新的時代裏,不論從發揮訓詁學的實用價值還是從提高它的理論價值來看,這個工作必須進一步做下去,而且應當出現一個嶄新的面貌。這就是在辯證唯物主義方法論的指導下,運用現代語言學的理論,在現代思維科學的輔助下,一方面批判地繼承前人已經總結出的規律和原理,另一方面在浩如烟海的舊訓詁材料和更爲廣闊的領域裏的新材料中,探討新的理論課題,總結更多的規律和原理,科學地解釋各種訓詁現象,使訓詁理論逐漸更新、加深、系統化。
訓詁學需要理論,道理是簡單而明白的:
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皓首窮經,一輩子在材料堆裏轉,纔能把有關的訓詁材料涉獵一部分。而現代的語文工作者或者是也需要運用訓詁知識來讀古代文獻的其他工作者,如果也像過去那樣去學訓詁學,恐怕能入門者也只是極少數,更不要説深入地掌握和應用了。這就會使訓詁學的普及成爲不可能,極大地降低訓詁學的社會實用價值。
也許有人會説,訓詁學本來就是一門艱深的學問,只能爲專門家所據有,是不適於普及的。這個説法不符合訓詁學的實際。訓詁學是一門應用很廣的工具科學,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專門學科需要學習它以外,中小學語文教師、辭典編纂人員、文化宣傳幹部、古籍整理人員、各種古代史料的搜集編寫人員,以及其他語文工作者,都需要或多或少地掌握這方面的知識。所以,它是需要普及的。而過去,訓詁學所以無法普及,主要是因爲它的理論不透徹、不系統,給人以虚玄奥秘之感。克服了這個弱點,它是可以普及的。即使就提高來説,也有一個沿着什麽方向提高的問題。訓詁學是一門傳統科學,人們對古代傳統科學的理論造詣要求是不高的。因爲那或者是歷史的舊迹,無法苛責古人;或者是科學的童年期,幼稚自不待説。但是,傳統科學如果不滿足於它在科學史上的地位,而還要在發展中躋身於現代化科學的行列,那麽,仍以它原來的面貌出現,是一定會被飛躍發展的科學現狀拒之門外的。有些搞現代語言學的人排斥訓詁學,説它是“保守的”、“抱殘守缺”的等等,甚至否認它是語言學的一個門類,這除了受菲薄本民族優秀遺産而盲目崇尚外國的不正常風氣影響外,也還與訓詁學缺乏理論上躍進的成果有關。的確,如果没有一番躍進,不能由“陳”中推出“新”來,訓詁學的理論價值也就談不到了。從漢到清再到近現代,兩千多年的時間裏,出了多少成就卓著的訓詁大師!可以説,他們把先秦經書的各種語言材料已探討尋索殆遍,當今的訓詁工作者,如果既不去擴大材料的範圍,又不去進行理論的探討,只是就原來的經書在個别詞句上增删修補,這樣做恐怕連提高的餘地都不會太多了。
現代訓詁學的專業工作者所進行的介紹訓詁和訓詁學的工作,總的看是分三方面進行的:
一、訓詁歷史的介紹。主要是介紹歷代訓詁學作者和著述的成就。
二、訓詁材料的介紹。主要是對注釋書和訓詁學專著的體例加以發揮整理,以便今人閲讀。
三、訓詁原理的介紹。也就是説明以往正確訓詁工作的理論依據,並對各種訓詁現象進行科學的解釋。
這三方面的工作都是重要的,前兩方面已經介紹了不少重要的成果,唯有第三方面還比較薄弱,大部分是夾在前兩方面的介紹中進行。而對現代化科學來説,没有理論就不能成其爲“學”,科學或學科是應當以理論爲綱的。
説訓詁學應當建立系統的理論,並不是要破壞傳統的“爲實”作風。這項工作須從大量的訓詁材料出發,從材料中出理論,在實踐中發展理論、驗證理論。從理論的要求説,我們對材料的研究不是太多了,而是還很不够。現在在各個實踐崗位上繼續從事訓詁工作的同志所做的工作,如醫古文工作、古籍整理和注譯工作、辭典編纂工作等等,成果都是十分寶貴的,没有這些擴大了領域的新的訓詁實踐和訓詁材料源源不斷地給訓詁學增加營養,就不可能出現更多的既切合實際又深入透徹的理論。老一輩訓詁家對材料是那樣純熟,理解是那樣準確,有了這種把握材料的功夫,纔能較多地從事理論工作。發展訓詁理論仍然需要“爲實”精神,仍然需要反對侈談理論和濫造規律的華而不實的作風。例如,詞義引申問題,是訓詁學中的一個非常重要而引人矚目的問題。鄭玄注“三禮”已經開始分析引申義;徐鍇著《説文繫傳》已經有了談引申的術語;段玉裁一部《説文解字注》,貫穿了本義與引申義的問題;朱駿聲在《説文通訓定聲》裏以“轉注”囊括引申現象,不乏精闢的分析;而章太炎先生創“轉注假借説”,又以“假借”囊括引申,他不但把引申作爲詞義運動的基本形式來分析,而且把引申理論貫穿到他的字源專著《文始》中去,用引申來解釋義通現象;黄季剛先生則把引申提到訓詁學的定義中來,給這一問題以更重要的地位。前人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豐富的。當然,由於缺乏對古代書面語中體現出的引申規律作進一步的探討和總結,有關詞義引申的材料便顯得既浩瀚又雜亂零散,使學習者如置身曠原之中,一時半會兒摸不着頭緒;因爲缺乏理論的證明,有些對特殊詞義現象的闡述明明是正確的,一眼看去又讓人難以置信;還有些詞義的探討由於缺乏自覺理論的指導而産生牽强附會和主觀臆斷的謬誤。這些都證明進一步發展引申理論的重要性。但是,發展引申理論,仍然要在鄭玄以來的注釋材料中總結,仍然要從徐鍇、段玉裁、朱駿聲、章太炎和黄季剛先生的研究成果中去批判繼承,纔能切合古代書面漢語的實際。如果不這樣做,未曾研究前人考察核證過的詞義引申材料,僅把引進的“擴大、縮小、轉移”拿來套在漢語身上,雖然不能説都是錯誤的,但在如此紛繁、豐富、生動的漢語詞義材料面前,起碼會使人感到空洞而不易解决問題。
在古代文獻的書面漢語裏,確實還有很多疑難的問題没有得到解决,因而影響我們對文獻内容的理解。甚至對一字一詞解釋的分歧也會引起一場重要的學術争論。陳獨秀在《實庵字説》裏,從幾個反映古代奴隸的字的解釋出發,想證實“亞細亞生産方式”的歷史觀點,成爲二十年代歷史學大争論的一個側面,這説明是否科學地解釋詞義内容是不應當等閑視之的。而只有有了正確的訓詁理論,這類問題纔能解决得更多、更快、更準確,也更能説服閲讀者。
過去的訓詁工作是綜合性的,因此,訓詁材料也帶有綜合性。今後的訓詁工作和材料仍然是綜合性的。《訓詁簡論》[3]裏將“保存在注釋書和訓詁專書中的訓詁内容”總結了七項,還只是從語義解釋的角度來説。如果把其中涉及到的社會歷史和各種科學的内容都算進去,那就無異於古代的百科全書。但是,如果説到訓詁學,那麽,今天現代科學已出現了愈益明確、過細的分工,在訓詁材料裏的有關社會歷史和其他科學的内容,就只能是訓詁工作涉及的内容而不是訓詁學研究的内容。而語法學、修辭學、音韻學、文字學、文章學、邏輯學……也已自立門户發展成獨立的現代科學了。訓詁學的研究自然應當以文字學、音韻學爲工具並與它們互相推動,以語法學、修辭學、文章學、邏輯學以及心理學等作爲自己的鄰近學科,與它們互相配合。但訓詁學大包大攬的時代已經過去,它自身獨立研究的範圍必須是也只能是古漢語詞彙而且偏重於詞義方面。有了這個範圍,絶不會限制訓詁學的發展,也不會降低訓詁學的價值,相反地,這將使訓詁學的研究者們注意力更集中,任務更明確。而從它那裏,便可能發展出真正切合實際的漢語詞義學來,充實漢語科學的這個薄弱的部門。所以,確定訓詁學的研究範圍,也是促使它更快發展的一項重要工作。
訓詁學的理論的系統化必將使學習者和應用者便於掌握它,從而極快地促進它的普及,擴大它的應用,使它能在四個現代化的建設中,爲繼承民族文化遺産,發揚民族傳統,振興民族精神,貢獻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