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威尼斯;街道
[商人安东尼,及友人莎莱里奥,索拉尼上]
安东尼 说真的,我真不明白,为的什么
我这么昏昏沉沉。我不明白,我真愁——
你们说,看着这情景,叫你们也发愁;
可是我怎么会跟它碰上了、搭上了、
拉上了关系;这愁闷,是怎么个宝货,
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还得研究;
这愁闷,就把我变成了一个呆子,
我伤透脑筋,还是弄不懂自己。[1]
莎莱里奥 你的心,是在汪洋大海里颠簸呢——
海洋里,你那些大船,张着满帆,[2]
就像是海上赛会游行的大场面,
又像那有钱有势的地主、财主,
擦身飞过那打躬作揖的小商船,[3]
瞧着它们却就像目中没有人。
索拉尼 大哥,请相信我,要是我也担着
这样的风险,那我的神思多半儿
要给寄托在海外的希望分去啦;
老是要拔根草、看一看风朝哪头吹;
要埋头在地图堆里只管寻找那
港口啊,码头啊,港湾啊;凡是使我
担心货物的命运的事儿,不用问,
都会叫我发愁啊。
莎莱里奥 我呵一口气,
吹凉我的粥,我的心也跟着凉了——
当我一转念:海上的风暴会招来
多大的损失!一看见计时的沙漏,
我想到了沙洲、沙滩,仿佛看见了
我那豪富的“安德鲁”搁浅在沙泥里,
它那高高的桅杆,从半空里倒下。
吻着它的葬身之地。我上教堂去,
看见了圣殿的石墙和石基,一下子
又想到了海底的暗礁,我好好的船儿,
只消叫它拦腰碰上那么一碰,
满船香料,就全都撒布在海面,
让汹涌的波涛披上了绫罗绸缎——
总之是,方才的财富还有那么大,
一转眼,全都泡了汤!
要是我的幻想尽往这方面想,
我还会缺少那万一果真出了事、
就要叫我发愁的愁思吗?
快别跟我说了;我知道安东尼是为了
记挂着海外的财货才这样发愁。
安东尼 不,相信我。总算托命运的福,
我并非孤注一掷在一条船儿上,
也不止一个去处;我全部财产
也并不依靠今年这一年的盈亏——
所以说,我并没为我的货船在发愁啊。
索拉尼 嘿,那你一定是爱上了女人啦。
安东尼 啐,哪儿的话!
索拉尼 也不是爱女人?
那么让我们说吧:你发愁,就因为
你不快活——这跟你在笑着跳着,
说:你快活,就因为你并不伤心,
一样地方便。凭着两面神起个誓,[4]
当初老天造人,可真是色色俱全:
有的人老是眯着眼睛在痴笑,
像八哥看见了一个吹风笛的人;
有的人,可又是整天绷紧着一张脸,
从不肯露一粒牙齿、装出个笑容,
哪怕奈斯德都发誓说,这个笑话[5]
才真叫好笑——
[巴珊尼,罗伦佐,葛莱兴上]
你的贵亲巴珊尼来啦!——葛莱兴,
罗伦佐也来啦。再会吧,你现在有了
更好的伙伴,我们可以少陪啦。
莎莱里奥 要不是叫你的好朋友早来了一步,
我倒是一心想把你逗乐了才走呢。
安东尼 你的好心我非常领情;只怕是
你自个儿有事情,正好借这机会
就此溜走吧。
莎莱里奥 早安,各位大爷!
巴珊尼 两位早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
欢聚一下?什么时候?近来大家
变得疏远了。难道非走不可吗?
莎莱里奥 改日有空,我们一定奉陪。
[莎莱里奥,索拉尼下]
罗伦佐 巴珊尼大爷,你已经找到了安东尼,
我们俩可要少陪啦;不过请你
别忘了午饭时候我们的约会。
巴珊尼 我一定不失约。
葛莱兴 安东尼大爷,你的脸色可不好啊。
你把这世上的事儿看得太认真啦;
有了一肚子心事,就失了做人的乐趣。
相信我,你真的变得很厉害。
安东尼 葛莱兴,我还给人世它本来的面目——
一座舞台。每个人都得在这台上
扮一个角色;我呢,扮的是苦人儿。
葛莱兴 那让我扮一个小丑吧。在嘻嘻哈哈的
欢笑中让衰老的皱纹要来就来吧;
宁可让酒烧坏了我的肝脏,也不能
让讨命的呻吟来叫我的心房发凉啊。[6]
干吗一个活人,偏要正襟危坐,
跟他祖宗爷爷的石像一个样?
醒着跟睡着一个样;还要终年
气气恼恼的积成了黄疸病?
跟你说了吧,安东尼——咱俩有交情,
看在交情的分上我才说这些话——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紧绷着脸儿,
就像那纹丝不动、凝结了的死水,
一死儿不理睬人;要这样才好博得
人家赞一声:多聪明,多稳重,莫测高深!
瞧那神气就像说:“我乃是未卜先知,
我一开口说话,狗都不许叫一声!”
我的安东尼啊,我就看透了这种人——
他聪明出了名,全靠嘴巴闭得紧;
要是果真一开口,那我敢肯定
害得那听的人都要大倒其霉,[7]
大骂他自己的同胞:“这个傻瓜!”
这些事儿咱们留在下次再谈吧;
可请你千万别拿“忧郁”做钓饵,
去博取那世俗的虚名。来吧,好罗伦佐。
回头见;吃过饭,我再把“劝诫”结束吧。[8]
罗伦佐 好,那咱们在吃饭的时候再见吧。
活该我就是那哑口无言的“聪明人”,
因为葛莱兴从不让我有说话的分。
葛莱兴 只消你跟我做两年伴,包管你
连自个儿的口音也分辨不清!
安东尼 再会吧;叫你这么一说,今后我只好
多开几声口啦。
葛莱兴 这才对了,因为只有——
风干的牛舌,没人领教的老姑娘,
这两个不声不响,才算是应当。
[葛莱兴,罗伦佐下]
安东尼 这一回,他那些话可有点儿道理?
巴珊尼 像葛莱兴那样,没完没了尽说废话的,全威尼斯也找不到第二个。他的道理,就像两粒麦子藏在两桶砻糠里,要从砻糠里拣出那两粒麦子,就得让你花掉一整天的工夫;可是等到拣出来了,你不由得要嚷道:这些工夫,花得真冤枉!
安东尼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发誓要出门
去私下拜访的那位小姐,她是谁——
你不是答应今天说给我听吗?
巴珊尼 安东尼,这你也是很清楚的,我为了
支撑这一个外强中干的场面
把一份微薄的产业怎样给用空了;
说是我感到心痛:现在再不能
那么摆阔了,那倒未必;可是我
念念不忘地思量着,要怎样才能
清偿我过去挥金如土的时光
积压在我肩上的这重重债务。
不管是说到钱财、还是论交情,
安东尼,我都是欠你欠得最多;
承蒙你这一片深情厚意,我才敢
把我的私衷向你和盘托出——
我打算怎么样了清这一身债务。
安东尼 那就请你,好巴珊尼,快跟我讲吧;
要是这打算光明正大,就像
你向来为人一般;那你放心,
我的钱袋为你而打开,我这人、
拼着我所有的资产,听凭你使用。
巴珊尼 还在求学的时光,我丢失了一支箭,
往往用另一支箭,同样的轻重,[9]
朝同一个方向射去,加倍地注意
它落下的地点,好找回那先前的一支;
这样,冒双重的险,找到了两支箭。
我提这童年时代的经验,是因为
我接着要说的,完全是天真的本心。
我欠了你很多的债——好比一个
没算计的浪荡子,把借到手的钱
全给花了;不过要是你愿意朝着
那第一支箭的方向,再射出第二支,
那么这一回,我一定看准了目标,
没有疑问,不是把两支箭一起
找回来,定然是把你第二次的加码
奉还给你;我仍然做一个感激的
债户,欠着你当初一支箭的恩情。
安东尼 我,你最了解,却偏要这么
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的交情,
这不是白费功夫?要是你怀疑我
不肯为朋友尽我的力,那还用说,
比把我所有的钱全都给花掉了
还要对不起我。你只消跟我说
我应该怎么办——如果你知道那是我
办得到的,我立刻就给办去。你说吧。
巴珊尼 在贝尔蒙,有一位继承巨产的闺秀,
长得真美——光是一个“美”还不够
做她的赞美,她还有了不起的品德呢。
从她的眼梢里,我也曾蒙受她的
脉脉含情的流盼。她芳名“波希霞”——
跟古代的贤女:伽图之女、勃鲁特斯的妻
同名,而跟她相比,可不输那么一分。[10]
人们并没辱没了这位小姐的才貌,
四面八方的风,从天涯海角
送来了求婚的贵人;披在她额上的
金光闪闪的鬈发,好比那“金羊毛”,[11]
她安身的贝尔蒙变成了黑海之滨,
赶来了无数追求宝贝的英雄。
啊,我的安东尼,只要我凑得出
一笔开销,跟他们作一个竞争的
对手,那我心里的预感指点我,
这次求爱,我稳稳地会得到成功!
安东尼 你知道,我全部财产,都漂浮在海上,
我手头,既没现款,也没有现货
可以做抵押;我们且去走动一下,
看凭我的信用在威尼斯有没有办法——
能借多少就多少,多少要凑个数,
好供给你去贝尔蒙见美女波希霞。
走吧,我们两人就分头去打听,
哪儿有头寸,我就哪儿去借钱——
不管由我作保,还是由我出面。
[分头下]
第二景 贝尔蒙;室内
[波希霞小姐及侍女奈莉莎上]
波希霞 (叹气)可不是,奈莉莎,我这小小的身子,活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只觉得好不腻烦!
奈莉莎 那可不能怪你啊,好小姐——如果你的烦恼就跟你的家产一样的成千上万。只是照我看,那吃得吃不下的,就跟那饿着肚子没得吃的一样,也不受用。所以小康之家,倒是幸福不小呢。大吃大喝:白发生得早;刚好吃饱穿暖,倒是能长寿。
波希霞 说得好,真是至理名言。
奈莉莎 要是照着做去,那岂不更好。
波希霞 要是做得到,就跟认识该怎么做,一样的容易,那么小礼拜堂就要变成大教堂,穷人的茅屋就要变做王爷的宫殿啦。只有好神父才遵守他自个儿的教诲。让我指点二十个人做人的道理,倒还容易;可是要我做这二十个人中间的一个,奉行自己的教训,就没那么简单啦。“理智”可以制定下种种戒律来约束“感情”,可是奔放的“热情”却冲破了那冷酷的教条。“青春”,凭它那一股疯劲,就像是一头野兔,一下子跳过了“理智”的猎网——那拐脚的老人。
(叹气)可是我这样发一番议论,未必能帮助我挑选一个丈夫吧——唉,天哪,怎么说得上“挑选”!我既不能挑选我自个儿看中的,我所讨厌的,也没法能拒绝。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就这么给故世了的父亲的遗命钳制住了。我一个也不能挑选、半个也没法拒绝,奈莉莎,你说,这不是叫人太不好受了吗?
奈莉莎 老太爷生前一向有德行;好人临终之时,常有灵感来临,所以他定出了这抽彩的办法,安排了那金的、银的、铅的三个盒子。谁猜中了他的意思,就算是得到了你;那就不用说,要不是真正值得你爱慕的人,绝不会让他把彩盒挑中了。可是你自个儿对于这几位已经到来向你求婚的王孙公子,又觉得怎么样呢,可有哪一位牵动了你的柔情?
波希霞 请你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报上来,你报一个我就把他形容一番,根据我的形容,你去体会我对各人到底有多少柔情吧。
奈莉莎 第一个,那不勒斯的亲王。
波希霞 啊,真是一头小驹子[12]!他不开口也罢了,一开口就讲他的马儿;他因为能够自个儿动手给他的马儿装上铁蹄,就此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本领。我真担心呢,她老人家,亲王的娘,可曾叫打铁的勾搭上了。
奈莉莎 接下来该是那位宫廷伯爵了。
波希霞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皱眉头,那一副神气活像在说:“要是你不愿意嫁给我,听便吧!”他听着笑话,听归听,可没一丝笑容。我只怕他到老来真要变成一个哭泣哲学家了——也没看见年纪轻轻就好意思这么一股劲儿地发愁!我宁可去跟衔着枯骨的骷髅作终生的伙伴,也不愿意嫁给这样两位人才。天主保佑,别让我落在他们俩的手里吧!
奈莉莎 那么您说那位法兰西贵族勒庞老爷又怎样呢?
波希霞 既然天主造出了他,就算他是个人吧。凭良心说,我知道取笑人家也是一桩罪过;可是他!嘿,他那头马儿比那不勒斯亲王的马儿还要好,他那皱眉头的坏习惯,比宫廷伯爵还要到家。什么人他都好算得,独缺他自个儿的分。画眉一声叫,他就不由得手舞足蹈;他会跟自个儿的影子斗起剑来呢。我要是嫁给了他呀,那我就是嫁了二十个男人。要是他瞧不起我,我能原谅他;为的是他爱我即使爱得发狂,也永远别指望我会报答他。
奈莉莎 那么,你对于那位年轻的英格兰男爵福康勃利又怎么说呢?
波希霞 你知道,我跟他是无话可谈。我讲的话,他听不懂,他的话,我不懂。拉丁文、法国话、意大利话,他一概都不通;[13]我呢,我的英国话高明的程度,你能上法庭替我作证,可以拿到当店里当一文小钱。看模样,他倒是挺神气;可是,唉!谁愿意做着哑剧来谈心呀。他那一身行头多么古怪!我猜他的紧身衣是在意大利买来的;他的短裤呢,在法兰西;帽子呢,在日耳曼;他的一举一动,那是四面八方捡来的。
奈莉莎 那么他的乡邻苏格兰贵族,你觉得怎么样?
波希霞 他对于乡邻倒是挺讲究交情;他在英国人那儿领受了一个耳刮子,发誓说,等他方便时一定奉还;我想那个法国人还给他做了保人,签字盖章,保证他将来一定补报这一个耳刮子。[14]
奈莉莎 那位日耳曼少爷:撒克逊公爵的侄子,你看得中吗?
波希霞 早晨才醒来,神志还算清楚呢,他已经在发作啦;一到下午,灌了酒,那脾气可就没有了收拾。他在最好的当儿,还差一点儿才好算人;在最糟的时候,只差一点儿就是畜生了。万一我碰上了再坏不能坏的运气,我还是希望有办法摆脱他。
奈莉莎 如果他要来挑彩匣,结果偏给他挑中了,那时候你要是不愿嫁给他,岂不是违反了老太爷的遗命?
波希霞 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我求你啦,给我在那落空的盒子上放上满满一杯莱茵河葡萄酒;那么,里边有鬼,外边有诱惑,他就非挑这个盒子不可了。让我干什么都愿意,奈莉莎,只要不嫁给那酒鬼做老婆就行。
奈莉莎 小姐,请放心吧,你再不用害怕会嫁给这几位爷们中的哪一位了。他们已经有话给我:说他们打定主意了,要是向你求婚,非得遵照你老太爷的规定、挑选彩盒不可,此外再没旁的办法,那么他们就此动身回国,再不来打扰你啦。
波希霞 谁想要得到我这个人,就得遵照先父的规定;否则,哪怕我活到西比拉[15]老婆婆那一把年纪,我临死,也还是像月亮里的狄安娜那样,一个童女的身子。我很高兴,这一批求婚者总算还知趣,因为不论他们中间哪一位,我都巴不得他快些儿离开。但愿天主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吧。
奈莉莎 小姐,你还记得吗——那还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呢——有一位威尼斯人,是位学者,又是个军人,曾经陪着蒙费拉侯爵来到过此地?
波希霞 我记得,我记得,那是巴珊尼——我想这就是他的名字吧。
奈莉莎 对啊,小姐;照我这双不懂事的眼睛看来,在所有的男人中,只有他才最配娶一位美人儿呢。
波希霞 我很记得他;在我的回忆中,他确然值得你赞美。
[一仆人上]
啊!什么事?
仆人 小姐,那四位外国人找你,要向你告别;另外,还有第五位宾客,摩洛哥亲王,派了一个人先来报信,说是他家主人亲王殿下,今天晚上就要到达啦。
波希霞 要是我能够满心喜欢地欢迎这第五位贵宾,就像送走眼前这四位一样,那听到这消息,我该多高兴。就算他的品德比得上一个圣徒,可要是生就一身魔鬼般的皮色[16],那我看他与其来做新郎,还不如来做神父,听我的忏悔吧。
来吧,奈莉莎。[向仆人]喂,前面走。
一个求婚的刚打发走,一个又来把大门叩。
[同下]
第三景 威尼斯;公共场地
[巴珊尼及夏洛克边走边谈上]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17]——嗯。
巴珊尼 是啊,你老,借三个月。
夏洛克 借三个月——嗯。
巴珊尼 这一笔钱,我跟你说过,由安东尼出面承借。
夏洛克 安东尼出面承借——嗯。
巴珊尼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能给我一个体面?可不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借三个月——安东尼出面承借。
巴珊尼 你怎么说?
夏洛克 安东尼倒是一个好人。
巴珊尼 你可曾听见人家说过他不是个好人?
夏洛克 唷!不,不,不,不!我说他是个“好人”,要知道我这是说:他是个有身价的人。不过,他的财产还不一定就靠得住。他有一条商船开到的黎波里[18]去了,一条开到印度群岛去了;我又在市场上听说,他的第三条船在墨西哥,第四条开到英格兰去了;此外他还有别的买卖在海外东飘西荡。但是,也不过是木板钉的船,人当的水手;有旱老鼠,还有水老鼠;有岸上的盗贼,也还有海洋里的“大哥”——我是说海盗;此外,还有风有浪,还有暗礁,危险正多哪……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人是靠得住的。三千两银子——我想我可以接受他的借据。
巴珊尼 你尽管放心吧。
夏洛克 我一定得放了心才能放债;为了能放心,我还得考虑一下。我可不可以跟安东尼谈一谈呢?
巴珊尼 如果你肯赏光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夏洛克 (自语)不错,叫我去闻那猪肉的味儿,去吃你们拿撒勒先知[19]把魔鬼赶进去的脏东西!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跟你们讲交易,谈生意,跟你们一起走路,或者别的什么,就是不能陪着你们一起吃、一起喝、或是一起祷告——(向巴珊尼)市场上有什么消息吗?——那边来的是谁?
[安东尼上]
巴珊尼 这来的就是安东尼大爷。
(走过去招呼他)
夏洛克 (自语)
瞧他的神气,多像个做贼心虚的
收税吏!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20]
更为了他不通人情,白白的把钱
借给人家,就把咱们在威尼斯
放债这一行的利息给压低了。
有朝一日,叫我抓住了他的辫子,
我可要痛痛快快,报这深仇宿怨。
他仇恨我们神圣的民族;他骂我——
特地在那商人碰头聚会的场所
辱骂我:骂我的行业、我挣来的辛苦钱——
说什么重利盘剥。咱民族该倒霉了,
要是我饶过了他!……
巴珊尼 夏洛克,你听见吗?
夏洛克 (连忙赔笑)
我正在盘算我手头有多少现款呢;
照我心里头大概估计的数目,
三千两银子,一下子凑齐,我办不到。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族里,
有一个犹太富翁,叫做杜巴的,
他可以给我撑腰。可是且慢!
你打算借几个月?
(向安东尼)你好啊,好大爷。[21]
方才我们正谈着你老人家呢。
安东尼 夏洛克,虽然我跟人家有来有往,
借进借出,从不讲什么利息;可是,
为了我朋友有一笔少不来的开销,
这一回我就破个例。
(向巴珊尼)让他知道
你要借多少吗?
夏洛克 嗯,三千两银子。
安东尼 借三个月。
夏洛克 我倒忘了,正是三个月——
你对我说过的。那么好吧,你的借据。
让我想一想——可是你听我说:
方才你好像说过,你钱借进、钱借出,
从来不谈什么好处?[22]
安东尼 从来没的事。
夏洛克 当初,雅各替他舅父拉班牧羊,
——这雅各是我们圣祖亚伯兰的后裔,
靠了他聪明的母亲给他出主意,
做了第三代的族长,可不是,第三代——
安东尼 他又怎样呢,他可曾收过利息吗?
夏洛克 不,不是收利息,不是像你所说的
直接起利。你听好雅各用的手段:
拉班先跟他讲定了,生下来的小羊,
凡是有斑点杂纹的,都归给雅各,
算是他牧羊的酬劳;到晚秋的时候,
那些母羊,淫情发动,找公羊交配;
趁这些毛畜在传宗接代的那会儿,
那乖巧的牧羊人,剥了几根树枝,
插在那些多产的母羊面前,
它们得了孕,生下来的都是一些
有斑纹的小羊,就都归雅各所有。[23]
这是他的生财之道,他是有福了;
只要不是偷来的,积财就是积福。
安东尼 雅各只是在碰他的运气,老兄;
那支配一切的上天帮了他的忙,
不是凭他本人的意志就能成功——
你插进这段故事,是不是要证明
起利息本是天公地道的?还是说,
金子银子就是你的公羊母羊?
夏洛克 那难说了;母羊生小羊,我也不怠慢,
叫母金生子金——但是,大爷,听我说——
安东尼 你听听,巴珊尼,[24]
魔鬼居然引证《圣经》替自己辩护!
那奸恶的人搬弄着经文做护身符,
就像是脸上堆着笑容的坏蛋——
外表好看,芯子烂了的苹果。
也亏那“虚伪”,撑起多堂皇的门面!
夏洛克 三千两银子——着实算得一笔整数呢。
三个月——一年作十二个月——让我看看,[25]
那利息就得是——
安东尼 好吧,夏洛克,
我们能不能请你帮这一次忙?
夏洛克 安东尼大爷,你也不止三番两次,
在市场上辱骂我,骂我重利盘剥,
骂我只认得“钱”;我都是耸耸肩膀,
忍气吞声地受下来——受苦受难
本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标志。
您骂我是个邪教徒,骂我是条狗,
把唾沫吐在我的犹太长袍上,
只因为我用自己的金钱来博取
几文利息。好吧,这也不多说了;
现在倒好像是你来向我求教了——
也罢,你跑来找我,你对我说:
“夏洛克,我们要钱用。”你就是这么说!
你,你曾经把唾沫吐在我胡子上,
曾经用脚踢我,像踢开你门口的
一条野狗。现在,你开口要借钱了。
我该怎么回答你?好不好这么说:
“一条狗也会有钱吗?一条恶狗
也能借给人三千两?”还是我应当
弯倒了身子,学着奴才的腔调,
还得屏气敛息、低声下气地
这么说:
“好大爷,上礼拜三,您吐了我一口口水,
有一天,您踢了我一脚,又有一次,
您骂我狗;为了报答这一串恩德,[26]
我怎么好不借给您这一大笔钱?”
安东尼 我没准以后还是要这样骂你,
还是要这样啐你、要这样踢你。
要是你愿意借这笔钱,别当做是
借给你的朋友——哪儿有朋友之间
拿从不生男育女的金片儿来榨取子金?
就当做你是把钱借给你的仇敌吧。
他,假使失了信用,到期不还,
那你这张脸尽管放得更好看些——
听凭你按照条款处罚就是啦。
夏洛克 哎呀,瞧你的,就这么大发雷霆!
我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卖个好,
从前你对我的侮辱,一笔勾销!
你眼前短缺多少钱,我如数借给你,
而且不要你一个子儿的利息。可是,
你不愿听我说;我本是一片好意。
巴珊尼 这倒是好意。
夏洛克 也要让你们瞧瞧我这片好意。
跟我去找一个公证人,当场就签了
你单人的借据。咱们不妨开个玩笑,[27]
要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
你不能如约归还我某一笔数目,
那么,就立下这么一项条款——
万一你失了约,就得随我的心意,
从你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
整整的一磅肉。[28]
安东尼 很好,我就签这张借约,还要说
这个犹太人的良心可真不算坏啊。
巴珊尼 你不能为我的缘故签这一份约!
我宁可没钱用,手头紧着些。
安东尼 嗳,老弟,怕什么!我吃不了亏的。
就在这两个月内——那是说,离借约
满期还有一个月,我预计就有
三个三倍的借款数目进门了。
夏洛克 亚伯兰老祖宗啊!瞧这些基督徒吧,
他们自个儿刻薄待人,就疑心
别人都不怀好意!
(向巴珊尼)请您说吧,
要是他到期不还,我一定要执行
借约上的条文,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一磅人肉,从人的身上割下来,
还不及一磅羊肉、牛肉、山羊肉
来得实惠,卖得起价钱呢。我原说,
我为了讨他的好,才卖这个交情。
要是他愿意接受,那么照办;
要是他不乐意呢,那就再见吧。
看这片诚意,请你们别把我冤屈了。
安东尼 好吧,夏洛克,这份借约我决定签了。
夏洛克 那请你先到公证人的家里等我,
关照他这份开玩笑的契约该怎么写;
我呢,这就去把钱用袋子装起来,
也好瞧瞧我的家——家里让一个
没出息的小鬼把门,也真不放心;
然后,我马上赶去跟你们在一起。
安东尼 你快去吧,善良的犹太人。
[夏洛克下]
这犹太人想做基督徒,心肠都变善。
巴珊尼 我可不爱嘴面上甜,心里头奸。
安东尼 来吧,这个呢,你不用把心事担,
我的船,准是早一个月就回家转。
[同下]
注释:
[1]弄不懂自己,西洋有“弄懂你自己”的成语,意即要有自知之明。
[2]大船(argosies),指当时用帆和划子的大商船,载重达两百吨。“那些”表示多数,船只结队航行。
[3]小商船(petty traffickers),指沿威尼斯岛岸航行的小帆船。“打躬作揖”,形容大船驶过海面,掀起一阵波浪,近旁的小船颠簸不已的情状。
[4]两面神,罗马神话中的天堂门神杰纳斯(Janus),长着两个脸儿,一怒一笑,面对两个方向。索拉尼凭“两面神”起誓,是为了配合他所要说的:人有两种不同类型的性格。
[5]在古代出征特洛伊的希腊诸将领中,以奈斯德(Nester)年岁最高,态度严肃,不苟言笑。
[6]讨命的呻吟,英国向来有一声叹气消耗人体内一滴血的说法。
[7]大倒其霉,指下地狱而言。参阅《新约·马太福音》5,22:“凡骂兄弟是傻子的,难免地狱之火。”
[8]这话里带有讽刺意味。清教徒传教,常极冗长累赘,以致不得不把“劝诫”(exhortation)部分放到吃过午饭后再宣讲。
[9]另一支箭,同样的轻重,原文“the self-same flight”,箭术上的用语,指轻重、长短、大小相同、射程相等的箭。
[10]古罗马政治家伽图(Cato)有女,名“波希霞”,嫁给表哥勃鲁特斯为妻。希腊历史家普鲁塔克在《名人传》里赞美她品德贞洁、高尚。
[11]希腊神话,黑海东岸科尔奇斯(Colchis),有橡树圣林,树上钉着金羊毛,由不眠的毒龙护守。希腊英雄伊阿宋(Jason)靠了科尔奇斯国王的女儿美狄亚(Medea)的帮助,盗得了金羊毛。
[12]小驹子,指性情粗野、脾气倔强的小伙子而言。那不勒斯人以善于骑马著称。
[13]英国人向来以不懂外国语出名。有位英国评者说:“对于我们不通外国语言的这一讽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效。”
[14]指苏格兰跟英格兰吵翻的时候,法兰西常给予苏格兰援助——其实往往只是口惠而已。
[15]西比拉(Sibylla),阿波罗神庙中善作预言的女祭司的称呼。阿波罗爱上了意大利南部克米(Cumae)地方的“西比拉”,答应让她活上跟握在她手里的沙泥粒子一样多的岁数。可是她忘了要求永久的青春,因此后来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丑怪婆。(见奥维德《变形记》第15卷)
[16]魔鬼般的皮色,当时欧洲人的迷信观念,以为魔鬼浑身黑色。
[17]三千两银子,按原文直译,为“三千个杜卡”。“杜卡”(ducat),意大利金币,币值不统一。柯耶特提到,他在1608年游历威尼斯时,一个威尼斯“杜卡”值四先令八便士。按这一比例结算,三千杜卡相当于七百个英镑。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安妮·佩琪有七百个金镑作陪嫁,这笔金额在当时被认为着实可观了。
[18]的黎波里(Tripolis),指叙利亚地中海沿岸的港口。
[19]拿撒勒先知,指耶稣。他把魔鬼赶进猪群的故事,见《马可福音》5,1-13。
[20]收税吏(publican),古罗马巡抚所指派的官吏,代表征服者向当时罗马管辖区(撒玛利亚、犹太两区)的犹太人民征收捐税。
[21]安东尼上场时,夏洛克把背转向他,假装在估计手头的现款。这时,转回身来,假装看见安东尼正在那儿而吃一惊似的;摘下帽子,卑躬屈节地向他问好;可是在声气里,在面部表情上,都带着讽刺的味儿。[见美国莎剧演员布斯(E.Booth),《威尼斯商人:舞台提示录》]
[22]好处,跟夏洛克在前面所说的“我挣来的辛苦钱”一样,都是美化“高利贷”的说法。
[23]雅各放羊的故事见《旧约·创世记》30,27-43。
[24]“吉特勒奇版”加注:“旁白”,表示安东尼向巴珊尼说的这段话,夏洛克没有听到。
[25]一年作十二个月,意谓按照月息计算,并非按照年息计算(一年作十个月)。
[26]“讽刺地——在说到‘狗’时,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口水。‘恩德’两个字用强烈的语气念出来。你弯下腰去,一躬到底,头可是昂起着,带着恶魔般的狞笑,直望着安东尼的脸。安东尼挺身站着,始终轻蔑地打量着夏洛克,直到他把话说完。”(蒲斯)
[27]单人的借据,即不必另找“保人”,单凭本人签押的借据。夏洛克故意使订立文契的手续不甚完备,给人以“开个玩笑”的感觉。
[28]当时的告借文书为避免跟限制利息的法令抵触(每一百英镑直接取利不得超过十镑),除了索取百分之十的利息外,还额外索取胡椒、老姜、牛皮纸等“礼物”,这里不写这些实物,却写上一磅人肉,给人有开玩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