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序(1)

纪德:一个不可替代的榜样

在20世纪法国作家中,若论哪一位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最喜欢颠覆,最爱惹是生非,最复杂,最多变,从而也最难捉摸,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非安德烈·纪德莫属。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这座迷宫迷惑了多少评论家,甚至迷惑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长达三十余年。

这里顺便翻一翻诺贝尔文学奖这本老账,只为从一个侧面说明纪德为人和为文的复杂性,在他的迷宫里迷途不足为奇。比对一下法国两位文学大师,罗曼·罗兰(1866-1944)和安德烈·纪德(1869-1951),就多少能看出诺奖评委们的疑虑与尴尬。两位作家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享誉文坛,虽不好说纪德的分量更重,至少也算是等量齐名。然而,罗曼·罗兰于1915年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纪德却还要等到三十二年之后,直至1947年,在他七十八岁的高龄,才荣获这一迟来的奖项——是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以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

获奖评语的这些作品,其实早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就已经问世,受到广泛注意,主要有先锋派讽刺小说《帕吕德》(1895)、散文诗《人间食粮》(1897)、冲击传统道德的记述体小说《背德者》(1902)、日记体小说《窄门》(1909)、傻剧《梵蒂冈的地窖》(1914)、日记体小说《田园交响曲》(1919)、前所未见的结构革命的创新小说《伪币制造者》、自传《如果种子不死》(1926)……至此,他的“文坛王子”的地位已经确立,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所提到的作品,也都早已问世。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还要花上二十多年时间,才写出这样一段评语,总算稍微摸清了纪德的路数。

按照通常的办法,以定格、定势、定型的尺度去衡量,给一个作家下定论,用在纪德身上显然不合适。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正如他本人所描绘的,就好像变幻莫测的大海:

没有定型的大海……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有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大海的这种动势、变势,可以说贯穿了纪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抓住瞬间的定型来论述纪德,那么在下一个瞬间,就必定会被抛到后面。因此,研读纪德的作品,就应该顺其势而动,顺其势而变,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这样才有可能辨认纪德错综复杂、变幻不定的足迹,摸清他那迷宫一般的思路。

让我们以纪德生活与写作的姿态,来阅读纪德的作品吧。

《帕吕德》写于1894年10月,是纪德第一部重要作品,于次年出版,标志着作家纪德的诞生。在这前前后后,青年纪德发生了什么变化呢?纪德出身清教徒家庭,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管教,酿成他叛逆的性格。纪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纪德没有尝到欢乐,青春就倏忽而逝,这是他要摆脱家庭和传统的第一动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有母亲在,他既不能真正脱离家庭,也不能同他所爱的表姐玛德莱娜结婚,只好频频出行,游历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国。《帕吕德》就是他旅居瑞士时,在孤寂中写成的。

1895年,《帕吕德》出版这年,又发生一件大事,纪德的母亲去世。纪德时年二十六岁,终于实现了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他生活的最大羁绊消失了,思想上又接受了尼采主义的影响,全面扬弃传统的道德观念,宣扬并追求前人所不敢想的独立与自由,于是写出了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人间食粮》。这是他过了青春期焕发的第二个青春,而这久埋多时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纪德走完一生,也贯穿他创作的始终。《人间食粮》被誉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是纪德宣泄青春激情、追求快乐的宣言书。这部散文诗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记录了本能追求快乐时那种冲动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给人以原生的质感,具有粗糙、自然、天真、鲜活的特性,得到青年一代的认同。著名作家莫洛亚就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对《人间食粮》都狂热地崇拜,这种崇拜远远超过文学趣味。”

《帕吕德》就是他在生活和思想发生剧变的这一时期写出来的。这是一本既迷人又奇特的书,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娜塔丽·萨洛特、克洛德·西蒙,以及罗兰·巴特,都把《帕吕德》视为现代派文学的开山之作,预告了五十年后兴起的“怀疑时代”和“反小说时期”。贯穿全书的独特的幽默,暗讽当时的生活百态和文坛现象。那片沼泽地象征他的家庭,也直指当时的社会。遵循传统道德的世人,伪造生活还以“完人”自居,演绎着最荒谬的悲剧。当时活跃在文坛的两大流派,象征主义诗人如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又以一种宗教的情绪憎恨人生,更多的无聊文人则身负使命,极为掩饰生活。总之,在纪德看来,恪守既定人生准则的世人,无不生活在虚假之中。

纪德的文学创作自《帕吕德》始,就坚决摈弃“共同的规则”,绝不重复自己,更不要走上别人的老路,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者能写出的作品。因此,他的每部新作,都与世上已有的作品,与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许多作品,甚至模糊了体裁的界线,究竟是随笔、散文、诗歌、小说、叙事,还是别的什么,让批评家无法分类,傻剧又是小说,不伦不类。《帕吕德》结构巧妙,自成循环,叙述的多视角、空间的立体和层次感,都是前所未见,尤其“戏中戏”“景中景”,作者自由往来于现实与虚构之间。这种小说套小说复杂而奇妙的结构,是小说创作的一次革命,到后来他称之为“唯一小说”的《伪币制造者》,更是发展到极致。

纪德的第三部重要作品《背德者》出版之后,有一个短篇《浪子归来》值得注意,篇幅很短,但是寓意颇深,几场对话充满禅机。浪子回到父母身边,并非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还鼓励并帮助小弟离家出走,则别有深意。细细品读,可以进一步认识纪德思想的复杂性。阿尔贝·加缪看了纪德的《浪子归来》,觉得尽善尽美,立即动手改编成剧本,由他执导的劳工剧团搬上舞台。

以《田园交响曲》为终篇,同《背德者》《窄门》组成的三部曲,从1903到1919年,历时十六载,记述了纪德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历程,但也是追求快乐和幸福的痛苦历程。在三部曲中,《田园交响曲》篇幅最短,却获得了巨大成功,持续一版再版。截至作者去世时,已发行上百万册,还被译成五十多种语言,在法国和日本分别被拍成电影。

《田园交响曲》同另外两部小说一样,是寻求生活快乐而酿成的悲剧。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一名乡村牧师出于慈悲,不顾妻子的反对,收养一个成为孤儿的盲女,不仅对她关心备至,还极力启发她的心智,引导她逐渐脱离蒙昧状态,领略她看不见的美妙世界。然而,牧师从慈悲之心出发,一步步堕入情网,给妻子儿女造成极大痛苦,却又不敢面对现实,只是一味拿基督教教义为他对盲女的炽烈感情开脱,认为没有任何违禁的成分:“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盲女错把感激之情当成爱情,可是她治好了眼睛才看清,她爱的是儿子雅克而不是于她有恩的父亲;她也看清这种爱无异于犯罪,会给收养她的一家人带来痛苦和不幸。于是,她别无选择,唯求一死,假借采花之机失足落水……

纪德认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导,就是自己的欲望:“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化为生生不息的欲望,他同欲望结为终身伴侣。他一生摆脱或放弃了多少东西,包括家庭、友谊、爱情、信念、荣名、地位……独独割舍不掉欲望。一种欲望满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层出不穷地转生”。他行进在旅途上,首先不是寻找歇脚的客店,而是干渴和饥饿感;他也不是奔向哪个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下一片绿洲更美”,永远是下一个,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寻求更大的快乐。直到去世的前一个月,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纪德,还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计划,可见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间,隔着他的整整一生。他随心所欲,究竟要把读他的人带到哪里呢?读者要抵达他的理想,他的终极目的,就必须跟随他走完一生。

《忒修斯》是纪德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他文学创作的终结之篇,于1946年在纽约首次出版。从《帕吕德》到《忒修斯》,这一开一合,一放一收,横跨半个多世纪,我们可以看出,纪德的文学创作组成一个大循环,终点又回到起点,而每部重要作品又自成一个循环:《帕吕德》《人间食粮》《田园交响曲》《背德者》《窄门》《伪币制造者》……直到《忒修斯》,莫不如此。在《帕吕德》中,作者与书中人物于贝尔讨论《帕吕德》的写作,就提出一种“蛋”的概念:

“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是封闭的,充实而光滑的。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