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最初的荒岛生活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这时天气晴朗,飓风也减小了,海面上也不像以前那样波浪滔天了。然而,最使我惊异的是,那只搁浅的大船,在夜里已被潮水从沙滩上浮了起来,差不多冲到我先前被撞伤的那块岩石附近了。现在这船离我不过一里来路,看起来还好好地直立在那里。我很想上船去,从上面弄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我从树上的住所走下来,向四面八方望了望,第一样被我看到的,就是那艘小艇,给风浪所冲,已经搁浅在海岸上,在我的右侧,约莫两英里来路。我沿着海岸,想走到它旁边去,但是,在它和我之间,却横着一条大约半英里宽的小水湾。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去,因为我最关心的是要到大船上去,希望在上面找到一些度日的东西。

过午以后,海面平静,海水退得很远,我和大船之间的距离只有四分之一了。这时我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因为我想,倘若昨天我们全船的人都不下小艇,我们大家定然平安无事,定然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孤零零的,既无乐趣,又无伴侣。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但现在悲伤也无济于事,于是我便决定,如果可能,还是先到船上去。这时天气热极了,于是我便脱了衣服,跳到水里。可是,当我游到船边的时候,却没法儿上去,因为它搁在沙滩上,离水很高,在我两臂所能伸到的距离以内,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我绕着它游了两个圈子,到了第二圈时,忽然发现了一根很短的绳子。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先前没有看见呢?那绳子从船头上挂下来,挂得很低,因此我不用费事就抓住了它,靠它的帮助,攀上了船的前舱。上去之后,我才发现船已经漏了,舱底进满了水。不过船是斜搁在一片硬沙滩上,船尾翘起来,船头几乎接近水面,所以船的后半截都没有水。不用说,我的第一步工作是要搜寻一下,看看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坏了,什么东西还没有浸水。首先,我看见船上的粮食都还干燥无腐;这时我急于想吃点儿东西,便走进面包房,把我的衣袋都装满了饼干,一边吃着一边做着别的事,因为我必须抓紧时间才行。我又在大舱里找到了一些甘蔗酒,我就喝了一大杯,因为在当前的情况下,我很需要喝点儿酒提提神。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有一艘小艇,把我认为需要的东西,带到岸上去。

一个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空想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这个绝对的真理,使我重新振作起来。我们船上有几根多余的帆杆,还有两三块木板,还有一两根多余的船桅。我决定先从这些东西着手,只要搬得动的,都把它们从船上扔下来,每根上面都绑上绳子,防备它们被水冲走。这一步做好了,我又走到船边,把它们拉到我跟前来,把四块木头绑在一起,两头尽可能地绑紧,扎成一只木排的样子,又用两三块短木板横放在上面。我在上面走了走,倒还行,不过因为木块太轻,吃不住多少重量。于是我又动起手来,用木匠的锯把一根船桅锯成三段,把它们加在我的木排上。这个工作非常吃力,非常辛苦,但由于我急于想把有用的东西装到岸上去,这就鼓舞着我做出平常所做不到的事情。

我的木排这时已经比较牢固,能够吃得住相当的重量了。第二步就是考虑把什么东西装上去,并且怎样使我装上去的东西不至于被海浪打湿。我不久便想出了办法。我首先把船上所能找到的木板都铺了上去,然后,我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考虑了一番,把三只船员用的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把它们吊到我的木排上。在第一只箱子里,我装上了许多粮食、面包、米、三块荷兰酪干、五块干羊肉,以及一些剩下来的欧洲麦子,这点儿麦子本来是准备用来饲养我们带到船上的一些家禽的,但家禽现在已经死了。船上本来还有一点儿大麦和小麦,后来才发现都被老鼠吃掉了或毁坏了,使我非常失望。至于酒类,我也找到了几箱,都是属于船主的,里面有几瓶甜酒,还有几加仑白酒。我一律把它们放在一边,因为放进箱子里既没有必要,又没有地方。我正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见潮水已开始上涨,来势虽然很平和,却把我留在岸上的上衣、衬衫、背心通通冲走了。这使我非常懊丧,因为我游泳上船的时候,身上只穿一条麻纱开膝短裤,一双袜子。这样一来,倒使我不得不来搜罗一些衣服了。我在船里找到了许多衣服,但是我只取了几件目前要用的,因为我心目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要找,尤其是土木工具。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木匠的箱子。这东西对于我非常有用,就算这时有一满船金子,也没有它有价值。我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在我的木排上,也没有花时间把它打开看看,因为我早已知道里面大概装的是什么。

其次我想要弄到的是弹药和枪械。大舱里本来有两支很好的鸟枪和两支手枪,我先把它们拿到手里,又拿了几只装火药的角筒,一小包子弹和两把生了锈的旧刀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炮手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它们,有两桶还很干燥,很好,另外一桶却已经沾了水。我把这两桶火药连同那些枪械都搬到我的木排上。这时我觉得我所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便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把它们运到岸上。因为我既没有帆,也没有桨,又没有舵,只要有一点风,就会把我的木排打翻。

有三件事鼓励着我。第一,海面平静;第二,潮水正在上涨,正在向岸上冲;第三,虽然有一点风,却是向岸上吹的。同时我又找到了两三支断浆,并且除了箱子里的工具之外,又找到了两把锯、一把斧子、一只锤子,于是我便载了这些货,向岸上出发。最初一英里来路,我的木排走得倒挺好,不过它所漂去的地方,却和我昨天登陆的地点有些距离,在那一带我看到水面有回流,因此,我希望附近有一条小溪或是小河,可以用来当作一个港口,起货上岸。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我不久便看到了一个小港口,并且看见潮水正往里面直涌。于是我尽可能地驾驶着我的木排,顺着急流的中心漂去。在这里,我几乎再一次碰到船只失事的灾祸(倘若真的这样,那我就太伤心了)。原来,由于我不熟悉地形,我的木排忽然一头搁在浅沙上,而另一头还在水里漂荡着,只差一点,我的全部货物就要从漂在水里的一头滑到水里去了,我拼命用背顶住那些箱子,不让它们滑下去。可是,使出了我的全部力气,我也没办法把木排撑开,我只好用全力顶住箱子,足足站了半个钟头,直到后来潮水上来,才使我比较平衡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潮水愈涨愈高,我的木排才又浮了起来。我用桨把它一直向海口撑去,一直撑到一条小河的入口处,这地方两边都是陆地,潮水直往里流。我向两岸望了望,打算找一个适当的地方上岸,因为我不愿意太靠近小河,想尽量靠近海边,希望能看到海上的船只。

末了,我忽然在小河的右岸发现了一个小湾,我费了很大的劲,好容易才把我的木排驾到最浅的地方,用我的桨抵住河底,把木排撑了进去。可是,在这里我几乎又把我的货都翻到水里去了。因为这一带海岸又陡又直,没有地方可以登岸,如果我的木排一头高高搁在岸上,另一头仍旧像前次那样低垂着,我的货就又要危险了。我这时只好把我的桨当作锚,把木排的一边固定在一片靠近河岸的海滩上,等潮水涨到最高点,漫过那块海滩时再说。后来,潮水果然涨上来了。我一看水已经涨得够高了,因为我的木排差不多要吃一尺多深的水,就把木排撑到那块海滩上,再把我的两支断桨插到泥地里,前头一根,后头一根,把木排停泊在那里,单等潮水退去,把我的木排和货物平平安安地留在岸上。

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要查看一下地势,找一个适当的地方来安置我的住所,来贮藏我的东西,预防意外的事情发生。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是在一片大陆上呢,还是在一个岛上;有人烟呢,还是没有人烟;有野兽呢,还是没有野兽。离我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又陡又高的小山,它北边还有一连串的小山,好像一道山脉,但都不及它高。我带了一支鸟枪、一把手枪和一角筒火药,向这个山顶出发。当我费了很大的气力,爬上山顶一看,我不禁为我的命运担忧起来:原来我是在一个海岛上,四面环海,看不见一点陆地,只有很远的地方有几块礁岩,另外就是在三海里之外,在西边,有两个比本岛还小的岛屿。

我又发现我所在的这个岛非常荒芜,以情理论,大概只有野兽,没有人烟。我虽然没有看到野兽,却看见许多飞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飞禽,也不知道打死之后能不能吃。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一片大树林旁边有一只大鸟落在树上,向它开了一枪,我相信,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在这岛上,这是第一次有人开枪。我开枪以后,从整个森林里立刻飞出无数的鸟,各种不同的鸣声噪成一片,但是我却一种也不认识。至于我所打死的那只,看起来是一种老鹰,它的毛色和嘴都和鹰相像,但没有普通老鹰的那种钩爪;它的肉酸楚不堪,毫无用处。我心里对于这次巡视颇觉满意,于是回到我的木排旁边,动手把我的货运到岸上。那一天剩下的时间,完全是用在这件事情上,至于夜间怎么办,在什么地方安息,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敢睡在平地上,恐怕野兽来把我吃掉,虽然我后来才发现这种恐惧是多余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用我运到岸上来的那些箱子、板子,在我周围堆成了一个防御工事,堆成一个木头房子似的东西,作为夜间的宿处。至于吃的,我还不知道将来怎样供应自己,只有在我打鸟的地方,我曾经看见有两三只兔子似的东西从树林里跑出来。

这时我开始想到,船里还有许多有用的东西,可以取出来,特别是那些绳索、帆布以及许多其他可以弄得上岸的东西。于是我便决定,如果可能的话,再到船上去一次。我知道,要是再来一次大风,一定会把船打得粉碎,因此便决定,先把别的事丢开,等我把船上能搬的东西都搬下来再说。于是我开始研究,是不是再把那只木排撑回去?但是,这显然是办不到的事。于是我决定等潮水退了之后,像上次那样上去。我照这个决定做了,不过在我走出我的木房子以前,我就把衣服完全脱掉,只穿了一件衬衫、一件短裤、一双软鞋。

我像上回一样上了船,又做了一只木排。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没有再把木排做得那样笨重,也没有在它上面堆那么多的东西,可是还是搬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下来。首先我在木匠的房里找到了三袋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一两打小斧,尤其有用的是一个磨刀刃的磨轮。我把这些东西收集在一起,又拿了一些属于炮手的东西,特别是两三只起货铁钩、两桶枪弹、七支短枪、一支鸟枪,还有一小堆火药、一大袋小子弹、一大卷铁皮。可是铁皮太重,我没法儿把它从船上吊到木排上。

除了这些东西以外,我又把我能找到的男子的衣服通通拿下来,又取了一个剩余的船帆、一个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这些东西装到我的第二只木排上,把它们平平安安地运到岸上。这总算是一件符合人意的事情。

我离开陆地的时候,有点担心我的粮食在岸上会给什么动物吃掉。可是,等我回来时,却看不到一点来客的踪迹,除了有一只野猫似的动物站在一只箱子上面,我走近它的时候,它就跑开几步,站在那里不动。它的神态非常安闲自若,直直地瞅着我的脸,仿佛要同我做朋友似的。我用枪向它比了比,可是它不懂得是什么东西,还是一点也不在乎,毫无跑开的意思。于是我取了一块饼干丢给它,虽然,说句老实话,我的手头并不宽裕,因为我的存粮也不多,可是我还是分出这点给它吃。它走过去,闻了闻,把它吃下去,样子仿佛很满意,还想讨一点。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再分给它了,只好谢绝了它,于是它就走了。

我把第二批货物运到岸上以后,虽然心里很想把那两桶火药打开,把它们分成小包(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桶子,分量太重),却不得不先用船上的帆布和一些从树上砍下来的枝干替自己做出一顶帐篷,把所有经不住雨打日晒的东西通通搬到里面去,又把那些空箱子和空桶子在帐篷外面堆成一个圈子,防备野人或野兽的侵入。

把这件事做好以后,我又用几块木板把帐篷门从里边堵住,门外再竖上一只空箱子,然后在地上支起一张软床,头边放上两支手枪,身旁又放上一支长枪,第一次在床上睡觉。我通宵睡得非常安定,因为我头天晚上睡得很少,而且从船上取东西、运东西,辛苦了一整天,身体非常疲倦。

我相信,我现在所拥有的各项物资储备,对于单独的一个人来说,其数量是空前的大,可是我还是不满足,因为我想趁那只船还在那里竖着的时候,把我所能够弄到的东西,通通从它上面弄下来。因此我每天总在退潮的时候到船上去,取些东西下来。特别是在第三次,我把所有的船索和细绳都取了下来,同时又取了一块补帆用的帆布和那桶被水打湿了的火药。总而言之,我把船上所有的帆都取了下来,不过我总是把它们裁成一块一块的,每次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因为我现在所需要的不是帆,而是帆布了。

但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这样跑了五六趟之后,当我满以为船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费事的时候,我又找到了一大桶面包、三桶甘蔗酒、一箱砂糖和一桶上等的面粉。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因为我这时早已经放弃了希望,以为除了被水泡了的之外,不会再有什么粮食了。我立刻把那一大桶面包倒出来,把它们用截成一块块的帆布包起来,运到岸上。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一趟。这时我见船上一切可以拿得动的东西都已被我掠取一空,便动手搬取船上的锚索。我把锚索截成许多便于搬运的小段,把船上两根锚索和一根铁缆连同所有能够取得下来的铁器,通通弄了下来,又把船上的前帆杠和后帆杠,以及一切能够找到的木料都砍下来,做成了一个大木排,把这些重东西装在上面,运了回来。但是这次我却没有上次那样的运气了,因为这只木排做得太笨,并且载货太多,当我走进那过去卸货的小水湾以后,竟没法像以前那样轻巧地掌握它,结果木排一翻,连人带货,通通掉在水里。我本人倒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因为离岸不远,可是我的货,却大部分损失了,尤其是那些铁器,我本来指望它们对于我有很大的用处,不过,后来潮退了,我还是把大部分锚索和一些铁器弄了上来,虽然付出了极大的劳动,因为我不得不钻到水里去取它们,这是一个非常吃力的工作。后来,我仍旧每天到船上去,把我能够弄到手的一些东西都弄下来。

我现在已经上岸十三天,并且到船上去过十一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把我两手拿得动的东西,通通搬了下来,我相信,倘使天气继续这样良好,我一定可以把全船一块一块地搬到岸上来,可是,当我正准备第十二次上船时,就开始刮起风来。尽管这样,我还是在退潮的时候上了船。虽然我认为我已搜遍了整个船舱,什么也找不出来了,可是结果又发现了一个有抽屉的柜子。在一个抽屉里,我找到了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子、十几把刀子和叉子;在另外一个抽屉里,我找到了许多钱币,有欧洲钱,有巴西钱,有西班牙钱,有金币,有银币,一共差不多值三十六英镑。

我看见这些钱,不禁失声笑起来,大声说:“你这废物,你现在还有什么用处呢?你现在对于我连粪土都不如。那些刀子,一把就值得你这一大堆。我现在用不着你,你就留在老地方,像一个不值得挽救的生命,沉到海底去吧。”可是考虑了一会儿,我还是把它们拿走了。我一面把这些东西包在一块帆布里,一面开始盘算着再做一个木排。可是,我正在做着的时候,就看见天色阴暗下来,风也刮起来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变成了一股狂风从岸上刮来。我马上想到,风从岸上刮来,做木排是没有用的。还不如乘着潮水还没有涨,赶快走,否则也许根本上不了岸了。于是我立刻下了水,游过那船和沙滩之间那片细长的海峡。就这样,我也费了很大的劲,一半是由于我身上带的东西很重,一半是由于这时风起得实在快,潮水还没有完全涨起便已经变成了暴风。

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小帐篷,守着我周围的财产,平平安安地睡觉。这一夜的风刮得真大,第二天早晨我向外一望,那只船已经不见了,这使我不免有点吃惊,但回头一想,我又觉得坦然了,因为我既没有糟蹋一点时间,也没有偷懒,已经把船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即使再多留一些时间给我,船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了。

我现在不再去想那只船,也不再去想那上面的东西了,只希望它破了以后,有一点什么东西,会漂到岸上来。后来,它上面果然有破碎东西漂来,但对于我没有多大用处。

我的思想这时完全集中在怎样安全防御野人或者野兽,假使岛上有野人出现,或者有野兽出没的话。我想了许多办法,考虑造什么样的住所,是在土里掘一个洞呢,还是在地上支一个帐篷?总之,我决定两个都做,至于什么样子,怎样做法,不妨在这里谈谈。

我不久便发现,我现在所住的地方不适宜居住,一来由于它靠海太近,地势低湿,不太卫生;二来因为附近没有淡水。于是我便决定找一个比较卫生、比较方便的地点。

根据我的情况,决定我要选择的地点必须符合几个条件:第一,像上面所说,要卫生,要有淡水;第二,要能遮住太阳的热度;第三,要能避凶猛的动物,不论是野人还是野兽;第四,要能看得见海,为的是万一上帝让什么船只经过时,我不至于失去脱险的机会,因为我始终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

在寻找这样一个地点的时候,我在一个小山坡旁边找到了一块平地。那座小山的前沿差不多像一堵墙一样陡峭,什么动物也没法从山顶下来。在那块山岩前面,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仿佛一个山洞的进口,但实际上里面并没有山洞。

在这山坳前面有一块很干的草地,我决定在这里搭我的帐篷。这块平地宽不过一百码[22],长不过二百码,在我门口像一块草坪一样。它的尽头崎岖地斜了下去,一直通到海边的低地上。这地方是在小山的西北偏北的地方,所以小山每天可以把太阳遮住,一直到太阳转到西南方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太阳也就快落了。

在我支起帐篷之前,我先在石壁的前面画了一个半圆形。它的半径,距离石壁差不多有十码;它的直径,全长有二十码。

沿着这个半圆形,我插了两排很结实的木桩,把它们打进泥土里,像一些木橛子,大的一头向下,高出地面约五尺半,顶上削得尖尖的。两排之间的距离,不过六寸。[23]

然后,我又取出我从船上截下来的那些缆索,沿着半圆形,把它们一层一层地横放在两排木桩中间,一直堆到顶上,又用一些两尺半高的木桩插在圈内,支着它们,仿佛柱子下的支柱。这样一个篱笆,真是牢固异常,不管是人是兽,都没法冲进来或爬进来。这个工程,用去了我很多的时间和劳动,特别是在我从树林里把木橛砍下来,把它们运到草地上,又把它们一根根地打到泥土里的时候。

至于这地方的进出口,我并不做门,只用一支短梯从顶上翻进来,进来之后,就把它收起来。这就使我四面都有了保护,完全与外界隔绝起来,因而夜间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后来我才发现,我对于自己所担心的敌人,实在用不着这样戒备森严。

接着我又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前面讲到的那全部财产,全部粮食、军火和贮藏品,都搬到这个篱笆或堡垒里面来。我又替自己做了一个大帐篷用来防雨,因为在这地方,一年当中,有一个时期雨水很大。我所做的帐篷是双层的,这就是说,里面一个小的,上面再盖上一个大的,大的上面再盖上我从帆布当中找出来的一块大油布。

我现在完全不去睡我运到岸上的那张床了,我所睡的是一张吊床,这张吊床原来是属于船上大副的,质量非常好。

我把我的粮食和所有可能被浸湿损坏的东西都搬到帐篷里来。把这些东西搬进来以后,我就把那一直敞着的进出口堵起来,而像我所说的那样,用一个短梯出入。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我便开始挖凿那岩壁,把挖出来的石头和泥土通过帐篷搬出来,沿着篱笆后面堆起来,堆成一个土台,离地大约有一尺半高。这样,我便在我背后掘了一个山洞,作为我的地窖。

我费了很多的劳力和许多天的工夫,才把这些事做完,因此我现在不得不回过头去,把几件煞费苦心的事情追述一下。当我刚刚订好计划,准备支帐篷、打石洞的时候,忽然阴云密布,大雨如注,电光一闪,继之而来的是一个霹雳。使我吃惊的是与其说是闪电,不如说是一个像闪电那么快的想法飞进我的头脑,“哎哟!我的火药!”当我想到一个霹雳就会把我的火药完全炸毁的时候,我简直吓得魂都飞了,因为我不但要靠它自卫,还要靠它猎取食物哩。其实如果火药着了火,我自己还不知道是怎样死的哩。可是我只顾为火药焦急,把自己的危险都忘了。

我受了这场惊吓,等雨一停,就开始一切工作,什么造住所呀,什么建防御工事呀,都丢在一边,立刻动手去做一些袋子和匣子,把火药分作许多小包,希望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不至于全部着火。我又把它们分开贮藏起来,省得这包着火的时候,把那包引着。这个工作足足费了我两个星期的时间。我的火药大约有二百四十磅,现在一共分了一百多包,至于那桶湿了的火药,我倒不担心它会发生什么危险,所以我就把它放在我的新山洞里,这个山洞,我有时开玩笑地把它称为我的厨房。其余的我都把它们藏在石头缝里,免得受潮,并且把收藏的地方小心地做些记号。

在进行这个工作的过程中,我每天至少要带着我的枪出门一次,一来是为了散心,二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打点什么东西吃,同时也是要了解一下岛上有什么特产。第一次出去,我便发现岛上有许多山羊,心里非常满意。可是也有对我不利的地方,那就是它们都非常胆小,非常狡猾,而且跑得非常快,想要走近它们,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但我并不因此灰心,我相信迟早会打到一只。这件事不久就应验了。因为当我发现它们的出没之所以后,我就用这种法子对它们打埋伏:我注意到,如果我是在山谷里看到它们,哪怕它们是在岩石上,也会惊慌万分地跑掉;但如果它们是在地上吃草,而我是站在岩石上,它们便不来注意我。于是我便断定它们由于眼睛的部位生得特殊,只能看见下面的东西,不容易看到上面的东西,因此我后来就利用这个方法,先爬到山上去,从上面打它们,结果常常打中。我第一次向它们开枪,便打中一只正在喂小羊的母羊,使我心里非常难过。而且,当那母羊倒下以后,那小羊仍旧呆呆地站在它身边,一直等我把母羊提起来,还是站在那里不动。不光这样,而且当我把老羊背在肩上带回来的时候,那只小羊也跟着我,直跟到我的围墙外面。于是我把母羊放下,把小羊抱起来,抱进木栅,一心想把它驯养大。可是它怎么都不肯吃食,所以我只好把它杀来吃掉。这两只羊的肉,供我吃了好多天,因为我吃得很省,同时尽量节省我的粮食,尤其是面包。

现在既然已经把住处固定下来,我觉得有一件万不可省的事,就是要弄一个生火的地方,并且弄些柴来烧。至于我怎样做这件事,怎样扩大我的石洞,并怎样准备一些其他生活条件,我下面再详细叙述。现在我必须先把我的处境以及我对于目前生活的看法略谈一谈,因为,不难设想,这方面有不少的问题可以谈谈。

我认为自己的前途很暗淡,因为,我既然被凶猛的风暴完全刮出了原定的航线,远离人类贸易正常航线好几百海里以外,流落到这个荒岛上,那么,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要我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在这种孤零凄凉的情况下度我的余生。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不由得夺眶而出。有时我便发出疑问,为什么苍天要这样作践他所造出的生灵,害得他这样不幸,这样孤立无援,这样沮丧无助,以致使人找不出理由对这种生活产生感谢的心情?

可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有另外一种力量出来阻止我这种想法,责备我。特别有一天,我带着枪在海边散步,寻思着我目前的处境的时候,我的理智就用反面的理由劝解我:“不错,你现在处境很孤寂,一点不假,可是请你想想,还有同你一起的那些人,他们都往哪儿去了?你们一同上小船的,不是十一个人吗?那十个人往哪儿去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保住性命,只剩下你?为什么单单你一个人逃出了险境?是这里好呢,还是那里好呢?”我指着海面说。当我们遇到坏事的时候,我们应当考虑到其中所包含的好事,同时也应当考虑到更坏的情况。

于是我又想到,我这时所拥有的维持生活的东西,是多么充足。万一那只大船没从它搁浅的地方浮起来,漂到海边,让我有时间把那些东西取出来,我又该怎样?假定我现在还像我初上岸的时候一样,没有一点生活必需品,也没有制造或采取生活必需品的工具,我的情形又会怎么样?“特别是,”我大声对自己说,“如果我没有一杆枪,没有弹药,没有制造东西的工具,没有衣服、卧具、帐篷,或任何遮盖的东西,我又怎么办呢?”可是现在,我这些东西却相当充足,即使将来我的弹药用完了,还是可以不要枪而生活下去的。我相信我这一生,是不会有冻饿之虞的,因为我老早就考虑到怎样预防意外的事故,考虑到将来的日子,不但考虑到我的弹药用完以后的情况,甚至想到我的健康和精力衰老以后的情况。

必须承认,我考虑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想到我的火药会被雷电一下子毁掉,所以当雷电齐来时,忽然想到这一层,我就大吃了一惊,正如上面所讲的那样。

现在我要开始过一种世界上闻所未闻的忧郁而寂寞的生活了,所以我要把它的经过从头至尾,按着次序记下去。依我的计算,我来到这个可怕的海岛上,是在九月三十日。当时,那初八秋分线的太阳,差不多正在我的头顶,所以依我的观测,我是在北纬九度二十二分。

大约在我上岸十一二天之后,我忽然想到,既然缺乏书、笔和墨水,我一定会忘记计算日期,甚至连休息日和工作日都会忘记。为了防止这样,我使用刀子在一个大柱子上列上这几字——“我于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在此上岸”,把它做成一个大十字架,立在我第一次上岸的地方,在这个方柱的两边,我每天用刀子刻一个斫痕,每七天刻一个大一倍的斫痕,每一个月刻一个再大一倍的斫痕,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日历,可以计算年月日。

其次应该提到的是,在我历次从船上搬下来的许多东西中间,我还弄到了一些价值不大而用处却不小的东西,我却忘记把它们记下来。特别是那些笔、墨水、纸;船主、大副、炮手和木匠的几包东西:三四个罗盘、一些数学仪器、日晷、望远镜、地图、航海书籍之类,这些东西,我当时也不管它们有用无用,都把它们收拾在一起。同时,我又找到了三本很好的《圣经》,它们是随着我的英国货物一起运来的。在我上船的时候,我曾把它们打在我的行李里面。此外还有几本葡萄牙文书籍,其中有两三本祈祷书和几本别的书籍,我都把它们小心地保存起来。同时还有一件不应该忘记的事情,就是我们船上还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的历史,我下面还要谈到。我把两只猫都带到岸上,至于那条狗,它是在我第一次搬东西上岸的第二天自动跳下船来,泅到岸上,来找我的,后来做了我多年的忠仆。我并不想它替我衔什么东西,也不想它替我做个什么伴,我只想它同我说说话,但是它却办不到。自从我找到笔、墨水和纸以后,我用得非常节省。事实证明,如果有墨水,我就可以把事情记得非常清楚,如果墨水完了,我就记不成了,因为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制造墨水。

这使我想到,虽然我收集了这么多的东西,我所缺少的东西还很多,墨水就是其中的一种,其余像挖土或搬土用的铲子、鹤嘴锄、铁锹,以及针线等,我都没有。至于内衣之类,虽然缺乏,我不久便习惯了。

这些工具的缺乏使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很吃力。所以我差不多费了一整年的工夫,才把我的小小的木栅或围墙做完。那些木桩都很重,很不容易搬动,我费了很久的时间,才在树林里把它们砍好削好,至于把它们搬回来,那就更费时间了。我差不多要费两天的工夫把一根木桩砍好,搬回来,第三天才把它打进泥土里面去。作为打桩的工具,我起初找了一块很重的木头,后来才想到了用一根起货用的铁棒,可是,用虽用了,打木桩的工作还是非常辛苦,非常麻烦。

其实我既然有的是时间,工作麻烦一点又何必介意呢?况且,如果这件工作做完了,我一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无非是在岛上各处走走,寻找食物罢了,这是我每天多少都要做的。

我现在开始郑重其事地考虑我目前的情形和环境,把我每天的经历一一用笔记下来,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留给后来的人看(因为我不相信以后会有多少人到这荒岛上来),只不过写出来给自己每天看看,减轻一点心中的苦闷罢了。我的理智现在已经能够逐渐控制我的失望心情,因此我开始尽量安慰我自己,把当前的好处和坏处加以比较,使自己能够知足安定,并按照商业簿记上“借方”和“贷方”的格式,把我的幸运与不幸、好处与坏处公公正正地排列出来:

坏处

我陷在一个可怕的荒岛上,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我现在被剔出来,与世隔绝,困苦万状。

我与人类隔绝,仿佛一个隐士、一个流放者。

我没有衣服穿。

我没有抵御野人和野兽袭击的防御能力和手段。

我没有人可以谈话,也没有人来解除我的愁闷。

好处

但我还活着,没有像我同船的伙伴们那样,被水淹死。

但我也从全体船员中被剔出来,独免一死;上帝既然用神迹把我从死亡里救出来,一定也会救我脱离这个境地。

但我并没有因为没有粮食,饿死在这不毛之地。

但我却是在一个热带气候里,有衣服,也穿不住。

但我所流落的这个荒岛上,没有我在非洲看到的那种野兽。假使我在那里覆了舟,我又将怎样?

但上帝却不可思议地把船送到海岸附近,使我可以从里面取出许多有用的东西,使我终生用之不尽。

总起来说,事实证明,我当前的不幸处境是世界上很少有的,可是,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中,也有一些消极的东西或积极的东西值得感谢。我希望世上的人都要从我这种不幸的处境取得一个经验教训,这教训就是,在最不幸的处境之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聊以自慰的事情,把好处和坏处对照起来,可以归入账目的“贷方金额”方面。

现在我已对于自己的处境稍稍有了好感,不再整天把眼睛望着海面,等待有什么船来。我已经把这些事情丢在一边,开始一心一意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尽量改善自己的生活了。

我上面已经描写过我的住所:它是一个帐篷,搭在一个小山下面,四周被一个用木桩和缆索做成的坚固的木栅环绕着。这个木栅,我现在很可以把它叫作墙,因为我已经用草皮在外面堆成了一道两尺来厚的墙,并且在约莫一年以后,在它和岩壁之间搭了一些屋椽,上面盖上一些树枝和一些别的可以弄得到的东西,挡住雨水,因为每年总有一段时间,这里雨水都非常大。

我上面已经说过我怎样把我一切的东西都搬进了这个围墙,搬进我在后面打的一个山洞里。可是我现在还应该补叙一句,就是起初这些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杂乱无章,把我的地方通通占满了,弄得我毫无转身的余地。于是我便开始扩大和加深我的山洞,因为那岩石是很松的沙石,很容易挖。当我觉得我的围墙已经可以充分地防御猛兽的时候,我便向岩壁的右边挖去,然后又进一步向右转,一直穿到围墙外面,做成一个小门。

这不但使我有了一个出口(因为它是我的帐幕和贮藏室的一个退路),并且使我有了贮藏东西的地方。

现在我决定动手去制造一些在我认为必不可少的有用的东西,特别是椅子、桌子之类,因为假使没有这些,我就连当前仅有的几样乐趣都无法享受。假使没有一张桌子,我写字、吃东西,或做别的事情的时候,就没有多大乐趣。于是我便开始工作起来。这里必须指出的是,理性即是数学的本质和基础,只要我们对于一切事情都用理性加以分析,加以比较,加以清楚地判断,人人迟早都可以掌握一种工艺技术。我生平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然而久而久之,运用我的劳动、勤奋和发明才能,我渐渐发现,我什么东西都可做得出来,只要我有工具。话虽如此,即使没有工具,我也做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些东西,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一把手斧和一把斧头;我想从来没有人采用我这种方式来做东西,或是付出我这样无穷的劳力。譬如说,如果我要做一块木板,我只好先伐倒一棵树,把它横放在我的前面,用我的斧子把它的两面削平,削成一块板子的样子,然后再用我的手斧把它刮光。不错,用这种法子,一棵树只能做出一块木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用耐心去对付,正如我在做木板的时候,不得不付出许多的时间和劳力一样。反正我的时间和劳力都不值钱,无论花在哪一方面都是一样。

尽管这样,我还是像上面讲的那样,首先替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所用的原料,是我从木排上带回来的那些短木板。后来我又用上面所提到的方法做了一些木板,搭了几层一尺半宽的木架,一层一层地列在我的山洞里,把我的工具、钉子、铁器等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为的是便于取用。我又在墙上钉了许多小木块,用来挂我的枪和其他应挂的东西。

所以,假如有人看见我的山洞,一定会以为它是一个军火库,里面各样东西应有尽有。样样东西都摆在手头,用起来很方便。我看见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得整整齐齐的,而且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收藏得那样多,心里很痛快。

从这时起,我开始把每天的工作写成日记。在这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很匆忙,不但忙于工作,而且心情也不好,假使记日记,也一定要记许多乏味的事情。例如我一定会这样记:“九月三十日。我逃出险境,上得岸来,把胃里的海水吐了出来,苏醒了一会儿。这时我不但不首先感谢上帝救我活命,反而在岸上跑来跑去,竟自扭自己的手,打自己的头和脸,大叫大喊我的不幸,嚷着‘我完了,我完了’!一直喊到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倒在地上休息,但又不敢睡着,生怕被什么东西吃掉。”

过了几天,当我已经上了船,把所有可以拿得动的东西都搬了下来之后,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整天爬到那小山的顶上,呆望着海面,希望有一只船出现。有时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片帆影,我很高兴,以为有希望了,于是望了又望,把眼都望花了,还看不见一只船,于是我便坐在地上,像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我这种呆头呆脑的举动,的确给我增加了不少的苦恼。

但是这个阶段过去之后,我把我的家用物品和住处安排妥当,为自己做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并把一切都弄整齐之后,便开始记起日记来。这日记我将把它抄在下面(虽然它要把上面说过的某些事情重复一遍)。不过我的日记并没写到头,因为后来墨水用完了,我也不得不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