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笨
她一下偎在他的身上,一下又推開,盯着他看。她偎着他時,他輕輕地摟着她,她盯着他時,他垂下眼瞼,不和她對視。
她年輕俏麗的臉上,滿是惶急的神情,他同樣年輕英俊的臉上,神色木然。
夜已很深了,海邊,那一排水泥堤上,本來是情侶最多的所在,這時也沒剩下多少人,兩個警察在他們身前慢慢走過去,向他們望了一眼,似有意、似無意地提高聲音:“晚了,沒有什麼要緊事,回家去吧!”
她和他都略挪動了一下身子,可是並沒有站起來離開的意思。她神情更惶急,不斷咬着下唇,她如果口角向上翹,現出笑容時,一定明媚調皮,十分動人,而這時,她口角卻向下垂,現出一種幼稚的、茫然不可測的淒苦,叫他心酸。
他緩緩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臉,但是還沒有碰到,卻又縮了回來,縮到一半,就叫她抓住了。她不但用一隻手,而且用兩隻手,把他的手緊握着,手的大小相差很多,他的手粗大,她就害怕他如果用力一掙,即使兩隻手,也捉他不住。所以,她急不及待地把他的手拖向前,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想藉透到他手心中去的溫柔,把他的手留住。
他的聲音模糊不清:“你的臉,好冷!”
她又偎向他,通常高大的男性身體,會給嬌弱的女性以安全感,然而,她這時感不到安全,只感到空空洞洞,恍恍惚惚,心跳十分劇烈,不是因為興奮刺激,而是因為極度的不安全感。
於是,她再離開些,再盯着他,他仍然垂着眼瞼,她終於道出了一句話,帶着哭音:“你……想想辦法!”
他木然:“我有什麼辦法想!誰知道你……什麼都不懂!”
她的手指,簡直像要陷進他的手掌中,然後,用力摔下了他的手,抹去眼角湧出來的淚水,咬着牙,她不想哭,可是淚水不斷湧出來。
她不想哭,淚水是被他剛才那句話氣出來的。而他接下來的話,卻使她恨自己為什麼不早把耳膜戳破,以致竟然聽到了那樣的話!
他先撇了撇嘴,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那天晚上人多,分不清誰打誰,又喝了酒,妳也喝醉了,倒能認得出是我?還是一個個都約出來,看看哪一個好說話,肯認賬?”
她起來,身子向後仰,慌亂地想找出一個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的距離,灰黃的路燈並不很合作。她想告訴他,雖然喝了不少酒,可是他的樣子……那怎麼會錯呢?不錯,當時,幾乎一切都在旋轉,可是那頭濃髮,那高大的身子,強而有力的手……她不是沒有再作過保護自己的努力,不過一點用處也沒有,他的手有魔法,按向她的胸脯時,她已經全身酥軟,按到她的小腰時,本來要把他推開的雙手,驟然背叛了大腦的指揮,反倒把他緊緊地抱住,於是,她的生命中有了男人,也有了有了男人之後的結果。
她想他總會想想辦法,可是他卻這樣子說;難怪他一整晚,連眼光的接觸也不敢,難怪他神情一直這樣木然。
他早有打算,她笨,什麼也不懂!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事情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她緩緩站了起來,倒退着,幾乎撞到了那兩個又走了過來的警察身上。
她一直退,退到了路邊,看看轉頭望向遠處的他,沒有再說什麼,走了開去,她想走得快些,可是身子發顫、雙腿發軟,每邁出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氣力,能一步一步拖着,移動身子,已經很不錯了,哪裏還能奔跑!她依稀聽得他像是叫了她一聲,她不會停下來,自然也不會回頭。
他的確叫了她一下,他得到的指點是:在這樣那樣之後,即使她自己走,也不是就此沒事了,你還要叫她一聲,要是她一停不停,頭也不同,那你才算是完全沒事了!
一切全在意料中,他甚至覺得太不夠刺激,伸了一個懶腰,當她的背影看不見時,才懶洋洋地站了起來,向着遠處,吐出了兩個字:“真笨!”
罵別人笨的人,總自以為聰明,他當然聰明。
不要以為故事會有什麼轟轟烈烈的發展,例如她自殺了,又例如她用激烈的手段懲戒他,再例如她非逼他承認不可,等等,沒有,都沒有。(因為那種行為,究竟不是很常見的,而這故事早已標明:常見的男人和女人故事。)
不論在什麼人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時間總是那樣過去,若干年後,她會遇到另一個他,如果她真是笨,她就會把那件往事告訴那一個他,如果她不那麼笨,那就會把往事永遠埋掉,絕不再想。
他當然也會遇到另一個她,聰明的他,自然會在適當時候,把往事炫耀一番。
是·不是
雖然經過了大半天的繁文縟節、辛苦勞累,新娘臉上的化妝,已多少有點褪色,但是她看來仍然是那樣明艷照人。他認識她已經有五年了,要是不覺得她美麗,自然不會娶她為妻,可是他卻也從來不知她可以美麗到這種程度,簡直不可方物——他心中在想,同時心頭怦怦亂跳,想像着今夜的旖旎風光。
從早上,捧了一大紮鮮花,在朋友陪伴下,到她家裏把她接出來起,他的視線,似乎沒有離開過她的俏臉;引得她的一些女友,艷羨不已。他就聽到了不知多少次,那些未嫁的少女,在竊竊私語:看,新郎看新娘的眼光;將來,要是有男人能用這樣的眼光看我,心都會甜!
她是不是心都在甜呢?毫無疑問,從她的眉梢眼角、從她的俏臉淺渦、從她的指尖、從她的腳步,沒有一處不泛着膩得化不開的甜意,他可以肯定,這種甜意,是從她心中甜出來的。
從認識開始,她就是那樣甜美、文靜,那樣逗人喜愛。不但他喜歡,他的家人也無不喜愛。長輩叫着他的名字,告訴他:“能娶到她做妻子,那真是你的福份!你看她多文靜,連流行舞都不會跳!多難得!”
那正是他心中所想的,他感到心滿意足。有時,兩人可以隔着一對燭,默默相對幾小時;在輕音樂聲中享受着寧謐的時光。大約在半年之後,他才鼓足了三天的勇氣,先是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指尖,看到她並沒有縮回手,只是垂下了眼瞼,睫毛在閃動,他才有進一步的勇氣,捏住了她的手。
又至少半年,他才又積聚了好幾天勇氣,才在一個適當的時機,陡然輕吻了一下她的唇,心跳得幾乎把胸口撐破。她發出了一下嬌吟聲,他才有進一步的勇氣,把她緊擁在懷中,深深地吻着。
又至少半年,他才又突然地,在緊擁的時候,突然伸手撫摸她的胸脯;雙乳嬌小而挺聳,乳尖迅速變硬。她身子發着顫,緊擠靠着他,令他的手停在她的胸脯,無法再恣意移動。
又不知多久,當他明顯地暗示每次和她在一起,他的身體就發生變化,就希望她能和他進一步親熱時開始,她搖頭,表示拒絕,他立即感到內疚,覺得自己不應該向一個純潔得和她一樣的女孩提這種要求。可是下一次,他仍然會忍不住提出來。
到後來,次數多了,她不再搖頭拒絕,只是以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望向他,有時半閉着眼,有時輕咬着下唇。那使他覺得不忍,不忍心強行要她答應。他總是計算着,計劃中的婚期不遠了,到了新婚之夜,那……他一想起,就會深深吸一口氣——兩個人攜手,一起跨出人生歷程中重要的一步,這何等美好,何等值得紀念!
今夜,就是等了不知多久的新婚之夜。
她在今天晚上,換了很多襲衣服,每一襲都令他心在狂跳,想像着她身上並沒有衣服時的樣子。等到賓客陸續散去,酒宴的善後細節,自有人打理,再向長輩道別之後,他們互握着手——新房在酒樓上面的酒店房間,他們開始,還有點矜持,可是一進了電梯,便緊擁在一起,熱烈地親吻。
她穿着合身的旗袍,胸脯看來,比他第一次接觸時飽滿得多,腰肢還是那麼細,高叉下的大腿,閃着艷光,白得令他目眩。
如何從電梯到達房間,他事後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好像是嬉戲着、追逐着。到了房門口,他用鑰匙開門時,她伏在他的背上喘息;他覺得她的身體,像是整個溫柔的春天。
門在身後關上,他轉過身來,凝望着她,她也回望着,兩隻眼睛中透露出來的濃情蜜意,使得平淡的酒店房間,充滿了春意。
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後,是急促的喘氣聲,他的手指動作笨拙,可是也一顆一顆,把旗袍的扣子解了開來。她溫柔地任由他的手指在同時進行輕薄和愛撫。只是當她的胸脯完全裸露時,她才雙臂交叉,遮住了雙乳。他握住了她的手,輕柔地,但是又堅決地,把她的雙臂拉開來。她沒有抗拒,雙頰映出了紅暈,終於把她挺聳膩白的胸脯,呈現在他的面前。
雖然曾多次觸撫,但那樣地凝視,卻還是第一次。他陡然感到了一種感動,拉她過來,把臉貼向她的胸脯,深深吸着氣,吸着她沁人的體香,然後,吮舐着她的乳尖,她的手指,緊捏着他的手臂,雙眼之中,又現出了那種近乎哀求、令人心蕩的眼色。
他實在捨不得離開,但是又必須有極短暫的分開。當他和她,全身肌膚相摩擦,他感到全身無有一處不滿溢出歡愉時,他伏在她身上喘氣,她輕撫着他:“第一次……總是那樣,以後會……很好,別放在心上……”
陡然之間,她的聲音充滿了驚訝:“你……真是處男!”
他的聲音更驚訝:“你不是處女!”
賣·不賣
開始幾次,當她裝成不注意,巧妙地,或用手把他的手撥開,或者靈巧地扭動着自己的身子,使她的手離開時,他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只是盯着她看——男人在這種地方,眼神幾乎全是一樣的。酒精的刺激,令得眼珠變得渾濁,而眼白上下亦充滿了紅絲。
這種眼神,叫被盯着的女人感到戰慄:因為那全然不像人所應該有的眼神,更多像獸——一頭雄性的獸,盯着雌性的獸時,就是那樣。而在那一剎間,雄性的獸,腦中所想的,自然也就是那一件事:要和雌性的獸,作生物最原始的繁殖本能行為。
而她,卻不是雌性的獸,她是女人!
本來,女人都有可以把自己當作女人的權利,不把自己當作雌性的獸,但是不幸得很,在這個地方,女人就只是雄性的獸眼中的雌性的獸!
男人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女人作生理上的發泄;女人在這裏,就是等候男人看中了她們之後,把她們自己出賣給男人。
買,和賣,是這裏在進行的正常的行為,正常到了人人習以為常。
所以,當她第不知多少次,又想把他的手,自她的大腿上推開去的時候,盯着她的眼光中,有了三分暴躁,而且,也和前幾次不一樣,他的手,非但沒有被推開,而且,手指還緊了一緊,抓住了她的粉腿。
她穿着岔子高得不能再高的旗袍,一雙粉光致致、瑩白滑膩的玉腿,從臀部的渾圓形曲線開始,一直到纖細誘人的足踝,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到這裏來的男人,要是在開始的三分鐘,可以忍得住不把手放上去的話,絕對已是正人君子之至的了。
她沒有再去推開他的手,她覺得被他手按着的地方,有點麻木——每次都有同樣的感覺,她也只好在心中自我安慰:希望不要有更壞的情形出現……就當是一場噩夢,在噩夢裏有一條狗,有一隻鬼,碰到了自己的身子!
她仍然要維持着笑容,那正是她所出賣的“東西”之一。他的眼光中有挑戰的意味:看,我的手就是不挪開,你能怎麼樣?
在這時,他心中,也有一種異樣的滿足——同樣的行為,在別的地方,早已觸犯法律,但在這裏,卻公然而且正常。她臉上雖然有過多的脂粉,但是仍然掩蓋不了她的青春,可不是嗎?窄窄的旗袍,胸前高聳飽滿,此刻,在手指輕輕搓捏下的大腿,也結實而有彈性,那種彈性,甚至自然而然,拒絕着他手指的進一步用力。
她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清楚,只是手在她的腿上移動着,她咬着唇,從內心深處,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他的手,自外側移到了內側!她不能併着腿把他的手挾住,也不能分開腿任由他的手活動。
她知道,事情已到了最後關頭了:她突然站了起來,並且迅速地跨開一步,又說了一句什麼,急急走了開去;和他一起來的幾個,連他,都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愕然,接着,他便大聲呼叫起來。
自然是配合好的,他才一張口,一個體態豐盈,連眉毛都會笑的女人,閃身而入,胖胖的手,輕搭在他的肩上,湊近他,豐厚的嘴唇,像是貼在他的耳際:“先生,介紹另一位給你,怎麼樣?”
他鼓着眼睛,神情惱怒。
胖女人心中想:“怎麼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
豐厚的嘴唇仍然在飛快地開合:“剛才那個……很嫩,不會討你喜歡!”
“就是嫩的才好!”
“唉唉!男人!男人!有點變化多好,太千篇一律了!”
“是……各有所好,可是她一向不……不做外場……要是硬來……那就沒有意思;出來玩,要開開心心,介紹一個肯‘去’的,包你滿意!”
“哼,不做外場?難道是處女?”
(唉唉!拜託,到垃圾堆去尋寶,比在這裏找處女容易成功,可是男人!男人!就喜歡異想天開。)
“那……除了她自己,只怕誰也不知道。先生,別討論她了,我替你……”
“不行,非要她不可,我不信她不‘去’,大不了是錢,不賣的,到這裏來幹什麼?”
(哈哈,有六分光了。男人,男人,愈是得不到的愈是好。送上門來的,還值什麼錢?)
“是……是……我也說過她,總有第一次的,她說行,可是得要她自己看中,剛才她對我說了,你……她喜歡,只要不太粗魯,她……”
“真有意思!”他特別提高聲音,示威性的眼光掃向同來的人。(哈哈,沒有人會從鏡子中照出一個醜人來!)
“不過……她第一次接外場,價錢當然……你知道……”
“當然,我懂!在外面玩,這還不懂?”
“是!是!”
(哈哈,你懂個屁!)
能·不能
憑着女性特有的第六感,她覺得他近來十分不對勁——什麼地方不對勁,還說不上來,可是那感覺卻太明顯了,明顯到了她不敢深一層去想,她下意識感到,要是深一層去想,一層又一層想下去,結果將是巨大無匹的、她所承受不起的悲慘。
她是他的什麼人呢。情婦!勉強可以算是,她有時要咬牙忍受別人的眼光,而他似乎又粗心到全然不覺察這一點,還要炫耀他和她的那種特殊關係——一個年輕貌美、身體曲線玲瓏的女人在他的身邊,可以令得他男性的優越感,得到極度滿足。
對了,她就算是他的女人,那是最籠統的說法,他和她愛得也很深。人總有缺點,她有,他也有,可是相愛的男女,都看不到對方的缺點,而且,能容忍對方的缺點。這些年來,她就一直在容忍他的胡鬧、荒唐,有時,甚至帶着欣賞的態度。
他的甜言蜜語曾令她心醉,那是多麼好的感受!
她怔怔地坐在妝台前,忽然取過了眉筆來,順手在紙上寫下了“心醉”兩個字。然後,再寫下“心碎”,醉和碎,都有一個“卒”字,那個字的字義是什麼?是終——完了!
她用力搖着頭,鏡子中顯出來的美麗臉龐,蒼白得可怕,靈活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恐懼,把手放在飽滿的心口,她可以感到自己心跳頻率的急劇。
不,不!不會完的。她和他,不會完。雖然向前看,在可見的將來,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突破和改變,但就像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好呢?她是他的女人,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快樂,他也是,還有什麼比這一點更重要?還是什麼都不要去想。
可是,有很多事,不能不想,例如,他的擁抱,為什麼愈來愈冷而無力了?他喝醉酒的次數,為什麼愈來愈多?他為什麼老是一個人在發怔?他為什麼變得那麼不耐煩、那麼躁急?
那是女性的本能,不必學,也不必任何人指點,她就知道,他另外有了女人!
她思索着:“會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沒有頭緒,他和她愛意仍然那麼濃,他和她都是感情極烈的人,也正由於如此,所以才特別容易使她感覺得到!
於是,和所有男人和女人一樣,她和他之間,也有了無可避免的盤詰和否認!
唉唉!她是一個笨女人!就算本來她極聰明,等到第一句盤問的話一開始,她也在迅速地變笨——多問一句,笨的程度就增加一分,直到笨到了無可救藥為止。
他當然否認,但是也漸漸使事情的真相顯露。
唉唉!為什麼女人總有那樣的好奇心,要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水落石出?她應該明白,事情太清楚了,實在沒有好處;不必叫他承認一切,承認了,他心理上反倒沒有負擔,她不會得到什麼,只會失去什麼。
事情的發展,完全是普通模式,乏善足陳,他終於哼了一聲:“當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生理上的需要,找一個女人睡覺,那不算什麼吧?”
她感到天旋地轉,或是天崩地裂——那是每一個堅信她的男人以她為唯一的性對象的女人在知道了她的男人要以別的女人作性對象時的必然反應,而不知道世界上絕少僅以一個女人為性對象的男人,即使這個女人美麗動人如她!
她整個像是被掏空了,心中問了幾千百次: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相信他只是為了泄慾,還是不信?
前一段的追詰,已經這樣了,再進一步詰問,似乎更加需要。心中的屈辱感,像是怒濤澎湃、像是千軍萬馬、像是大群瘋了的野牛。世上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抑制,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不讓她去設想,她作了一個又一個設想,逼他承認。
他認錯,她不滿意,他像是矮了一截。她也有了隨時可以把他痛罵了一頓的權利,忽然唉聲歎氣,知道她和他還是可以在一起,忽然又渾身冰冷,覺得他和她再也無法在一起,各種的辱罵,也自然衝口而出。
終於,他們有了一次面對面的對話。自此以後,怎麼樣,沒有人知道。
以下的對白,他和她一句接一句,說得極快,一點間隙也沒有:
她:“你能有新歡,我也要去找男人!”
他:“我能,你不能!”
她:“為什麼?”
他:“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她:“男女平等!”
他:“我和女人睡覺,是在女人身上取樂,你和男人睡,是被男人在你身上取樂!”
她:“我也能在男人身上取樂!”
他:“還是不能!”
她:“講出道理來!”
他:“太簡單了,你用我的錢,我養你!要是你養我,我才不管你有幾個男人!”
……
後記:馬克思說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切關係,都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
爛醉·醒
房間不大,可是佈置得十分豪華,屬於應有盡有的堆砌,整間房間都在告訴第一眼見到它的人:這間房間,是花了錢佈置的!
這樣的房間,不可能有一個品味高的主人,事實也的確如此,她不是一個高品味的女人,可是卻很出名,極能幹,她過去的經歷,被人所知、可以追溯的不超過十五年,十五年之前,她曾做過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她當然也不會告訴人,所以,她的年紀也沒有人知道,說她年輕,眼尾的皺紋說什麼也遮不住,說她年紀大,成熟女人的風韻,在她身上一應俱全,說是人工的也好,天生的也好,總之站得出來,照樣能吸引異性的目光。
這十五年來,她擇手段或是不擇手段地弄錢,已經可以過相當舒適的日子,身子有點發胖,但如果衣著得體,依然苗條。
當她全裸地站在鏡子前,照着自己身體時,略略吸一口氣,使得小腹變得平坦,胸脯更挺聳時,連她自己也發出滿意的讚歎聲。
可是他怎麼一點也沒有要的意思?
扶着他進來之後,他先是歪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上下,散發着酒氣。由於她也喝了酒,所以別人的酒氣,也就不太觸鼻難聞。
以前,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總會興奮得像一頭瘋狗,追着她來咬、來抓,口中呢呢喃喃,說些聽也聽不清楚的話——這些話,一旦聽清楚了,會叫淫婦也臉紅耳赤,她就為之臉紅耳赤過,不過不是為了害羞,而是他的話,令她情慾高漲,不克自制。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變得沒有那麼熱烈了,但,如果經過她的挑逗,他還是一樣有熾熱的反應,像今天晚上那樣,卻還是第一次——當他歪倒在沙發上時,她已經作了女性能作的努力,可是他只是發出幾下有氣無力的“唔唔”聲,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好不容易,把他的手移到了她的胸脯,卻沒有任何動作,就軟垂了下來。
他喝多了?醉了?醉成那樣?好像又不至於,他的酒量不是一直很好嗎?今晚也沒有喝了多少!
她坐在他腿上,望着他,很年輕的臉,帶着孩子氣,甚至在發狠的時候,也帶着這樣的孩子氣,年輕俊俏的臉,曾使多少女孩子着迷過?
她甚至在自己沉思的時候,也習慣把自己稱為“女孩子”,雖然她再清楚也沒有,自己決不年輕!年紀已經到了連她自己想起來也不敢相信的地步,以為那是自己在胡思亂想!
例如,她的實際年齡,足可以做他的母親了,這就是她偶然一想起來,就要立即否定的胡思亂想——她也是許多為他着迷的女孩子之一,而他,終於也被她迷醉了,投入了她的懷中。
年輕強壯的男性身體,給她以無比的歡愉,她也盡了力量去照顧這個英俊高大,強壯挺拔,可是卻一無所能的他的生活起居。
她托着頭,唔了一聲,適量的酒精,在她的血液中流竄,使她有着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急需他有如常的熱情,至少有如常的行動。
她咬着牙,站起來,用力架着他,使他站了起來,他全身伏在她的身上,那令她覺得好過些,然後,她艱難地移動腳步,把他扶進了臥房,他又倒向牀上,她替他脫去衣服,用熱毛巾,一把一把替他抹拭着身子,他仍然只是發出“唔唔”聲。
她喘着氣,向鏡子照着自己,正當她為自己能保持這樣的身段而自我陶醉之際,忽然看到了使她以為自己眼花的情景。
她從鏡子中看到那情景——躺在牀上的他,自從一進門,不是醉得一副人事不醒的樣子,連眼睛也沒有睜開來過嗎?
可是這時,她卻看到他一臉精靈的神情,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張了開來,他可能一時之間,想不到她可以在鏡中看到他,所以看着她的背影,作了一個極厭惡的神情!
她怔住了——一定是眼花了,她想,她連忙轉過身來,他還是那樣躺着,她來到牀前,摸他,隨着她的擺動,他身子毫無生氣地晃動。
她漸漸感到他是在裝醉!可是,為什麼呢?好玩?對了,一定是好玩,可是在她以為他真是醉了時,出其不意地跳了起來,嚇她一跳!
她雙手叉着腰,笑了起來——識破了他的惡作劇!她大聲說:“別裝模作樣了,你在裝醉,我知道,剛才在鏡子中看到了!”
當她說到第二遍時,他睜開眼,坐了起來,一副豁了出去的狠勁(在那種情形下,他仍然帶着幾分可愛的稚氣):“是的,我裝醉!”
她媚笑着,問:“想嚇我一跳?”
他先是一怔,接着,轟笑一發不可收拾,笑得驚天動地,她不知他為什麼笑,一點也不知道,反倒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笑着,抓起了衣服,一面穿,一面衝出去,直到他幾天沒露面,她才知道他為什麼笑成那樣!
誠實·騙
他陡然彈跳起來,神色難看之極,昏暗的燭光,本來充滿了浪漫詩意,這時映在他的臉上,卻形成了一層看來十分陰森,甚至令人心悸的陰影。
她望着他,心頭怦怦亂跳,暗暗叫,糟糕,不能說的!不應該說的!為什麼竟然說漏了口?唉,真不應該說的,看他的樣子,怎麼辦呢?
心中雖然焦急,可是至少,在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之後,知道怎麼補救,那麼,表面上她全然不動聲色,反倒用完全不明所以的目光望着他。
她知道他真的生了氣,要不,怎麼會連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而且,他顯然想說什麼,可是極度的怒意,卻使他的嘴唇哆嗦,無法講出話來,只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連串聽來十分古怪的聲音!
事情是突如其來發生的——或者應該說,是必然會發生的,只是她未曾意識到好幾次已到了危險的邊緣,她還在讓事情繼續發展,終於進入了危險地步,使他陡然爆炸了起來!
她做錯了什麼呢?
結婚三周年,在他們兩人的小天地中,外面悶熱無比,可是小天地中卻清涼舒適。他們決定一整天在一起,歡度這有意義的一天,他和她都年富力強,從這一天一開始,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如果詳細寫出來,風光之旖旎,自然令人艷羨——但成年男女都有類似經歷,所以也大可不必。
夕陽西下,他們相擁着,在陽台的玻璃門內,欣賞着漫天紅霞,紅霞映進來,映在他和她的胴體上,他們互相欣賞,都感到無限的滿意,三年的婚姻生活,每一天都甜得像蜜,沒有一分齟齬,兩個人生活得水乳交溶!
天色黑下來之後,他們一起合力烹製了可口的晚餐,美味的食物和酒,使他們快樂的情緒,提到了一個新的高點,等到他們捧着白蘭地杯,又在陽台的玻璃窗口坐下來時,熄了電燈,點着蠟燭,燭光搖曳,映着清清涼涼的上弦月,銀白和淺黃的混合,又可以遙望城市閃亮的燈火,也就和神仙境界差不許多。
或許是由於酒精的刺激作用,她突然覺得有講實話的衝動——三年多來,這種衝動起過許多次,但理智都告訴她,還是不要說的好!
不說,等於不誠實,等於在騙他,這又使她多少有點內疚,也還由於如此,所以她才時時有說實話的意念。
這一晚上,她決定了要說實話!
她靠在他的懷中,他淺呷一口酒,就深吻她一下,當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之後,她開始說:“你還記得林?當年,你們兩個一起追求我的!”
他的聲音很高興:“當然記得!他真是勁敵,職位比我高,人也比我俊俏漂亮,家世也好,我幾乎感到絕望了,天可憐見,妳終於歸了我!”
她嘟着嘴:“說得難聽,把我當成物件了?”
他又深吻她:“林知道你決定嫁我,真的自殺,還好發現得早,救了回來,要不然,有一個多情的靈魂,整天纏着你,也夠麻煩的!”
她格格嬌笑:“要是我嫁了林,你會怎樣?”
他一挺胸:“當然自殺!而且一次不成,再來一次,直到氣絕為止,不像林,試了一次,就沒有第二次了,可見用情不專!”
她反手勾住了他的頸,回了他一吻:“那晚,你灌醉了我,我給了你——”
他急急分辯:“不!不!我沒有灌醉你,是你自己要下決心給我……才喝酒堅定旨意的。”
她滿臉飛霞:“我告訴你……我是處女,可是你……好粗暴!”
他悠然回味:“這又怎麼能控制?”
她把他抱得更緊:“林自殺獲救後一個月,就是我們婚期前一個星期,千求萬求與我再見一次!”
他的聲音中已經十分不自在,嘖地一聲:“夠浪漫的,八流愛情小說的情節,妳去了?”
她歎了一聲:“怕林再尋死……”
他的聲音更不高興:“這種人,讓他去死好了!”
她幽幽地:“話不是那麼說,你們兩個人,我當初就極難決定……我答應了他,在他的郊外別墅……”
他的聲音簡直已經像活吞了一隻青蛙:“那地方!”可是她都還不覺得,仍然在誠實地說當時的經過:“林瘦得厲害,我們談了一會,就要和我接吻,至少那時,我還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我們曾是戀人,這要求……”
他就是聽到這裏,霍然彈跳起來的。
他指着她的手,在發着顫,終於,自他的喉際,透出了可怕之極的聲音:“妳答應了?”
她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先悠然喝一口酒,才回答:“當然沒有,不但拒絕,而且立即離開——那怎麼可以,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他長長吁出了一口氣,她站起來,雙臂掛在他的肩上,兩人的身子又緊貼着,浪漫柔和的氣氛,完全恢復。
她在想:“還好他發作得早!要是自己的誠實,說到那一吻之後,在別墅中過一夜,他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