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邊奇遇

在星相學之中,星座分成十二種。

其中,並沒有“幽靈星座”。

幽靈,怎麼會和星座發生聯繫呢?

既然不會,《幽靈星座》這樣的題目,不是根本不能成立嗎?

且慢且慢!

如果肯定人死了之後有幽靈,古今中外,那麼多幽靈(數字之大,無法估計),都還在地球,還是在傳說的“陰間”?

當然是在“陰間”。

“陰間”是什麼意思,單從字義上看,就再明白也沒有,那是和人的生存空間“陽間”,截然相反的另一個空間!

這個空間,根本不在地球上,在另一個星球上!

還能肯定地說,幽靈和星座之間沒有聯繫嗎?

如果承認了“幽靈星座”這個題目的可能性,那麼,請定下神來,用心看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任何人,不管他是世界級的偉人,還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生的際遇,都不可測。

有人說:命運是一個寫好了的劇本,不過沒有人可以看到下一場會怎樣。只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會怎麼樣。而且,全然無法預測,一些看來細小得不能再細小的事,都可以影響人一生的命運。

每一個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選擇細小事情的機會。例如早上起牀,右腳先下牀還是左腳先下牀;出門,決定靠左走還是靠右走,都會影響這個人一生的命運。

不相信?

他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他絕對無意偷聽他人的談話,可是在他身後的那一對男女,講話聲響了一些(或許由於是周遭的環境太靜)。

他聽到女性的聲音在問:“你是什麼星座的——”

(女性的聲音很動聽,很年輕。他心中笑了一下,那是相識不久的青年男女,在這樣的環境中,互相尋找着話題——)

他聽到了男人聲音的回答:“幽靈星座。”

(男人聲音沙啞、蒼老,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淒涼,和他剛才想像的“青年男女”絕不相同。從聲音聽來,那男人至少六十歲了!自然,六十歲男人也有資格和少女談戀愛,可是回答卻太奇怪,“幽靈星座”,那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如果他能在那一剎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轉頭去看的話,那麼,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

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衣著相當入時的少女,正側着頭,一臉驚訝之色,像是正在注視着身邊的什麼,可是她身邊並沒有人。

他不禁大是驚訝!

這時候,他如果決定不去理別人的事,起身,走開去,只怕過幾天,也就會將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他卻進一步,向那少女問:“你……剛才好像是在對人說話?”

原振俠“呵呵”笑着,揮着手,打斷了一個年輕人的敘述。喝了一口酒:“你說的這個鬼故事,不算精彩。”

那年輕人漲紅了臉:“我不是在說鬼故事,是在講述一件事實。”

原振俠笑:“你至少要使人家知道,當時你是在什麼地方——”

那年輕人嚥了一口口水,有相當驚駭的神情。他的身邊有人遞了一杯酒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喝乾:“海邊。我由於……最近感情上有點困擾,所以常在深夜,一個人到海邊去靜坐。”

原振俠聽到“感情上有點困擾”,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酒。

那年輕人又道:“我坐在一塊大石上,在身後講話的那一男一女……不……唉,我已經說過了,當我轉過頭去時,我沒有看到那男的,只看到那少女——”

在聽那年輕人講話的幾個人,都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年輕人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微笑:“有點意思了,請說下去。”

在這間佈置得相當優雅的大客廳中,聚集了二三十人,各色人等都有。原振俠對於參加這種聚會,並不是十分熱中,他在這裏出現,另有一個連他自己也十分難以捉摸的原因——這似乎很難說得通,但情形又確然如此。

還是從頭說起,比較容易明白。

原振俠中午休息時,醫院院長走過來,拍着他的肩:“肯不肯接受一項邀請?”

原振俠笑:“這算是什麼問題,當然要看是什麼樣的邀請……”

院長也笑了起來:“當然,比起你多姿多彩的各種歷險,那可能極乏味……嗯,有一個聚會,估計有十來個年輕人,全是大學生,很想和你談談,見一見你——”

原振俠哈哈大笑:“我絕不是青年導師,不會教年輕人忠君愛國!”

院長瞪了原振俠一眼:“那些青年從外國回來度假,其中一個的父親,是劉心芹。”

院長說出了這個名字,原振俠“啊”地一聲。那是一個本地極有名望的外科醫生,已經退休了——那是兩年前的事,在絕不應該的情形下退休。他才五十歲,正是人生智慧、體力的高峰,而且,在再繁複精細的外科手術中,他也沒有出過絲毫差錯,都是不斷地成功、成功,他被推崇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十名外科醫生之一。

但突然,他卻宣布退休。

他自然有權決定怎樣做,但整個醫學界卻為之震動,都想知道原因是什麼。當時,曾有醫學界組成的“勸說小組”,去和劉博士詳談。小組由十個人組成,院長是成員之一,臨時拉了原振俠去。原振俠在所有人中,年紀最輕,在一干老資格的醫生面前,他自然沒有什麼發言機會。

他對那天晚上的經歷,印象十分深刻。因為他本來和別人一樣,應該勸劉博士不要退休的,可是結果,他只說了一句話:“劉博士既然決定退休了,何必勉強他再繼續工作?”

當時,院長十分惱怒,甚至拍了桌子:“醫生,是一種神聖的職業,有着社會責任。只要還能工作,就不能以私人理由退休——”

雖然不至於“群情洶湧”,但那晚上,不歡而散,倒是真的。

而令得原振俠說出了那句話的原因,是劉心芹的神態相當怪。來勸說他的人,不但全是他的同行,而且全是老朋友,有的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同學。

他很客氣地招待着客人,也言笑殷殷。可是,只要話題一觸及他為什麼要退休,他就一言不發——這種神態,令人感到他心中,有巨大的隱秘,有難言之隱,有不想說出來的苦衷。

可是當晚,顯然只有原振俠一個人,體諒到了他那種心情。其餘人,並沒有對劉博士的神態付以多大的注意。

在院長拍了桌子,憤然和所有人一起“撤退”時,原振俠自然也跟着出去。劉心芹有禮地送了出來,手中捏着煙斗,各人紛紛上了自己的車子。花園的大鐵門打開,原振俠在打開車門前,向劉博士望了一下,劉博士忽然用手中的煙斗指向他,欲言又止。原振俠就不進車子,等着他說話,等到所有車子全駛走了,劉博士還是維持着那個姿勢。

劉博士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原振俠向前走來:“劉博士有什麼吩咐?”

劉心芹是一個身形高大,面目英朗的中年人,健康情形極佳,有體育家的體型。這時,他現出一種十分深刻的迷惘:“聽說你……有不少古怪的經歷——”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是由於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怪事!”

劉心芹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大是滿意。他不斷吸着煙斗,發出“滋滋”聲,也不住點頭,表示同意。

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試探着問了一句:“劉博士是不是也遇到了什麼怪事?”

一來由於劉博士退休的決定,十分突兀——劉博士出了名熱愛工作,曾有十二小時不斷施行手術的記錄。二來也由於當晚劉博士的神態有異,所以原振俠才這樣問。以他對付怪異事情的經驗,他想到劉博士就算遇到了什麼怪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劉心芹的反應很正常,他先是側頭略想了一想,徐徐噴出一口煙,這證明他的確有一點怪事難以明白。可是接着,他卻又搖了搖頭。

搖頭,應該是否定,表示沒有怪事。然而他一開口,卻又道:“也許——”

原振俠給他弄得莫名其妙,但由於劉博士的一切,都值得人尊敬,所以他耐着性子,等着,等他進一步的表示。不過原振俠沒有等到什麼,劉博士在那大約三分鐘的時間中,顯然在沉思,決不定是說什麼還是不說。最後,他吁了一口氣:“沒有什麼,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詳談。反正我退休了,有的是時間——”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但他自然也不會逼劉博士說出什麼來。當晚,在他駕車回住所的時候,還曾把劉博士的古怪神態,仔細想了一想,得不出什麼結論。他古怪的遭遇極多,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想起。可是劉博士也一直沒有踐“以後有機會再詳談”的約,他也不便貿然去找劉博士。

所以,當院長向他提及,劉博士的兒子和一些年輕人,在劉博士住所有一個聚會,希望他去參加時,他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心想,能和劉博士詳談一下,也是好的——或者可以得到些什麼,或許什麼也得不到,這就是他感到,出現在這個聚會,連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為了什麼的原因。聚會一開始,原振俠就大失所望。

聚會的主體,全是年輕人,或者說,全是大學生,幾乎來自世界各地。他們有的是中學同學,有的本來不相識,由別人介紹來。

原振俠比他們年長,但也沒有大多少,所以相處融洽,沒有什麼問題,也沒有人逐個介紹。反正大家都有洋名,也就亂叫一通。

原振俠當然是中心人物。

令原振俠失望的是,他本來想見見劉心芹博士——博士在宣布退休之後兩年來,完全、徹底地退出了任何醫學活動,甚至不肯參加醫學界的聚餐會,也不和老朋友來往。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麼,所有醫學界的人,提起來就覺得怪異莫名。

有一次,原振俠和幾個有名望的醫生在一起,提起了劉心芹博士。一個名醫憤然道:“他現在的那種情形,不叫隱居,叫逃避!”

另一個道:“奇怪,老劉在逃避什麼?”

那名醫憤然:“誰知道!或許是在逃避外星人的追殺,又或許在逃避感情上的困擾——”

說的當然是氣話,但劉博士行徑怪異,很引起他的前同行的物議,而且,沒有什麼好評。

在這種場合,原振俠照例為劉博士辯護幾句,自然也起不了作用。

原振俠一到,十來個年輕人就十分熱情地圍了過來,原振俠正和他們打招呼時,劉心芹博士咬着煙斗,從書房中走出來——劉府是一棟相當大的花園洋房,格局偏於舊式,大客廳旁是小客廳,要通過小客廳,才能到達書房。

這種設計,有一個好處,是主人在書房的時候,不會受到不相干的來客打擾。

劉博士一走出來,就和原振俠打招呼,兩人之間隔了很多人。劉博士聲音宏亮,這證明他健康狀況極佳:“小原,你來了!你們年輕人多聊聊,我這老頭子,不來打擾你們了——”

劉心芹年逾半百,當然不再年輕,可是也實在並無老態。原振俠剛想開口留他下來,他已轉過身,走進了小客廳。而且,把大小客廳相通的一扇門關上,那分明是拒絕他人去找他的意思。

原振俠無法可施,好在一群年輕人學識豐富,思想靈活,和他天南地北談着,倒也並不寂寞。晚飯之後,人人一杯酒在手。

幾個少女商議着,想要原振俠說說他的戀愛故事和戀愛觀,原振俠嚇得連連後退,退到了一群男孩子面前。

那一群男孩子,正在輪流敘述着“一生之中最神秘的經歷”。看到原振俠過來,大家都笑:“我們不必說了,什麼人能有原醫生那麼多怪遭遇!”

原振俠笑:“我算什麼,那位先生才真了不起——”

幾個少女也擠了進來:“原醫生,那個超級女巫——”

原振俠不等她們說下去,就向一個剛才在說話的年輕人道:“請繼續說下去——”

那年輕人就說着,說的就是一開始,那年輕人在海邊大石上,因為感情上的困擾,在自怨自艾時遇到的奇事。他的敘述本來有點不連貫,經過原振俠的引導,變得有條理得多,聽的人也大感興趣。那幾個少女也不再追問原振俠關於“超級女巫”的事,聚精會神地聽着。

原振俠反倒對那年輕人的敘述,沒有什麼興趣。他緩緩轉動着酒杯,心想只怕沒有什麼機會,再見到劉博士了,不如揀一個適當的機會告辭的好。

這時,那年輕人在繼續着:“我明明聽到有人對答,怎麼會一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女一個人呢?”

旁邊一個看來很調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麗動人,一般愛情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

敘述的那個忽然住了口,現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別人一迭聲的催促中,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當時根本不轉過頭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個人坐着,也不加理會,逕自離去,不知會怎麼樣?”

他這樣自己問自己,聽得各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何意思。一個女孩子笑道:“現在你有什麼不對頭?”

那年輕人緩緩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竟然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嘩,在這種全是年輕人的場合,各人盡興叫着,聲音更響亮,絕對達到可以損害健康的噪音程度。

原振俠很久沒有處在那麼熱鬧的環境之中了,他也跟着叫:“你倒真是講故事的能手,知道在什麼時候賣關子,吊胃口……”

其餘的人一邊一個,去搖那年輕人,像是這樣,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搖出來。

正在喧鬧至不可開交的時候,小客廳的門打開,劉博士走了出來,客廳中靜下來。劉博士搖頭:“噪音不但可以殺人,看來也可以拆樓——”

大家都笑着,敘述的那年輕人叫了一聲:“爸——”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知道那年輕人原來是劉心芹博士的兒子。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不但令原振俠,也令得所有人訝異莫名。

劉博士笑吟吟地應了一聲,順口問:“什麼事那麼高興,吵翻了天?”

那年輕人道:“每人在敘述怪經歷,我在講——”

他才講到這裏,劉博士的神情就變了,沉下臉來,聲音也十分異樣,叫着他兒子的名字:“量中!”

他這樣一叫,客廳中,就算本來還有點聲音,也陡然靜下來。劉博士竟然又聲色俱厲地申斥:“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

人人愕然互望。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歡樂氣氛的聚會之中,絕對可以胡說八道一番,而且,事實上,劉量中——那敘述的年輕人,並沒有胡說什麼。劉博士的申斥,來得一點道理也沒有!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劉量中喃喃說了一句:“我也沒有胡說八道!”

劉博士握着煙斗,用煙斗指向劉量中:“你說到什麼地方?”

這句問話,在場的很多年輕人,聽得莫名其妙。但有縝密推理頭腦的原振俠一聽,心中就“啊”了一聲,剎那之間,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幾點:

一、劉量中敘述的是事實,他不止一次對人講起,至少,對他父親講過。

二、劉博士在知道了劉量中的經歷之後,一定曾嚴厲告誡過他,不要再向別人提起。所以一聽得他又在對那麼多人說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會破壞歡娛的氣氛,立時申斥!

三、劉量中在海邊的遭遇,一定十分驚世駭俗,不然劉博士不會禁止他說。

可是,明白了這三點,於事無補,原振俠不知道劉量中遭遇到的是什麼!

這時,劉量中還沒有回答,原振俠一面心念電轉,一面已脫口道:“他說到轉過頭去,只見少女一人,未見有別人。”

劉博士吸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神情動作,顯然是在說:還好!還好只是講到這裏!

他仍然沉着臉,樣子看來十分威嚴。別說一干年輕人不敢出聲,連原振俠也覺得十分尷尬——事情忽然之間變成這樣,三分鐘之前,誰也想不到。

原振俠想了一下,又道:“劉量中,他……海邊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能講出來?”

原振俠問出的這個問題,正是人人想問而不敢問的。所以,有幾個人,一起鼓掌,向原振俠致敬。

劉博士的神情有點怪異,竭力想令事情輕鬆,但又力有未逮:“沒有什麼怪,他……和那少女搭訕幾句,就回宿舍去了……”

原振俠立時向劉量中望去,劉量中嘴唇掀動,沒有出聲。他立時又望向劉博士,及時看到劉博士正在向他兒子投以十分嚴厲的眼色。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心中暗說了一聲:“太醜惡了!”

果然,他聽到了劉量中言不由衷的聲音:“是啊,既無艷遇,亦無怪事,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原振俠再睜開眼來,看到他居然還攤了攤手。原振俠不敢得罪劉博士,可是劉量中的態度,卻令他忍無可忍:“你在大學學什麼?”

劉量中見到可以轉變話題,如釋重負:“學的是化學!”

原振俠發出一下長笑:“你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化學家,可是仍然是一個最糟的說謊者!”

劉量中陡然紅了臉,其餘人也發出程度不同的不滿聲。聚會到了這一地步,自然是難以延續下去了。

劉博士看來也無意挽回,轉身又向小客廳走去。一步跨了進去,才停住,一轉身:“人人都有權保留一點秘密。年輕人,允許人家保持秘密,這是做人處世之道!”

大客廳中的眾青年男女,臉上皆有不服氣的神情,可是又沒有人敢開口反駁。

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要挺身而出,“為民喉舌”!他立時道:“人人也都有權說出秘密,允許他人說出秘密,也是做人處世之道!”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居然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劉量中嘆了一聲,搓着手。劉博士轉過身來,凝視着原振俠:“對,那要看這個人本身,是想保留秘密,還是想說出來。”

原振俠的行動,直截了當之至,他立時望向劉量中:“你願意說出來,還是願意保留?”

所有人都向劉量中望去。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而且一直到現在為止,原振俠雖然覺得事情有點怪,但也絕沒有和什麼嚴重事件聯想在一起。在說話、動作時,也都十分輕鬆,他也想不出自己的這個問題,對劉量中來說,會有什麼為難。

可是,劉量中卻沒有回答。

應該說劉量中沒有立即回答。

他低着頭,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為難。然後,在眾人的錯愕神情下,劉量中聲音乾澀地道:“我根本沒有什麼秘密,無所謂保留還是公開——別再討論了……”

所有人都靜了片刻,然後,有幾個人裝着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轉換了話題,但是當然氣氛也不如前。劉博士走回了書房,劉量中無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說些沒有意義的話。

原振俠首先告辭,和他一起告辭的有好幾個人。其餘人,顯然也不擬多逗留。

和原振俠一起走出來的幾個年輕人問:“原醫生,照你看,發生了什麼事?”

原振俠攤了攤手:“可以作一千種推測,也根本無法推測,只有他們父子兩人才知道!”

其中一個道:“在劉量中的敘述中,我聽到了一個很特別的名詞——”

原振俠點頭:“是,‘幽靈星座’!”

那青年又問:“什麼意思?”

原振俠搖頭:“不知道,或許,根本沒有意義——”

那幾個青年也沒有再問什麼。原振俠上車,回家,對於劉博士的態度,仍然覺得十分怪。從經過的情形來看,像是劉量中並不覺得事情有什麼嚴重。要不是他父親突然阻止,劉量中或許會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講出來。

原振俠也無法想像,劉量中敘述的那件事,會有什麼樣的發展。

他聽了將近一小時音樂,準備就寢時,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來,聽到了壓低了的顯得十分神秘的聲音:“原醫生,我是劉量中!”

原振俠立時取笑:“打電話並不犯法,不必把聲音壓得那麼低——”

電話中,傳來了劉量中的一下嘆息聲,仍然壓得極低:“我有些話要說,電話裏又不方便——”

原振俠看了看時間:“現在?”

已經凌晨一時了,所以原振俠提醒劉量中。

劉量中堅持:“現在!有什麼地方可以詳談,我要說的話……很多。”

原振俠心想,劉量中要對自己說什麼?只有兩個可能,一是講他的那個怪故事,另一個可能,是說他感情上的困擾。

“來我這裏,我的地址是——”原振俠向劉量中說了地址,劉量中不忘說了聲“謝謝”。

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聲“謝謝”,也是壓低了聲音來說,像是他的處境十分神秘。

原振俠估計,劉量中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可以到。他換上了一張唱片〈巫師和他的徒弟〉,然後又準備了咖啡,等到要從廚房中出來時,忽然廚房門被人關上。原振俠吃了一驚,已聽得門上,傳來了迅速密集的敲擊聲,敲出普通的電碼:“猜是誰?”

原振俠一張口,想要發出高興的呼叫聲,可是隨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聽聽那音樂!”

門外靜了一會,才傳來了嬌媚的聲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

她講到這裏,故意頓了一頓,原振俠也在這時打開門來,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唇上,不讓她再講下去。兩人的動作,配合協調之極。

瑪仙半倚着門檻站着,原振俠一望向她,視線就再也收不回來——這只怕是所有男性,在這樣近距離,看到了像瑪仙這樣出色的美女之後唯一的反應。

瑪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着,伸出舌頭來,在原振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輕輕舔了一下,原振俠像是觸電一樣縮回手來。

瑪仙探頭向廚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個鬼臉:“準備招待客人?我來得不是時候了!”

原振俠挑戰似地望着瑪仙:“你是超級女巫,應該知道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

瑪仙一揚眉,看來十分認真地接受了挑戰,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彈跳),在一張沙發上,用一個看來相當怪異的姿勢坐下——盤着腿,卻又半側着身,看來有點像是瑜伽術中的一式。

原振俠向大門口看了一眼,門關着。瑪仙並沒有他住所的鑰匙,但她是超級女巫,就算不能透門而入,要把門弄開總也不是難事。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但原振俠十分高興她的出現。

本來,他們兩人的關係,有若干程度尷尬,但是在南中國海上,他們並沒有討論過什麼,自然取得諒解——把原來可以造成嚴重糾纏的事,聽其自然發展。而瑪仙慧黠可人,雖然“女巫”這個頭銜有點駭人,但在經歷了“大犯罪者”這樣的事情之後,原振俠對將軍和特務的反感更甚了。

女巫,至少是一種神秘力量的操縱者,而不像將軍、特務,操縱的是權力。

原振俠不清楚在巫術中,是不是也有低層向上層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權力操縱上就有。當大犯罪者操縱了最高層的權力時,黃絹幾乎沒有經過什麼考慮,就向他屈服了!

黃絹的行為,令原振俠失望之極。海棠一被上級召喚,就棄他不顧,反倒可以原諒——雖然那也令他悶悶不樂了好一陣。所以,瑪仙出現得正是時候。

他看到瑪仙以這個怪姿勢坐下來之後,半仰着頭,聚精會神,就先過去停止了唱片,一下子變得十分靜。

他注視着瑪仙,瑪仙漸漸皺起了眉,現出訝異的神情,呼吸也漸漸急促,雙頰有一種異樣的蒼白。而且,儘管她看來仍然極美,但是卻無可避免,有一股妖異之氣。

原振俠剛想叫她別再施術——他實在不喜歡瑪仙身上,有這種妖異之氣透出來。

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瑪仙已經直跳了起來,叫:“快!要來不及了——”

原振俠大是錯愕,瑪仙“跳”起來的情形,也怪異莫名。她仍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人向上彈起,到了凌空,手腳才舒展開來。於是,落地時,又變得好好地站在地上。

她叫着,原振俠不知她這樣叫是什麼意思,她隨手一拉原振俠,就向門口衝去。

她向前衝去的勢子十分急驟,眼看要撞在門上,卻見她一探手,就拉開了門,閃身而出,把原振俠一推,推向電梯門口。她自己直撲樓梯口,聲音一路在她飛奔下樓時傳來:“我先下去發動車子,你立刻下來——”

原振俠在電梯沒有到達時,思緒撩亂。他知道,瑪仙一定是通過了巫術力量,知道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她要去阻止!

他能猜到的,只是這一點。他也考慮過要自樓梯上跳下去,可是電梯已經到了。在這種一秒鐘都要爭取的情形下,乘搭電梯,實在不是辦法,單是門一開一關,就能叫人心焦萬分。

等到原振俠衝出大堂,瑪仙已駕着跑車,一下衝到他的面前。他立時上車,喘息未定,居然還不忘幽默:“我以為女巫最快的趕路方法,是騎着掃帚飛。”

瑪仙翻了翻眼:“我注意到,你住所中沒有掃帚!”

她把車子開得飛快,原振俠的身子隨着車子的急轉彎而擺動。

原振俠叫道:“至少該讓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人約了我,要找我的——”

瑪仙連連點頭:“就是這個人,我感到他會出事,要趕快!這個人……很怪,有一點很怪的怪事,發生在他身上——”

(原振俠本來想說: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有什麼事,發生在他的身上?)

(不過他沒有問,因為瑪仙把車子開得快絕,而且,那是一條上山的路,盤旋曲折。原振俠可以相信,瑪仙有卓越之極的駕駛能力,但也不必冒險,在這種情形下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後來,隔了相當時日之後,原振俠還是向她問了這個問題。)

(瑪仙的回答是:你叫我猜猜要來的人是男是女,我就施術,就和這個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取得了某種聯繫,可以知道他會發生些什麼事。)

(瑪仙的回答,極其玄妙,令原振俠眨了半分鐘眼睛,說不出話來。只好在心中,暗自感嘆巫術的奇妙。)

(而瑪仙則說,原振俠不斷眨眼睛的動作,可愛極了。使得原振俠在來不及拒絕的情形之下,她已在他的眼上,輕吻了五、六下。)

原振俠當時,“啊”地低呼一聲:“劉量中?”

瑪仙並沒有回答,原振俠這時,也注意到瑪仙走的這條路,正通向劉博士的住所。劉量中剛才那通電話,如果從家裏打來,他要前來,自然也會由這條路來。

那也就是說,他們和劉量中,有機會在半路上迎頭相遇。

原振俠剛憑推測,得到了那樣的結論,就看到前面一個轉彎處,一輛車子飛快轉出來,車頭燈在黑暗中看來極亮。

瑪仙的車子離它約有一百多公尺,瑪仙一看到那車子,就發出一下低呼聲。那輛車子在轉了彎之後,應該駛向前來的,可是它顯然在一剎那間失去了控制,竟然沒有駛到路面來,而是繼續向前衝出去!

上山的路上,一邊是懸崖,車子撞在水泥欄上,發出巨響,也令得車子一個翻騰,向着懸崖之下,直跌了下去!

一切全在瑪仙和原振俠兩人眼前發生。當瑪仙駕着車,在撞欄處停下,兩人立時一起跳下車,向下看去時,車子還在半空中,車頭燈還亮着,在黑暗的空隙,劃出驚心動魄的光柱。他們一口氣沒透過來,車子已經落地。

那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車子一跌下去,結果和所有電影中看到的鏡頭,完全一樣!而且,也絕對可以在物理學上,證明光的速度,比聲音快了不知多少!

他們先看到晶亮的火光一閃,一蓬火柱,沖霄直上。然後,再是一下轟然巨響,那一團火光,熊熊燃燒。

原振俠震呆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問瑪仙:那是劉量中的車子?可是,由於所受震撼太甚,竟然出不了聲。

瑪仙盯着山下面,雖然隔得遠,可是山谷下傳上來的火光,還是可以映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看起來更是詭異莫名!

她嘴唇掀動着,並沒有什麼聲音發出——平常人如果有這樣動作,可以視為喃喃自語,可是瑪仙,卻大有可能,是在念什麼巫術的咒語。

原振俠的直覺是,這種情形的汽車失事,車中人絕無生還的可能。瑪仙即使再念什麼咒語,也無法令那人死裏逃生,真要念,還不如念念“往生咒”來得實在些。可是瑪仙卻十分認真,一直盯着跌下山谷的那車子——那實際上是一團火。

就在這時,另外有一輛車子,從那個彎角轉了過來,來勢也快絕。

此際,離那輛車子墮山,至多只有兩分鐘。那輛車子一轉了彎就停下,車門打開,一個人忽忙下車。

原振俠以為那是一個駕車人,知道有車子出了事,下車來看的。他一揚手,向那下車的人叫:“快去報警,有車子跌進了山谷——”

隨着他的叫嚷,那下車的人,向前疾奔過來,自山下面竄起的火光,也可以隱隱約約,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看去,震呆得說不出話來——那個人,是劉心芹,劉心芹博士!

劉心芹以一百公尺衝刺的速度奔向前,若不是他陡然之間,看到了原振俠,收住了勢子,只怕他會直衝下懸崖去。原振俠要雙手齊出,抵住他的胸口,才能免得兩人相撞,劉博士向前衝來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原振俠和劉心芹面對面,劉心芹又驚又怒,陡然之間,大喝一聲,震得原振俠後退一步。

劉心芹揚起手,看來不知準備如何對付原振俠,但終於只用力一揮手,來到了懸崖邊上。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聽來令人全身冰冷的慘叫聲:“量中——”

原振俠真的感到全身冰冷!劉心芹在叫他兒子的名字,他和劉量中,可能一先一後,開車出來。

劉心芹知道在自己前面,不可能有別的車子,知道跌進了山谷之中的,一定是劉量中!

儘管有過許許多多非常事件的經歷,原振俠還是不能想像,兩三個小時之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小伙子,如今已經在烈焰的吞噬下,變成了一團焦炭,生命從此消失!這個人,到此就等於再也沒有存在過!

原振俠看到劉心芹在叫了一聲之後,身子慢慢蹲了下來,臉上神情,痛苦之極。

原振俠明知就算攀下山去,也沒有什麼用處,但是總得下去看看才行。

他向瑪仙打了一個手勢,可是瑪仙根本不注意他,現出一種詭異的神情,還在注視着漸漸變弱的火團。

原振俠打量了一下形勢,雖然漆黑一片,可是以他的身手,想要落下去,多半沒有什麼大問題。

他向前跨出了兩步,突然之間,跨出去的腿上一緊。蹲在地上的劉心芹,名聞全球的出色外科醫生,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原振俠的小腿,口張得極大,發出一種如同狼嗥的聲音。看起來,像是想在原振俠的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原振俠駭然莫名,叫:“劉博士——劉博士——”

劉博士嚎叫起來:“你滿意了?你滿意了?”

原振俠不知如何才好:“你先起來,我不明白你說什麼,你——”

劉心芹聲嘶力竭:“你滿意了!要他把心中的秘密向你公開,你滿意了?”

原振俠心頭一陣絞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下。劉心芹這樣指責他,他當然不願意承當,可是如今,對着一個受了如此沉重打擊的父親,又何必為自己辯護什麼?

他俯下身,用力扶起劉心芹,可是劉心芹雙腿軟得站不穩。他雙拳如雨點一樣,在原振俠身上搥打着,同時嚎叫:“都是你們這班人,尤其是你!你們,你,殺了量中!他因為你的好奇而死……”

原振俠聲音發顫:“你……”他陡然叫起來:“瑪仙,你能令他鎮定一下?”

瑪仙直到這時,才把視線自山谷下的那團火上收回來,她一言不發,走過來,把手按在劉心芹的後腦上。劉心芹立時停止了叫喊,雙眼有點發直,抓住原振俠衣服的手已鬆開,身子搖晃,站立不穩。

原振俠忙扶着他,在路邊坐下。他雙手抱着頭,自喉際發出可怕的“嗚嗚”聲,聽了令人心為之碎!

原振俠向下指了指:“我下去看看。”

瑪仙一揚眉:“看什麼?”

原振俠想不到瑪仙會那麼尖銳地反問,苦笑了一下。的確,下去看什麼呢?看燒成廢鐵的車子,還是看燒焦了的劉量中?

他只好苦笑:“總要下去看看。”

瑪仙突然之間,現出了相當怪異的神情,又向下面的火團望去。火團已經熄滅,在黑暗中看來,只有一點暗紅在閃耀。瑪仙緊蹙着眉,像是有十分難以明白的事,在困擾着她。

原振俠問了她幾次在想什麼,她都沒有回答。這時,劉博士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腳步踉蹌,向懸崖衝了過去,原振俠吃了一驚,連忙拉住了他。劉博士緊抿着唇,也不出聲,可是卻用力掙扎,他的力度大得出奇,原振俠幾乎拉不住他。

幸好,這時恰好有一輛巡邏警車經過。車上的警官、警員,跳下車來,問明白是什麼事,立即召救傷車。瑪仙趁混亂時,悄悄在原振俠身邊道:“我們回去吧,事情和我們無關!”

原振俠奇怪瑪仙何以會這樣說,忙道:“也不能說全然無關……雖然劉博士的指責我不接受,但是……如果不是我說了幾次,要劉量中把話說出來,劉量中不會找我,也不會有慘劇發生,所以——”

他說到這裏,才向瑪仙看去,看到瑪仙的神情,像是十分恐懼。而她又不想自己恐懼的神情顯露,正在盡量掩飾——但由於她心中的恐懼,一定極甚,所以她的掩飾,不是很成功。原振俠一看到這情形,心中訝異莫名。瑪仙也會恐懼?會有什麼事令瑪仙恐懼?這實在是不能想像的事!

不但在瑪仙原來的性格之中,只怕就沒有恐懼這回事,而且她現在,又掌握了巨大的、奇妙的巫術力量,還有什麼值得她害怕的?

可是原振俠又可以感到,她真正在感到害怕!

一時之間,原振俠也住了口,不知如何說才好。瑪仙仰頭望向他,美目之中,閃耀着一種異樣的光采,她再次輕聲說着:“這裏沒有我們的事了——”

一個警官走過來:“不,小姐,你們是目擊證人,請和警方合作。”

瑪仙嘆了一聲,轉問原振俠:“那我們不如攀下去看看了!”

那警官的年紀很輕,他一面請瑪仙和警方合作,一面視線已停在她臉上,再也移不開去。他一聽得瑪仙說要“下去看看”,不禁嚇了一大跳:“小姐……那太危險了……”

原振俠正想下去,立時道:“好!”

那警官呆了一呆,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瑪仙向他嘲弄也似,笑了一下,令得那警官無緣無故紅起臉來:“我和你們一起下去——”

原振俠已經開始行動,雖然是懸崖,但那並不是什麼窮山惡水,畢竟只是城市中的山頭而已。對於曾在新畿內亞腹地,攀登過可怕的“缺口的天哨”,進入過“鬼界”的原振俠而言,自然不算什麼。要不是他要照顧同時向下落來的瑪仙,速度還可以更快。

瑪仙下落的速度也很快,動作俐落。反倒是那警官,有點笨手笨腳,狼狽不堪!

二十分鐘之後,原振俠拉住了一株小樹,身子向前一蕩,一躍而下,已到了失事汽車的旁邊。

瑪仙跟着躍下,原振俠過去扶住她。當他的雙手,扶住了她的腰時,竟發現她的嬌軀在微微發抖。

原振俠立時向瑪仙投以詢問的眼色,可是瑪仙卻轉過頭去,有意避開了原振俠詢問的眼色,這更令原振俠大惑不解。

瑪仙已輕輕推開了原振俠,腳高腳低,向前走出了幾步,來到了離失事汽車極近處,原振俠也跟了上去。

汽車已變成了焦黑的、難以形容的不規則的一團,有一些零件散落在周圍。

車子雖然已全然不成形,但是還可以看得出,車門沒有打開,那也就是說,駕車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逃生。

原振俠和瑪仙不約而同,一起俯身,想自被擠壓得變形的車窗中,去看看車中的情形,但是光線實在太暗,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上面,又隱隱傳來劉博士充滿痛苦的嗥叫聲。原振俠突然衝動起來,問着瑪仙:“你是女巫,既然沒有能力阻止慘劇發生,至少現在該有能力,看清楚車廂中的情形——”

瑪仙明亮的眼睛望向原振俠,眼神之中,大有責備原振俠不應該這樣說的意思。她的聲音十分平靜:“我當然看得見,你自己看不到,怪誰?”

原振俠喘着氣:“他……劉量中……在車內?”

瑪仙的聲音,平靜地出奇:“是,燒焦了。駕駛盤嵌進了他胸口,他屍體……已不像什麼。”

原振俠自然可以知道“屍體不像什麼”的意思。想起劉量中不久前,還在談笑風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直到這時,那警官才算是落了下來,喘着氣:“這……車子駕駛人,你們認識?”

原振俠和瑪仙都懶得出聲。原振俠自然也承認,剛才對瑪仙的指責毫無理由,可是他情緒激動,也不知如何開口道歉才好。瑪仙也沒有說什麼,轉身循着剛才落下來的路線,向上攀去。

等到他們又到了路邊,劉博士已被救傷車載走。現場也聚集了更多的警員,有照明設備自上而下射去,可以看到毀到不成形的失事汽車。

有更高級的警官到場,認識原振俠,說了幾句話。瑪仙神態疲倦:“我們可以離去?”

原振俠早就感到瑪仙神態有異,也想和她單獨相處。高級警官道:“當然可以……”

他們一起上了車,仍然由瑪仙駕駛,兩人一言不發。一直到了原振俠住所之外,車停下,瑪仙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的聲音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

瑪仙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這時,天色已經朦朦亮了,淡淡的曙色,映在她的俏臉上,看來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美麗。

她淡然道:“沒什麼……女巫只不過是女巫,不是萬能的。”

原振俠下了車,繞到車子另一邊,要替瑪仙開車門,可是瑪仙卻搖了搖頭。原振俠大是愕然:“你——”

他只講了一個字,就被瑪仙截住了話:“我不上去了,有機會,再來看你——”

原振俠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他自然不能強拉瑪仙上去,事實上,他也絕沒有那樣的打算。可是瑪仙就此離去,卻也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瑪仙突然在他住所中出現,劉量中車子失事,是一宗意外,如果沒有那宗意外,瑪仙難道也只逗留幾分鐘就離去?

而且,在這宗意外中,瑪仙的神態,有相當多可疑之處。她曾現出極度的恐懼,還努力想掩飾恐懼。原振俠還準備問她幹什麼,可是她竟然表示要離去!

原振俠在一剎那間,也曾想到過:她生氣了?但他立時否定,瑪仙絕不小器到這種程度!瑪仙的神態,看來十足是想逃避什麼!這令得原振俠好奇心大熾。

原振俠仍然拉開了車門,盯着瑪仙。

瑪仙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直視着前面,並不看原振俠。

以原振俠和瑪仙的熟稔程度,他也不必長篇責問,他只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可以預期瑪仙不回答,甚至可以接受瑪仙,像一個任性的少女不顧而去。但是他再也想不到,瑪仙竟然作了那樣的回答!

瑪仙的回答是:“你太喜歡追問‘為什麼’了!你已經問得令劉量中遭到了意外,還要來問我?”

瑪仙的話,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呆若木雞。他直了直身子,正想為自己辯護幾句,“呼”地一聲響,瑪仙踏下了油門,跑車像箭一樣向前射出去!

原振俠呆立着,一時之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等到他定過神來,他才極其惱怒,不可克制地大叫:“我要你說明白……儘管你是超級女巫,你也無權胡說八道!”

這時正是清晨,宿舍附近十分寂靜。有幾個晨運爬山的老人,駭然地瞪視着他,不敢走近來。

原振俠悻然揮着手,回到了住所,洗了一個臉,坐着生悶氣。好一會,才能把自那個聚會一開始,到瑪仙留下了那兩句話離去,一切經過想了一遍。

他感到自己對劉量中的死,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想到這一點,他心情才好過了一些。天色也已大明,他也不準備睡覺,又把幾個疑點,整理推測了一下。

他推測,劉量中在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聲音壓得十分低,自然是怕人聽到——這一點,實在不是很合理。劉府的房子很大,劉量中要找一處地方打電話,而不被人聽到,再容易不過。除非劉府的所有電話,都有盜聽設備。

而事實上,劉量中的電話,還是有人偷聽到了——劉博士偷聽到的。這就是為什麼,劉量中和劉博士,會先後在山路上疾駛的原因。

原振俠肯定,劉量中疾駛,是要來找自己,目的是:他有很多話要對原振俠說。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在聚會中,劉量中就有很多話要說,被劉博士突然出現而阻止。當時的情形是:劉博士不讓說,劉量中想說,但是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

假設在聚會散了之後,劉量中經過考慮,認為還是應該把那番話說出來,所以才來找原振俠。那麼,劉博士追在後面,目的自然一樣是要阻止劉量中說話。

原振俠的心中,也就更疑惑。

在聚會中,聽劉量中要講的話,講了一個開頭,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那麼,為什麼劉博士一定不讓說(不讓說的手段,且十分惡劣)?劉量中如果能再講下去,那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由於劉量中已經死了,能回答的,只有劉心芹博士。

劉博士不肯讓他的兒子說,自己當然更不會說,只怕從此成謎。

原振俠想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而且,他也想到,他總是要再和劉博士見面的,若是劉博士再責怪他害死了劉量中,他就要反擊,指出一個事實:如果不是劉博士開車在後面緊追,劉量中不必把車子開得那麼快,那就不會墮崖失事!

劉量中汽車墮崖,當然是意外——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不禁苦笑,那真是意外嗎?他只不過叫瑪仙猜一下,等一會來的人是男是女?瑪仙已經預知了意外的發生!

能被預見的事,自然不能算是意外。就算要通過巫術力量才能預知,那也不是意外。

劉量中的車子失事,必然會發生!那由一種不知什麼力量造成!

原振俠感到心情愈來愈沉重,一直推測下去,有許多疑點,也可以迎刃而解。例如:瑪仙為什麼恐懼——她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她同時感到,那股力量強大而可怖,超越了她所掌握的巫術力量,那麼,她自然有理由害怕。

在舊問題中,又產生了新問題:那股力量是什麼?從何而來?由誰掌握?

當陽光照射進來之後,由於一夜失眠,再加上心中疑團太多,原振俠很有點頭重腳輕,但他的健康,自然可以支持一天繁忙的工作。他灌了兩大杯咖啡,駕車到醫院,才一進醫院大樓,就聽得擴音器不斷在叫他的名字,要他到院長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