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一九二三年五月六日。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惆;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
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报》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