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三个媒(6)

林家的米醋有了销路,生意好时一天能卖出一两坛,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家里好歹有个进项不是。

生活好了,林九指昔日那些狐朋狗友自然如逐臭的苍蝇般蜂拥而至,个个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为了鼓唆他去赌钱,将他吹得堪比财神下凡、比干转世。

刚开始林九指还满怀重整家业的雄心壮志,果断拒绝他们。可烈女怕缠郎,况且他本就不是意志坚定之人,被狐朋狗友吹捧久了,人就如灵魂出窍般飘起来,心想“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就赌一把,不管输赢都立马回来!”

这防堤的口子一开,立即被善察言观色的损友识破,一干人立马架着他半强迫半自愿地去了赌坊。

一入赌坊深似海,哪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林九指第一把就赢了,乐得他满脸通红,下意识又继续下了第二局……以至于中午出的家门,披星戴月了才回。

林九指哼着小曲儿,饥肠辘辘地回到家,见到家里俩个女人倚门盼望的眼神,再回想自己中午出门时是借口朋友有事要帮忙,顿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立即狠狠地刮了自己一大耳光,继而掩饰性地道,“朋友相邀,我一时忍不住……不过你们放心,我没输钱,”

燕娘还没说话,林老娘就心疼得叫嚷起来,“清儿,疼不疼?你怎么这么用力啊!出去一天,累了吧?快洗洗手,咱们吃饭吧!”

“娘,我没事,您别担心。”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有些得意地道,“还赚了一些哩!”

“……”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叫原本有满肚子话要说的燕娘,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她暗想,‘婶子说得对,从来只有赌鬼输得倾家荡产,却未见过哪个开赌场的穷困潦倒。他既不肯好好过日子,那就趁机给他一记痛击!’

三人吃过饭,分别洗洗睡了。

燕娘夫妇二人躺着床上,燕娘今晚一言未语,勾起了林九指内心的一丝愧疚,“燕娘,我今天……”

燕娘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轻声道“清郎,我的葵水有十日未至,可能是有身孕了。”

林九指仿佛被这句话重重砸中了脑袋,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真的?”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燕娘的肚皮,动作极轻,那肚皮温热柔软,随着呼吸起伏,微不可察。林九指却觉得是触摸到了孩子的呼吸,兴奋得语无伦次,“燕娘,这,这是孩子在动?”说完立马起身穿衣服,“我这就去告诉娘!”

“等等,”燕娘拉住他,嗔怪一句,“事情尚未明了,你急什么?若是让娘空欢喜一场,岂不扫兴?何不等上一段时间?”

“对对对,你说得对!”时有怀孕未满三个月不宜外传的习俗,林九指不疑有他,喜滋滋地道,“到时候咱们再给娘一个大惊喜!”

‘大惊喜?只怕有惊无喜!’她心里冷笑,面上却柔柔弱弱地道,“清郎,你是我和娘的天,是林家的顶梁柱,你好,我和娘才好。你能不能,不要再去赌场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燕娘轻声细语,反叫他愧疚不已,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不去了!从明天开始,我好好干活好好挣钱,咱们的儿子以后要读书考科举当大官,他爹,也就是我,现在就得攒束脩了。”

林九指果真消停了几日,即便那些狐朋狗友再相邀去玩也不答应,每日老老实实在家酿醋,只是一张脸上的笑容从早挂到晚不曾卸下,搞得林老娘还疑惑不已。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前些日子林家行事高调花钱如流水,早被别有用心的坏胚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合伙设计做局要诈他一笔,哪会容许到嘴的王八不上钩?

见他始终不肯出来玩耍,便以买醋要他送货为由骗了他出去。这一去,便如羊入虎口,又被人怂恿赌一把,结果自然是早早出门傍晚才回,回来时红光满面,眼睛还残留遮都遮不住的亢奋。

连续两次下赌都赢了钱,比卖一个月的醋还挣得多。林九指已经把之前对燕娘的保证抛之脑后了,他想,‘早起贪黑忙不停,卖一坛醋不过挣十几文钱,何时才挣够孩子的束脩?眼下我财运旺盛,不过赌一把就能赢几十文,何不趁此机会捞一把?只要挣够了束脩我立马收手!’

借口都找好了,岂有不大展身手之理?林九指活也没心思干了,一找到机会便往外跑,刚开始还遮遮掩掩,到后面便彻夜不归。

燕娘劝他,反叫他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可是为了咱们儿子的束脩才去的!”

瞧,甩锅甩得多好!

“……”燕娘沉默了。

可赌钱有输有赢,赢了想乘胜追击,输了自然要加大筹码扳回本,于是林九指赌得是越来越大。生意做不成了不说,连前些日子挣下钱都输光了。

林老娘是慈母不舍得打骂,燕娘又劝不住他,已然输红了眼的林九指急于翻本,便将燕娘置办的值钱家什拿去当了,换得赌资再战江湖。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什被他当了七七八八,林九指又开始偷燕娘妆柩匣里的钱、小件的首饰……一旦得了钱便几日不归,归来时眼下淤青浑身浊气。

若是燕娘再劝,他便拍桌拍碗,气呼呼地骂道,“你一妇道人家懂什么!等我把本拿回来,我就不去了。烦死了!”

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夫妻俩就吵架,软弱无能的林老娘只能暗自垂泪,理智上她知道燕娘没有错,可情感上她又不舍得责备林九指。

……

“不——你不能拿走那簪子!”凄惨的哭声又响起,狗皮巷的街坊摇摇头,这林九指真不是东西,得了这么好的媳妇不知道珍惜,还偷媳妇的嫁妆去赌,真该千刀万剐!众人虽是这么想,却都不去帮劝,只见林家门口大开,哭得满脸涕零的燕娘正拉着林九指的胳膊不让他出门,她可怜兮兮地哭道,“家里没米没柴了,你若是把簪子拿走,我拿什么换米?”

而手里攥着一支金灿灿簪子的林九指却毫无怜惜之情,胳膊一个用力将她甩开,“等我挣够本了就回来!”明明眼角余光看到燕娘跌倒在地也不停,快步往外走。

燕娘趴在地上,大声叫道,“你别走!”她恶狠狠地叫道,“林家清——娘都病了,难道你也要将这救命钱拿走吗?”春夏之交,忽冷忽热,最容易生病,况且林老娘心情不郁,邪风极易入体,这些天浑身酸痛无力,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了。

林九指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我一定会把钱赢回来的,到时候我给她找个好大夫!”说完便飞快地跑了。

“好好好!”燕娘停止了哭泣,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她缓缓起身将大门关了往屋里去,有那眼见的街坊看到她裙上有些斑斑点点的血迹,便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这林家,只怕是要出大事了!”

春末多雨多雷,这天才过晌午,便有狂风大作,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将整个象兴府城盖得严严实实,宛如夜晚。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本应躲在家里的燕娘却在此时拍响了街坊邻居的门,“嘭嘭嘭——”响声极大,邻家的妇人不得不出来开门,只见她脸色惨白神色慌张,慌忙问,“燕娘,怎么了?”

燕娘手脚发抖,“我原本想叫婆婆起身吃饭,谁知怎么叫都叫不醒,怕是不好了,婶子,您能不能帮我去叫我家清郎回来?”

“这——”邻家妇人为难,若是平时还好,可眼下准备要下大雨,狂风简直能把屋顶都掀开,哪个敢出门?万一被掀飞的屋瓦砸中岂不遭殃?

燕娘见她一脸犹豫,便连忙道,“婶子,不若这样吧,您帮我看着我婆婆,我自己去找清郎!”

那妇人大惊失色,“你疯了!”她看一眼燕娘裙摆上的血迹,“你如今身体不适,这鬼天气如何出得了门?”

燕娘摇摇头,“婆婆的命要紧!”便冲那妇人行礼,“我婆婆就拜托您了!”说完,连蓑衣都不拿便冲出去。

邻家妇人如何唤了其他的街坊去林家守着不提,单说这燕娘,身子瘦瘦弱弱的一个人,被狂风吹得摇摇摆摆,独自奔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撕心裂肺地喊道“清郎——清郎——”

“哗——”大雨倾盆而至,将没有任何遮挡的燕娘浇个通体湿透,浑身冰凉。可她脚步不停,一家一家赌坊找过去,“清郎——清郎——娘快不行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吧!”一条街喊下来,嗓子又疼又肿,仿佛被刀子割过般。

燕娘找了几条街,还是那看不过眼的赌坊打手可怜她才把林九指的行踪告诉了她,等她来到林九指所在的赌坊门口,整个人已经宛如水鬼一般,浑身没有半点血色,身子不断打抖。

赌坊看门的人自然不让她进去,她便在门口费劲全力地叫道,“林家清——你出来——”

有好事者听到叫声,用手肘捅捅林九指,取笑道,“嘿~你媳妇找上门来了!”

林九指正赌得脸酣眼热,头也不抬地道,“不理她!”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庄家手中的色子盅,跟着其他赌徒喊道,“大!大!大——”

谁知庄家一开盖,是小。

林九指立即如漏了气的囊袋,顿时神色萎靡。却刚好听到燕娘在门外那一声凄厉若鬼的叫声,“林家清——娘死了!”

林九指心一慌,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打在心头。他一哆嗦身子,连赌桌上的筹码都来不及取,便匆匆往外跑。

他见到浑身湿透的燕娘刚要开口,却被燕娘奋力举手,重重地抽了一个耳光,“啪——”打得他脸颊火辣辣的,她盯着他,仿佛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字一句地道,“娘、就、要、被、你、害、死、了!”

“我不信!”林九指满脸震惊,怎么会?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他立即往家里跑。

林九指刚跑进家,就有邻家妇人一脸着急地迎上,“哎呀,你总算回来啦!”又往他身后看,“燕娘呢?”

“我娘呢?”林九指满脸惊惧地问道。

那妇人没好气地道,“你自己进去看吧。”

林九指连忙进屋,屋里一片狼藉,空气中俱是呕吐物的酸臭气,林老娘躺着床上,两眼紧闭、面如金纸,胸腔发出嗬嗬嗬的气息声,可人是怎么叫都叫不醒。

“娘——”林九指一个踉跄,双膝跪在床前,内心悔恨不已,要知道老娘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今日就不出去了。“娘——你醒醒啊!”

此时燕娘也回到了家里,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也顾不得换衣裳,快步走进林老娘的屋,指着林九指骂道,“活着的时候你不理会,现在在这里假惺惺地哭有什么意思?”

林九指猛地回头,恶人先告状,“你是怎么照顾娘的?”

“哈哈~”燕娘不怒反笑,反问他,“我是怎么照顾娘的?林家清,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她指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厉声问道,“你看见了吗?这是什么?我告诉你,孩子没了!都是你造的孽!”

“什么?”林九指震惊,他期待已久的孩子还没来到人世就没了?没了!打击一个接一个,他神情恍惚,回想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赌博,是为了让娘过上好日子,是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子挣束脩,可如今,娘命在旦夕,而孩子也没了!

燕娘才不会因为他一脸可怜的模样就放过他,她指着林九指痛骂:

“你身为人子,寡母有疾不在床前侍候反而流连赌坊,是为不孝!”

“你身为人夫,不思挣钱养家反而偷取妻子的嫁妆,是为不正!”

“你身为人父,不仅不能为孩子做榜样反而言而无信沉迷赌博以致荒废家业孩子衣食无着落,是为不慈不信!”

“像你这样无孝无正无慈无信的人,也配为人吗?连畜生都不如!”

“苍天若有知,定要降雷劈死你!”

燕娘的指责仿佛是刀子,利刃刀刀扎在他心头上,他疼痛万分地道,“燕娘,我错了!既然是我造的孽,就由我自己承担。老天爷——你把我这条命拿去吧!”说完就冲出去——

像是响应他的话一般,天边又炸开一道紫色闪电,那雷声巨响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要将天都劈开。

林家附近的邻居都吓了一跳,因燕娘的骂声极大,他们都听得七七八八,眼下打雷一个接一个,仿佛是老天爷要降雷惩治恶人一般,怎能不叫他们害怕呢?

众人心神不宁,还未回过神来,也不知是凑巧还是老天爷显灵,一道雷从天而降,直直地劈在了林家门口的樟树上,高大挺拔的樟树瞬间着火,呼啦燃烧了起来。

“老天爷显灵啦~”不知谁喊一声,众人冲着那被雷劈中的樟树跪下纷纷磕头,不住念叨,“老天爷饶命~老天爷饶命~”

林九指站在庭院,大雨浇得太浑身凉透,只觉得身体又冷又热,仿佛有火神和水神在里面打架一般,他怔怔地望着门外被劈得焦黑的樟树,以为是老天爷应验便跪下磕头,不住地喊道,“千错万错都是我林家清一个人的错!跟我娘没有关系,老天爷,您若真有灵,就救救我娘吧,我愿意将我的阳寿折给娘亲!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他不停地磕头,脑袋撞击着泥水污垢的地面,一下一下,磕得头破血流满脸污糟也不停,“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一定好好孝顺娘亲!一定好好挣钱养家!一定好好对燕娘!一定好好教育孩子!”

燕娘站在屋檐下痛骂,“你发誓?你自己算算你发过多少次誓了?你这个死性不改的烂赌鬼,都是你!都是你违背誓言,牵连到娘亲身上!”

“我这次绝不会违背!”他大吼,然后突然起身冲入厨房,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把菜刀,仰头冲天视死如归地喊,“老天爷你若是不信,我愿断指为誓!”说完,飞快举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另一只小指也剁了下来……

“啊~”林八指疼得瞬间倒地,晕厥了过去……

燕娘冷眼看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刚要走过去将林八指拖回屋里,就见到婶子花乐乐带着一位大夫正匆匆而来,便也顺势假装晕了过去……

花乐乐先前听到燕娘要给林九指一个痛击,眼下一看,林家乱成一锅滚粥,顿时头大不已,这何止是痛击,简直就是暴击!她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林家,看到林家三口都晕着,便自作主张唤着街坊邻家帮忙,烧水的烧水、帮主人换衣服的换衣服……在大夫帮林八指包扎伤口时,林老娘悠悠醒了,见满屋子的人还吓了一跳,她沙哑着嗓音,“这是怎么了?”

知情如燕娘者,知道给林老娘喂下的迷药已经过了时辰,便也假装自己慢慢清醒,她面上带着喜极而泣地笑容,“婆婆,您终于醒啦?大夫,快给我娘看看她病情如何?一定是老天爷显灵,答应了夫君的请求!”

此时林八指也清醒了,他见到林老娘能坐下来,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要从床上下来给老天爷磕头感谢,幸得被众人拦住才算作罢。

大夫给林八指处理好伤口,又替林老娘把脉,发现病情并不是很严重,体内却残留有迷药的痕迹,本着多说多错的处事原则,他草草开了一付方子了事,“连续吃三天就好。”

老娘病得快死才吃三天药,林八指也不疑有他,反而坚定了是自己诚心求老天爷才求来的结果。他又喜又悲地道,“大夫,我妻子小产了,您也给她看看吧。”

大夫替燕娘把脉,发现她根本没有小产,只是月经期混乱不按时、有些宫寒罢了。但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拆穿,便开了十五天的滋补药,才告辞离开。

一家三口病的病,伤的伤,作为媒人的花乐乐自然是义不容辞地留下来照顾林家三人。等邻家帮忙的妇人都离开,她趁着林家母子卧病在床,偷偷将燕娘给林老娘染面的黄栀子粉和药渣等物丢进灶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至于门口那棵被特地插了细长银簪才遭雷劈的树,花乐乐捡起来擦拭干净后随手一插在发间,便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

至此,林家清真的就老实了下来,勤勤恳恳酿醋、挣钱养家,燕娘和他冰释前嫌,夫妻恩爱,隔年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闺女,第十年,林家凑够了钱,又将家业重新搬回了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