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四个媒(3)

云丫跑回村里,还没到村口就先遇到了在菜地里割南瓜苗的大哥大嫂,大嫂眼尖,因知道云丫今天去接小姨来家里住,这会儿不见小姨只见她跑得急,连忙喊住她,问小姨呢?

云丫看到旁边等着运南瓜苗的毛驴,眼前一亮,就把自己在山里捡到个男人、小姨让她回来找人把他背下山的事情讲了出来。

云丫大哥一听,急了,这男人是能随便捡的吗?万一是头色狼咋办?他妹子这么单纯善良,平日里光是赶村里的小狼崽子都赶不过来,这岂不是像小姨说的‘引狼入室’?便噼里啪啦地教训了云丫一通,无非是‘妹妹你太单纯善良啦、不知道世道险恶、咱们要路不拾遗、以后不要随便捡东西尤其是男人’之类的话。

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听得云丫蔫成棵脱水小白菜,听得云丫大嫂都不耐烦了,上前就把毛驴背上的箩筐卸下来,赶紧把毛驴的缰绳塞到自己丈夫手里,把二人打发走——耳旁嗡嗡嘤嘤,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吵闹。

云丫几人用小毛驴将卞自得驮到村里,进家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收到消息爱看热闹的村民便三三两两地上门了,男女老少都有,仿佛从没见过人类一般,站在客厅外面指指点点,女的嘻嘻哈哈半捂着嘴点评:“这小郎君的模样好俊俏啊~”、“你都是孩子娘了,俊俏也不关你的事~”、“难道就关你的事?”

男人八卦起来也不多让:“这小郎君的模样不错,怕不是要做上门姑爷吧?”、“这小白脸长得跟条竹竿似的,有什么好看?”、“你就酸吧,你看人家那气度,没准还看不上云丫呢。”

被村民围观的卞自得觉得自己成了街头卖艺的猴子,脸臊得慌,他暗自默念‘礼不下庶人’,只能装作一副视若无睹习以为常的淡定模样。太难熬了~

早有热心的村民将老村长请到云丫家帮那腿脚不便的后生看病,发须俱白的老村长眼皮子耷拉,把脉的手颤抖抖的,弄了老半天也不见说话,搞得卞自得很怀疑他的医术,心急得刚要出声,老村长才得出一个结论:病人的余毒清得差不多了,待我再下几服药,就好得更快。

众人听闻齐齐松了一口气,卞自得看村民们集体如释重负的滑稽模样,心里觉好笑,却又不自禁感动。村民看够了新鲜便各自散去,转头又打发自家的孩子送来鸡蛋红糖等物,花大姑奶奶知是给卞自得补身子的,也没推迟——村里都这样,谁家有身体不好的病人,邻里都会相互送一些东西意思意思。

花乐乐在云丫家住了几日,观察卞自得确实是个端方君子,又看到云丫的哥哥、侄子们有意无意防卞自得防得严实,便放下心,赶在梅雨季节前回了城里。

因家里人多房少,卞自得和云丫几个侄子挤一个屋,夜里这个磨牙那个打呼噜,刚开始卞自得很崩溃,‘食不言寝不语’,从小就独住一个院的他何曾碰到过这样的情形,一宿都睡不着,只能在白天稍微补补觉。

再来就是吃饭:云丫家人太多,吃饭只分成两桌,彼此坐得挨挨挤挤,不是你的手肘撞到他的手肘,就是他的碗筷碰到我的碗筷,桌上的饭菜看着挺多,但人人的胃口都极好,夹菜是疾如闪电,盛饭是接二连三,吃饭就像打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锅碗瓢盆就都刮得干干净净了。

秉持着君子用餐礼仪的卞自得因为拉不下脸,甚至在刚来的那几日吃不饱,可他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自己没吃饱,只能饿着。幸好云丫一直偷偷关注着他,总会趁人不注意时给他煨个芋头、摘捧野果。

最让他烦恼的还是环境:乡村田野风光美是美,但靠近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云丫家养有一大堆的鸡鸭鹅猫狗猪驴和蚕蛹,那些家禽天亮了叫、下蛋了叫、饿了叫、下雨了叫、天黑了叫,总之是有事没事都呱呱叫,猫狗则满院子扑腾、撵得鸡鸭鹅到处拉屎,毛羽乱飞。卞自得呼吸总是小心翼翼的,怕一用力自己的喉咙会塞满了绒毛,嗓子阵阵发痒。蚕倒是不跑也不叫,可蚕沙的气味挺大,并且极能吸引蚊子,‘新鲜口粮’卞自得才到云丫家的第一天晚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就全都被蚊子叮红肿了。

这样的生活,与他前二十年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他只能忍耐并努力适应着,回想自己之前在云丫小姨面前夸下‘为了云丫要当农夫’的海口,便觉得自己真是妄自尊大。

吃和住的问题,随着卞自得在清溪上村的日子越久就越适应。最让他难熬的是对云丫的喜欢,虽然有一大堆哥哥侄子们有意无意地阻拦二人独处,可他每日都能看到她、和她说说话、听到她清脆的笑声,对她越是了解,他就越喜欢她:

她的生活像在山间跳跃的麻雀一般快活:她在山丘上采花,她爬树摘果,她想唱歌就放开嗓子唱,她想下河抓鱼就挽起裤腿下河,她想吃就吃从不担心身材,她想笑就笑从不在乎仪态,她有家人疼着宠着,她无忧无虑,她善良单纯,她心灵手巧,她对人热情真诚……

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卞自得心里,云丫无处不好,可是一想到云丫小姨的告诫,他就黯淡神伤,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既把人娶进门又保持她这样无所顾忌的灵动神韵。

“你怎么了?”云丫看见卞自得眉头紧皱,关心地问道,“这荷花不好看吗?”

卞自得已经在云丫家住了二十多天,腿脚好了,荷花也盛开了,清溪上村本就水多池塘多,海碗大的荷花在青绿色荷叶的衬托下,于风中摇曳生姿,将清冽的荷香传遍四方。作为东道主的云丫,此刻正带着他到村子最大的池塘边看荷花。

云丫撑着竹竿让竹筏稍稍离了岸,荷花长得太密实,挨挨挤挤,将竹筏围成一个小空间,一时气氛暧昧。

卞自得自然是看到了云丫眼里的关心,对着她点头,“好看。”也不知是说人还是说花。

穿着一身淡黄色裙裳的云丫,脸颊慢慢变红了。这些天,她感觉到卞自得对她不是没有情意,可总是忽冷忽热的,叫她的心跟着七上八下,难受得很。便一时鼓起勇气,“我给你唱支曲儿好不好?”

也不等卞自得回答,她就轻轻唱起来:

“三月雨纷纷,

湖面箭密密。

不是水大淹竹林,

是小荷尖尖向着天。

四月晴光好,

荷叶张张开,

蝴蝶啊蝴蝶你怎还不来?

五月荷花开,

香气引人来,

妹妹摘朵荷花往头上戴。”

云丫唱到这里,伸手在湖面上摘了一朵半开的粉荷插在头上的发髻里,粉嫩嫩的花瓣衬得她的小圆脸粉扑扑的,她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满是欢喜,又害羞带怯地望着他,低声唱道,“郎君您看看,妹妹的花儿可好看?”

卞自得痴痴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道,“好看!”

云丫脸颊的红晕一直红到耳垂,她微微低着头,线条流畅的脖颈光洁白皙,她的歌声越来越小声:

“郎君哟~

你怎么还不来?

六月七月八九月,

荷花要谢啰~

又过一年秋,

不知荷花明年还开不开?”

这歌也够直白了当的,便是个文盲也能听得懂歌外之意,卞自得自然是明白云丫的询问,他心仪的小娘子也心仪他,他欣喜若狂,可是他不敢去回应她,又痛苦万分。

云丫唱完,便把头埋在曲起的双腿中,不肯抬头。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卞自得出声,原本大胆勇敢的心顿时胆怯懦弱下来,“云丫,我——”卞自得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她突然心灵福至,猜到也许结局不尽人意,不想再听下去了,立即飞快起身,“快到中午了,我回去帮阿娘做饭!”说完也不看他一眼,两条腿一蹬,像只兔子般从竹筏跳到岸上,逃之夭夭。

只留下一脸痛苦的卞自得坐在摇摇晃晃的竹筏上,心情烦乱似水纹波动的湖面。

二人一下午都没说过话,众人开始察觉到异样。果真晚饭后,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去,云丫几个嫂子极有眼色地把老公和自己的孩子们都领了出去,厅里只留下卞自得、云丫和云丫爹娘四人。

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猫逗狗,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屋里却很安静。

“大叔、大婶,晚辈的身子已经痊愈,不好再多留,想明日就离开。”卞自得突然出声,他对云丫的爹娘拱手作揖,“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搭救和收留,否则晚辈早成一堆白骨,安能活到现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从衣袖拿出一个拳头大的小盒子递过去,“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不及半分救命之恩,还望二老莫嫌弃。”

小盒子雕工精美,面上还镶嵌着数枚红宝石,一看就知不是寻常物,云丫娘连忙拒绝,“这可使不得。”救人是积德的好事,哪里能收人好处?

二人推来让去,云丫爹却一脸凝重地道,“罢了,老婆子,你收下吧。免得卞郎君不安心。”

他早看出云丫和这位公子哥情投意合,又因老婆子赞成,便没像几个儿子、孙子那样明着反对。如果这后生能冲破一切阻拦和云丫在一起,那他便是拆屋卖瓦凑嫁妆,也要让云丫如愿。

可如今他这般客套,看来俩人的婚事是不成了。也好,齐大非偶。收了他的礼,也好叫他放心。

云丫娘真的收下了盒子,反叫卞自得心里难受,满腹委屈却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说了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事实。罢!罢!罢!就这样货讫两清,各别天涯吧。

这是卞自得在池塘边独自思考了一个下午得出的、他认为最有利于双方的结论。

云丫坐着垂眸望地,不言不语。看似如常,实际上为了不哭出来,她手心都被指甲掐红了。

到了夜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云丫终于哭了,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过脸颊,打湿枕头。同睡一床的云丫娘也没睡着,她听到云丫的抽泣声连忙安慰道,“云丫不哭不哭,你要是真想,娘就是把他绑了,也不让他走!”

云丫被老娘气鼓鼓的话语逗笑,沙哑着嗓音道,“咱们又不是土匪,不能这么做。”

“这我不管!”云丫娘蛮不讲理地道,“只要你愿意,我就不让他走!等你俩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家不承认?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呐!”

老娘帮亲不帮礼的护短让云丫很心暖,她伸手抱着自己胖乎乎又暖和的老娘,把脑袋埋进老娘软绵绵的胸膛,声音嗡嗡地从中传出:

“娘,不必了。我就伤心一晚,明天保证就没事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不合适。他们家是当官的,就连耗子洞的耗子都会写文章,我一个目不识丁的野丫头要真去了京都,准会难堪死!”

“听说他们家的丫鬟一个月工钱就有二两,光他自己一个人就有四个丫鬟四个婆子八个小厮伺候。”

云丫娘咋舌,“哎呦喂,这卞郎君竟如此败家!光是发工钱一个月就去了几十两!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要那么多下人能做什么?便是穿衣喂饭擦屁股都有剩了。”

云丫想起小姨临走时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卞自得家势太高,如果真要嫁去京都,她的家人必须得牺牲很多东西,除非卞自得能解决阶层差距带来的问题。很显然,她想不出,卞自得也想不出。

所以她是很伤心不能和卞自得在一起,可更不愿意爹娘为了她受委屈。

“我的小乖乖,你受委屈了。”云丫娘拍拍云丫的后背,“那卞自得如此败家,不要也罢!娘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嗯。”

云丫在娘亲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等她醒来,天已大亮,她急得没空穿鞋便匆匆往外走,却刚好遇到端着一大碗鸡蛋糖水进屋的阿娘。“娘,”她讪讪叫道,也停下了脚步。

云丫娘把碗放在桌上,“人早走了。”不必去追了。

“嗯。”云丫强打起精神,心里却空空的。

云丫娘叹气,知道她一时半会好不了,也不勉强,心里谋算着把她爱吃的都做出来,好让她早日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