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最后一个媒(5)

谢峨述职完毕,正要告退,皇帝突然问道,“怀谷,”他叫着谢峨的字,君臣情谊十年如一日,一脸促狭之色,“听闻国公夫人正在替你相亲?”

谢峨无奈,没想到此事闹得连陛下都知晓了,他拱手回道,“确有此事。”

皇帝一脸八卦,“不知怀谷相中哪家的小娘子?”

谢峨没想到在家被催,到了皇宫也被催,他硬着头皮道,“并无。”

“哦?难道满京都的小娘子,竟一个也入不了怀谷的眼?”

谢峨的心里突然想到一个人,她嬉皮笑脸,想法古怪,做事大胆,与众人格格不入,与她相处,极为有趣。

“就是这个笑容——”皇帝一直观察着谢峨,见他脸上露出荡漾的表情,连忙从御座上走到谢峨身边,用胳膊肘捅捅他,“嘿,刚才你在想谁?”

谢峨立即收起遐想,一脸正色地道,“陛下看错了。”

此处是书房,房内俱是皇帝的心腹,他十分放松惬意,他拍拍谢峨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怀谷你这就不老实了,朕与爱卿君臣相得几十年,如今又是亲家,不管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老娘子,只要你开口,朕就给你赐婚!”

谢峨不出声。

皇帝不死心,继续追问,“来,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峨沉默片刻,才不得不开口道,“她很有趣。”

皇帝两眼一亮,十分八卦地问,“哦?怎么个有趣法?”

眼看老底越掀越多,谢峨正想找借口告退,突然太子满脸激动地跑进来,“爹!我要当爹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行礼都忘了,才说完,发现谢峨也在,又快乐地道,“岳父,你要当外公啦!”

喜从天降!雪中送炭!谢峨听闻消息顿时站起来,满脸控制不住的笑意,“真的?”

“真的!”

“灵安呢?”

“安安走在后面,我先跑过来告诉你们!”太子仿佛如梦初醒,急急道一句“我去扶安安过来!”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皇帝明明心里很开心,却一脸鄙视地道,“没大没小!不过是当爹罢了,竟如此得意忘形!”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初为人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觉绕着东宫跑三圈的事情。

谢峨:陛下,您就装吧!

皇帝冲刚才紧随太子进来的小太监招招手,“太子妃怀孕几个月了?”

那小太监也是满脸欢喜,“回陛下,太子妃怀孕已有二个多月了”

皇帝先是一喜,继而一怒,“混账!怎得都二个多月了才上报来?”

小太监惶恐,慌忙跪下磕头,“回陛下,太子妃身体一向康健,平日里吃好喝好,不大喜欢请平安脉,此次也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见太子妃葵水迟迟未至,唤了太医诊脉,才知太子妃已怀孕二月有余。”

恰好太子夫妇相携进书房,谢灵安刚要行礼,就被皇帝挥手制止,“太子妃怀着孕,就不必多礼了。”

“多谢父皇!”谢灵安又道,“此事也是我太过于粗心所致,怪不得宫人们,还望父皇原谅他们。”

太子应和,“对啊。父皇,安安刚怀孕,不宜大动干戈,就免了他们这次吧。”

‘哼!有了媳妇忘了爹!净叫我做恶人!’皇帝本意是敲打敲打宫人,免得他们怠慢了太子妃,见目的达到,便顺坡下驴,允许那小太监告退。

众人重新落座,宫人上茶后便退下。

谢峨看谢灵安皮白肉粉、气色极好,显然在宫里过得不错,便放了心。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他假意训斥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大大咧咧?往后不可再如此惫懒,该请脉就请脉,该看大夫的就看大夫,切莫不可任性,知晓了吗?”

谢灵安拉长着声调撒娇道,“爹——”

皇帝哪里不知道谢峨是装模作样,挥挥手制止他的唠叨,“行了,行了,收起你那一套!”他可没忘记之前的话题,又重头提起,“怀谷吖,你看上哪家的小娘子赶紧去提亲吧,否则外甥的年纪比舅舅大太多,多没意思啊!”

谢灵安顿时来了兴趣,赶忙问,“爹,您要成亲啦?是谁家的小娘子?”

被前后夹击,谢峨躁得老脸通红。

“你爹的嘴就跟河蚌似的,死活不开口。”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说是个有趣的小娘子咧~”

谢灵安脑子里顿时想到了堂姐的婆婆李娘子,为人风趣开朗。她立马否定,这不可能。便问,“爹,到底是谁啊?”

谢峨拿陛下没办法,但对付自己的女儿还是可以的,他板着脸,“大人的事,哪里有小辈插嘴的份?都怀孕了,还整天操心这操心那作甚,管好你的肚子就行了!”

谢灵安瘪瘪嘴,就知道用身份压人。

……

谢峨从皇宫出来时,天空正下着小雨,细密如丝,街头的杏花开得正好,这春雨非但没摧残它,反叫它增添了三分娇艳。临近傍晚,行人大多加紧脚步赶着归家,谢峨想独处片刻,便让随从牵马先回府,自己放慢步伐,在街上闲逛。

往日他步履匆匆,便是有美景也不知欣赏,自从被花乐乐领着逛京都后,倒是学会了如何悠闲。

若是能娶一个像李娘子这样的女子为妻,倒是不错。不过谢峨知道,谢家和李家是亲戚,他们不可能有结果。

谢峨思及此,心头涌现有股淡淡的失落和不甘心,人到中年,要顾虑的太多,做事不如少年时那么义无反顾。

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庆生茶馆。刚要进门,突然一枝杏花从二楼窗口掉下,正好砸在他的伞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吧嗒声。

他仰头望去,只见李娘子正低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好意思,手滑了。”

庆生茶馆门口有一棵杏树,花开时节,树枝堪堪伸到二楼,一打开窗,那满树的春色便触手可及,正写稿的花乐乐一时忍不住,想摘一枝插到瓷瓶里。

谢峨捡起那枝含苞待放的杏花,上了二楼的包厢,将花轻轻地放在花乐乐前面的桌上。花瓣上的水滴霎时洇湿了桌上的纸张。

花乐乐与谢峨相处多日,一向随意坦荡,独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怪怪的。

谢峨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她的稿子看,俱是些天马行空的小故事,“这是你写的?”她的话本与别人的也不同,文风辛辣大胆,情节诙谐有趣的

花乐乐点点头,“随意写写,挣几个脂粉钱罢了。”她别过脸,把那杏花插到桌上的小瓷瓶里。

谢峨放下书稿,对着她慢悠悠地念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花乐乐下意识回,“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谢峨笑了,温柔地问道,“你可会分茶?”

花乐乐摇摇头,大越人吃茶有多种口味,既有喝清茶的,也有喜欢往茶里加各种调料的,有茶技高超者,可用牛乳或羊乳在茶汤上作画,她没那个本事,只会茶水兑奶,当奶茶喝。

小火炉上的提壶发出呜呜的叫声,水已然烧开,花乐乐用布巾包住壶把手,将提壶取下,往茶壶里注入滚水,原本安安静静窝在壶底的茶叶便四下逃窜,逃离不成,反将白净的滚水染了个颜色。

茶汤渐浓,花乐乐将热茶水倒到盛着牛乳的碗里,乳白变作褐色,二者搅浑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花乐乐放下茶壶,打开糖罐,手持小勺问他,“喜甜吗?”

谢峨刚才看她的动作一时入了迷,此时回过神,“还好。”

花乐乐往奶茶里加了三勺细糖,搅拌均匀后,均一半奶茶给他。

谢峨端起杯子细嗅,茶香与奶香混合在一起的浓郁香气,在湿冷的春雨中显得格外温暖,他喝一口,奶茶微甜又带着茶的回甘,丝滑的口感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整个人便暖和起来,叫人懒散得不愿动弹。

眼前的这个人,和她作的乳茶,都合他的胃口。

谢峨回想起当日她说,余生漫漫,与合乎心意的人一起煎茶、赏花,何其幸福。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觉得言之有理。

他决定冲动一把,“你曾说若是缘分到了,绝不拒绝,可当真?”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有很多虽未明说但她能看明白的内容,“假如那缘分是和我……”

花乐乐心头一喜,继而想到自己的身份,有些黯淡:喜欢谢将军这般昂藏的男子,是件极为容易的事情;然而这具身体是梅娘的,她不能罔顾李俊生和花梅娘的意见。

她看着那枝含苞待放的杏花道,“有些事情不由己,我暂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谢峨失落又庆幸,虽然她没一口答应,但至少也没一口拒绝。

入夜,李宅饭厅内

李俊生看花乐乐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极为关心地道,“娘今晚怎么吃得那么少。是身体不适,还是饭菜不合口?”

花乐乐今天一直在想怎么和李俊生开口,即便是号称‘开放、自由、包容、个性’的现代,都有很多子女反对父母再婚,更何况是思想保守的古代?可是不试试,她又不甘心。

眼下不适合谈话,俊生辛苦了一天,还是等他吃饱了再说吧。“没有。今天在外面吃零嘴太多了,不怎么饿。”

一家三口吃饱,下人撤下杯盘,端上清茶,知主人要谈话,纷纷退下。

花乐乐手捧着茶杯,寻思许久才忐忑不安地问道,“俊生,你对改嫁怎么看?”不是她非要一开口就这么劲爆,而是这古代没有‘只恋爱不结婚’这一条,或者说,连谈恋爱都可以省了,直接结婚。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但李俊生没有贸然回答,他看到花乐乐眼里的紧张、期待,思虑许久,才道,“若是改嫁,日后葬哪家的祖坟呢?”

花乐乐知道了他的答案,俊生是个孝顺的,如果她强行要再嫁,他肯定不会拼死阻拦,可是这身体是梅娘的,梅娘自然是想葬在李家的祖坟。她若只顾自己,只会让谢李两家为难。

幸好,我陷得不是太深。她如此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不好受,仿佛有块大石头堵着。

“娘,您怎么了?”李俊生见她面色不佳,询问道。

“没,没什么!”花乐乐想一个人静静,“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说完便起身匆匆离开了。

一连几日,花乐乐神色蔫蔫,没有出门。谢灵姿还奇怪,问她怎么不出去了。她叹气一声,“亲家母托我办的事,我办不了了。”她把那日谢娘子送来的媒人礼单子交给谢灵姿,吩咐道,“你找个机会交给你娘,就说我能力有限,让她另请高明吧。”

谢灵姿一头雾水,“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用问。你娘自会晓得。”

谢灵姿只能照办。

谢峨回府,听闻李家退回了媒人礼,心里便知花乐乐这是拒绝的意思。虽说他知道要尊重对方的选择,但心里还是很不痛快。一时头昏脑热,竟不顾不管地跑去了李家。

待下人都退下后,他鹰一般敏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花乐乐,“即便是拒绝,也应当面告诉我原因吧!”

花乐乐内心有丝丝缕缕的苦涩在飘荡着,她轻声回答,“此身非我身,不是自由人。对不起。”

“……我明白了。”谢峨起身,停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离开李家。

自此以后,二人很少再见面,便是在宴会上遇到,也只是相互点头示意而已,那段在京都寻趣的日子,无人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