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时,村里有种瓜的传统,上一辈人中,祖父就是少有的种瓜能手,同样的品种,经祖父拾掇,坐瓜好,口味好,产量也高。几年来,粮食已经够吃了,但经济一直压着日子不动弹,父亲就商量祖父想种瓜,祖父一口同意,技术上没什么问题,主要是瓜种和肥料。
第一年种瓜,瓜地选在村东南老坟东边的地里,地块不大,离家近,好施种。说干就干,不知父亲从哪里讨还来的“一一天到晚待在地里,特别开花坐果时,更寸步不离。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小瓜,别人家一颗只坐两三个瓜,我们家一颗上却密密的结着好多个,看着就喜人。父亲连夜施肥浇水,水上来了,瓜长得也快,小麦还没露熟时,父亲已经载着第一葐瓜上集了,行市好,父亲卖的也可劲儿。一茬没卖完下一茬又长大了,祖父忙着摘瓜,父亲忙着赶集,说来也怪,摘了几遍后,小瓜还是可劲儿的长,父亲卖都卖不迭。以致多年后,父亲一说起“一窝蜂”仍旧喜上眉梢,总说多亏了祖父。
下一年,父亲准备改种西瓜,那时候国家也开始扶植农业,改良农作物,山东首推一种新品种叫“新红宝”,父亲还挺赶时髦,竟然不知道在哪里买来了“新红宝”,具体多少钱,小孩子也不知道,价格应该不便宜。祖父看父亲肯下本钱,肯下力气,看管瓜园就更上心,每颗都精心照料,坐一个成一个,勤除草,勤翻瓜,西瓜长得又圆又端正,很少出现偏头和汔坏的西瓜。
那年头,种瓜的少,瓜成个时,怕孩子们踢蹬,二哥手推肩扛,弄了木头,门板,箔,篙卷,塑料布,麻绳等物件,在地西头搭起了窝棚。一到晚上,二哥吃过晚饭就到瓜棚睡,白天由我看守,一呆就是一天,到了上午,天气爆热,窝棚上面的塑料布摸着烫手,正好是治蜜虫子的好时机,就见父亲提着水桶,背着喷雾器从园地过来,走到地头停下,打开喷雾器盖,倒入一盖农药,盖上盖开始向药桶打气,打足气后,背上药桶顺着瓜档子,一趟一趟给西瓜大药。打完整块瓜地,差不多三桶药,为了赶天气,让农药达到最高药效,父亲一口气打完,也顾不上歇会儿,等全都打完了,父亲已经是满头大汗,白色的土布衬衣全部湿透
过不了多久,到了摘瓜时间,祖父和父亲在前面摘瓜,我和哥哥,姐姐往外抱瓜,二哥力气大,一下能抱起两个大瓜,我有时抱一个西瓜还有些费劲。那年的西瓜,长势非常好,又黑又圆又大,用秤一称,竟有15斤之多,西瓜整整齐齐的摞在地头,一家人坐在窝棚旁,父亲挑了一个又大又甜的西瓜切开给我们吃,我们边吃边说,看着祖父也笑吟吟的,心里甭提多甜!
同一块地不能连续两年种瓜,易得重茬病。父亲盘算着下一年在哪块地种瓜合适,南洼里,园地里都种过了,夹沟里稍远些,地块不算小,浇水也方便,正好西边的两个邻身也种瓜。秋后玉米收净后,父亲便着手准备,将地腾出来,让地休息一季,过年一开春,开始忙活着往地里施肥。园地和庄稼地用肥量都大,一圈土粪不够,父亲就赶集买了几袋鸡粪,鸡粪相对便宜,肥劲儿大,别人嫌脏,父亲反而觉得正好的巧。将鸡粪和磷肥掺和匀了,撒在地里,用刚学会干活的小牛将地犁好,晾晒一周,用耢耙平地后,只等种瓜了。
为了早熟,卖个好价钱,农村兴起塑料薄膜种植技术,父亲向来是赶形势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落后。早早的就从大湾供销社里买好了薄膜,省的人多了买不着。那时覆膜没什么机械,全凭两只手。家里种瓜,顶到一直是父亲和祖父负责栽种,祖父过世后,便由父亲一个人种。
种植前需要先育种,育种子是项技术活儿,也是栽种前保芽保苗的必要程序,将种子放在大白碗里,倒入温水,水不能过热也不能过凉,上面蒙上几层厚厚的蚊帐布,然后放置在灶火门上面的灶台上,每隔一天还要向上面喷水,快了三四天就可露白,但不能漏芽,露白后就可栽种了。
父亲种瓜的活道到今儿我都没学会,轻,快,巧不说,干活有节奏,有耐性,看起来不急不忙,活全在手上。父亲一个人在前面种,全家人在后面覆膜,还赶不上。有时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栽种,起初手忙脚乱的看不出多大差别,不知不觉就被父亲落下一大趟。栽的弯弯曲曲不说,深浅不一,免不了以后还得让父亲补苗。春风送暖,万物盎然,地温上升快,不知什么时候,瓜苗已顶起了薄膜,父亲便带着我们为西瓜放苗。放苗后见风疯长,不出半月,就已爬蔓分丫,太阳也开始毒起来,父亲穿着单褂,一整天的坐在瓜地里,从地北头到地南头压蔓掰叉。刚打完叉,花又开了,又接着从南头一颗一颗的擦花授粉,这边刚授完粉,那边的小瓜又左一个右一个的长出来,在瓜地里父亲一刻也不得闲。西瓜长到瓢一般大时,正是地里拔劲的时候,父亲到张八村的油坊里买来油渣酱,一铲铲的埋到西瓜旁。父亲常对我们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西瓜甜不甜全靠上“麻膳”(农村油坊将花生压榨油后剩余的渣饼,庄户人家一般用来喂猪或上地用,小时候我们常当零食吃),西瓜和庄稼不一样,底肥用土杂肥根系旺,坐瓜后上油渣酱,麻膳或煮过的黄豆,西瓜肯定又大又甜。施完土肥,父亲就开始张罗机子浇地,施完肥必须跟水,跟上水,西瓜才起旺上劲。村里机子少,不好趁伙,等轮到地头时差不多到夜里。夜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父亲拿着锨,一会儿东边,一会儿西边,看看有没有跑水的地方,光着脚蹅在冷水里,不能踩着瓜又得爱惜着瓜蔓,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摸索着干,等浇完了回来,有时到了半夜。
转眼到了瓜出园的时候,一眼望去,满地里全是叽里咕噜的西瓜,清一色的墨色,个头一般大,在瓜蔓中特别显眼。我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心里甭提多喜欢。父亲开始盘算着卖瓜的事,看看是到县城买,还是卖给瓜贩子,一两天都到大堰上看有没有外来贩西瓜的车。
一天中午,我正在瓜地南头的窝棚里拿着瓜铲玩,大老远看见父亲领着两个人从北头的小路向瓜地走来,我也赶紧跑到地北头,等走近了,父亲已经带人走进地里。随着父亲来的是两个陌生人,口音与村里不同。父亲指着满园西瓜说,随便挑,挑一个中一个,包甜包熟,不甜不要钱。显得特精实的瘦高个有些半信半疑,父亲接着说,你们买瓜卖瓜也不是一天半天,眼力劲儿比我强,你自己挑,都是咱自己种的瓜,打开了,随便尝,尝完了再说话。同行的一个人跑到地当间里挑了一个瓜,打开一看,红瓢黑籽,瓜开透甜。那个瘦子却跑到地北头,在离窝棚东边的边角上顺手摘了一个稍小点的瓜,托举着信心满满的来到窝棚,随着手起刀落,西瓜一下裂开,不仅瓢口好,甜味冲头,而且还脆生。(以后父亲说起此事总是笑不拢口,说,地北头洼,下雨存水,老渗不干,西瓜水分大,能不催生?)两个瓜贩一递眼色,二话没说,整片地里的瓜全要了,用手指比划着价码,让父亲不能再卖给任何人,怕他人出高价有变。父亲让他们尽管宽心,板上钉钉的事,说好的事就该讲个理法,保准一百个放心就是。到了下午,瓜贩将别处的瓜暂缓,先将拉瓜的车调过来,三下五除二,嘁里扑楞地将瓜全部装上了车。一结账,整整七百块。父亲捏着厚厚的一沓钱,拿回家让母亲好好存放在箱子里的小箝里,自记事以来,头一次见过家里有这么多钱。父亲脸上喜滋滋的,种瓜所受的苦累从没有过似的,干起活来更起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