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父亲的言传身教(上)

父亲虽没上过多少学,在印象中,父亲却是知书达礼,与人为善,睿智善谈的人,与人交往向来周全有礼,不卑不亢,讲起话来,机智幽默,准确干练。无论是赶集、问路,逢人总是先打招呼后讲话,称呼上也很讲究。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出门在外,如何打招呼问路,见到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该如何称呼,为了便于理解记忆,就常用一些生活中的笑话典故讲给我听,至今有一个笑话还记忆犹新。说是一个年轻后生到乡下省亲不识路,遇到一拾粪老翁便问,哎,离棘林王还有几里?老翁回答,还有二亩,年轻人诧异为何论亩不论理,老翁当即说,论理你得叫大爷。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说一些地名,如洼里吴、第三堡、杨柳庄、三岔口、仁风、老唐等,至今有些地方仍没去过,但却耳熟能详,这些记忆中的地名,都连着一段与父亲相关的故事。

很多场合,父亲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有时候,父亲能将大段大段的古书张口而来,且字句不差,说起话来朗朗上口,许多经典典故也不知父亲从哪里学来的,经父亲口中说出来,特别贴切,特别生动。在我眼里,从来不觉得父亲是只上过几天学的人,反而觉得父亲知道的特别多,天南地北,各行各业,没有父亲不懂的,甚至农村教书的先生同父亲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从懂事开始,许多生僻的字是父亲教的,很多古代经典是父亲讲的,家族先辈的事是父亲面授亲传的,就连我们兄妹的名字都是父亲起的,至今我还记得父亲给我起名的情形。在家庭传承上与父亲相比,我们兄弟差了一大截,虽然都上过学,但我们却很少在平时或饭前茶余给孩子们讲些家庭的传统和祖辈们过去的事情。我们所知道的事都是祖父和父亲一句句讲,一点点教,一辈辈传下来的,而到了我们的后一代,对家庭传统知道的并不多,甚至对我们这一辈兄弟妹六个的经历,孩子们也知之甚少,不得不说我们在家庭传统上做的远远不够。一直让我感叹敬佩的是很早父亲就给我们兄弟排好了字号,在先前排字号都是很有讲究的,排字也十分复杂,字与名相为表里,即要延义又要和韵,农村里一般人排不出字号,都是请上辈份有文化的私塾老先生给排。字号在过去,既端庄又文雅,既尊贵又渊博,只能在隆重正式的场合使用。小时候,父亲一字一句地给我讲兄弟四个的字号。大哥名忠,字贤臣,义为孝悌臣节,忠良贤明;二哥名鑫,字中华,义为中正鑫华,家财兴盛,另延义新中华之意;我名宝,字亮厅,义为文房四宝,亮耀厅堂;四弟名贵,字宝玉,义为齐心为贵,和若宝玉。父亲为我们所取的字号,无论从字义还是涵义上看,都是字义顺正,涵义遂远,每个字都能看出父亲冀于我们厚重的期望和教诲我们兄弟和睦处事,齐心为家的盼愿,父亲对关乎儿女事情向来都是事事求好,哪怕是一件件小事。

父亲教育我们都是用些生活中的细节小事,看到啥说啥,用到啥教啥,一到逢年过节,全家人聚在一起时,父亲就讲门户传承和老一辈人们以前的一些生平故事。父亲和祖父一样,身教重于言教,事事处处都给子女当样板做样子,虽然父亲脾气刚烈,但教育起子女来却温和慈善,细致耐心,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席前餐后,只要得空,父亲就会教我们如何做事情。印象最深的是,从小到大,直至立家以后,每次和父亲在一起时,父亲仍就念叨我:“你爷爷这辈子不容易,熬下这一帮,我这辈兄弟个人,下面你兄弟四个,活着你两哥哥时,就是兄弟六个。以前有个老先生就给你爷爷说,下房里人丁兴旺,你那年轻的将来要领料一大家子人,真格的,现在咱家21口人,加上云云、港港、冉冉他们就是25口人,你爷爷也没想到你爹有这个成色。你们小的时候,咱日子不行,都是你爷爷拉巴着我过日子,人家那边人多,咱支份里远,办啥事都是你爹个人,可受了那难为。你们都长大了,日子也返过劲来了,以后咱就过的一番好日子。无论啥时候,你们兄弟四个要和睦一气,遇到事要一起商量,不能和那边一样,弄的兄弟们都不说话,一见面就象仇家一样,我和你娘把你们兄弟拉扯大,也没值钱的东西,我不会和别的老的一样,向这个误那个,对你们兄弟事上一碗水端平,你们兄弟也不能因多一块砖,少一片瓦闹的兄弟间不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年龄大了,以后有事都要围护你大哥,就算说的不对,事办的不合适,兄弟四个再商量,咋好咋办,不能闹纠纷,家不和外人欺,家和才能万事兴。”每次讲这些时,父亲语气都十分郑重,那种语重心长的话语浸彻心扉。

农活上的技巧,家道礼仪都是父亲手把手教,因为年龄小,理解力不高,父亲教我们时从不要求一天或一次学会,而是循序渐进,一点点的让我们接触,慢慢地学,慢慢地领会,渐渐地熟练,不知不觉地培养我们生活的技能和意识。记的上小学四年级时,家里北屋的南墙和墙角上挂着好几张网,那时家里很早就没有船了,主要靠种地生活,父亲喜欢拿鱼,一到夏天,干完活就到河边溜达,看看河里水情咋样,有没有鱼?父亲常说的一句谚语就是“涨水虾虾,落水鱼”,遇到涨水时,河水混浊汹涌,激流奔腾,父亲匆匆跑回家,提了网叫上我便上河。徒骇河河道南缓北陡,南岸水势缓,北岸水势急,父亲说今天不在这边打,咱到河北边给你打鱼吃。我跟着父亲从西韩桥绕到河北,下了桥在河边湿湿网,在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便撒开网,一网下去,待拉上网来,网兜里全是活蹦乱跳的白鲢子,看着水又混又急,河岸又陡,我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就问父亲为何不在南岸打鱼,父亲边摘网边说,南岸水缓,只涨不急,水里虾多,这个时候不是秋后,水里全是小虾,网下去后,小虾全顺着网眼走了,得用戗网子才行。北边水流急,白条鲢子喜欢顶水走,都是一波一波的,呆的地也不固定,说不定在哪里,看准了就能逮到鱼。没走多远,父亲悄悄地说,你看这里就有鱼,说着一网下去,果真网住几十条。我眼笨,看看水里,除了几个漩涡,水面没啥两样,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父亲是怎么辨别水里有没有鱼。

夏天麦收刚过,河水下落,南岸退落了十来米,紫泥、闸草和茅根栗子都露在外面,快到傍晚时父亲从地里回来,说河里出鱼了,也顾不上歇息,叫着二哥和我就上了河。父亲将网搭在肩上在前面走,二哥背着背筐和我在后。在庄后湾西的河滩里,父亲撒了几网,网兜里的鱼并不多,有几条白条和鲫鱼,父亲便带着我们沿南岸向西走,走不远就试探着撒一网,探探有没有鱼群。在西韩桥西侧,水面较远,父亲就用“两把网”打法扔了几网,父亲边收网边给二哥和我说,水面近或在船上扔网用“三把网”,网张得开落得稳,四沿同时落水。水面远,赶水势或赶鱼群,或在水面上占先扔急网就得用“两把网”,“两把网”出网快,有劲,遇到鱼就赶紧追,如果用“三把网”,等拾起网,鱼也早过去了。如果打鱼的多,你用“两把网”,出网快,拾网也快,别人在后面永远赶不上你,水面上就占了先机。如用三把网,别人掐着网赶到你前头,将水面全搅了,哪还能打着鱼?收网时,左手拉住网纲,右手慢慢向后拉,边拉边将网纲绕圈抓于左手,网兜里有鱼,只要一动,网纲就能觉搔,根据网纲动静大小就知道兜里鱼的大小。父亲将网收上岸,我和二哥忙着帮父亲摘净网兜,父亲拾网时边演示边说,先将网顶揆上一折,与左胸同高,左手抓住,弯腰后,先用右手将网底一角提起并抓在左手,再用右手从网身内侧,一点点地顺抓网身,然后将抓在右手的网一分为二,左右手各抓一半,这就是“两把网”,说着父亲已经将网拾好了,扔出去收回来,父亲又忙着教我们怎么拾“三把网”。不知不觉便到了小高家村后,月亮也漫过树梢,又大又亮,整个河道也被照的通亮,粼粼的水波泛着银光。这阵子水里也上鱼了,一网下去,兜里白花花一片全是鲫鱼,父亲扭头对我们说:“上鱼了,兄弟俩在后头跟上。”说罢顾不上说话,一网一网下去,接连着就是十几网,收上网后,父亲摘鱼快,一抖网兜,三两下就摘干净,摘下的鱼直接扔在地上,接着再扔网,我和二哥就忙着将地上的鱼往背筐里拣。过了小高家村没多远几步,看见父亲提着网又返了回来,顺着来路接着撒网。这时父亲全身衣服都湿了,有水也有汗,鞋子也脱了,交给二哥放在背筐里。向回走时,鱼群好像改了道,越来越靠里,父亲每次扔网都要蹚水向河内走好远才扔网,背筐里的鱼越来越满,二哥背着开始有些吃力。转眼又回到了西韩桥西面,父亲仍向里蹚了好远才扔网,收网时突然停了下来,拉了几下没动,就见父亲蹚着水向河中间走,水至大腿时,也就是网兜所在位置,突然用力向下按下,扑棱一声,水面泛起一个很大的水花,水花之处变的又腥又混,父亲边回岸边说:“嗨,让它跑了!”收回网后,撒在地上一看,网被挣了个大洞。“今年没顾上血网,网线都痨了,是个鲤鱼猴子,一收网就向泥里扎,一下将它按在网里,水里劲太大,一个翻身就蹿了。”父亲边查看网上破洞边惋惜地说。过了西韩桥,又扔了几网,网兜里只剩下几条鲫鱼,其余的全从破口处跑了,网实在不能用了,父亲看了看二哥背筐里的鱼,已经满了,在水里涮了涮脚,准备穿鞋时怎么也找不见鞋子,一路上只顾急急火火地打鱼了,放在背筐里的鞋子啥时候丢了也不知道,看看夜色已很晚,父亲便带着我们收网回家。第二天一早,我起的很晚,父亲啥时候上集都不知道,网搭在天井的铁丝上凉晒着,散发着深深的水腥味。上午父亲赶集还没回来,二哥就将网拿下来,站在北屋门口,在天井里按着父亲教的方法,一遍遍练习着扔网,我在一旁边看边比划,心里痒痒的。以后父亲年龄慢慢大了,扔起网来也不像当年,上河打鱼也越来越少,加之我在学校读书,以后很少有机会再跟父亲一起打鱼,扔网的方法虽牢记在心里,却一直没有下过水,现在想一想,父亲当年也就像我现在的年纪,而我至今连网都扔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