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依旧是父亲和母亲顾拽着拉着一帮孩子拼日子,祖父明显没了本事,地里的重活再也拾不起来。父亲不忍心祖父再下地,祖父就拿个马扎,坚持着下地,祖父说,力气活干不了,轻轻薄薄的还行,又累不着,干点活也爱动,越呆着就越没本事。父亲拗不过,只得由了祖父,祖父拿了瓜铲,带着马扎,到地里帮着父亲拾掇西瓜,到园里拔茄栝秧子,或是到地里薅草,一刻也闲不住。我们逐渐长大,除了弟弟年龄太小,我和哥哥,姐姐已经全部上学,日子虽说慢慢好转,但经济条件却日益严重。大哥已经结婚了,孩子们眨眼就长大,一家九口人还住在老宅上,总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和祖父商量着准备在南场圆里盖房的事。祖父磕了磕烟袋锅,点了点头,说趁我还能动弹,今秋就下手,到时经箔和揽箔我还能打,早晨没事了,四处捡点槽砖还行。盖屋的钱是怎么筹来的,没听到大人说过。秋没结束,父亲便一个人整日在蛤蟆湾西边的河滩上推土垒泥窝,为拖坯做准备。家里人少,家庭里支份远,遇到大事,没人主动帮忙,请人还得待人家愿动不愿动,得空不得空。白天父亲推了一天土,到了晚上还得挨家挨户四处问人,订兑好日子请人拖坯。
到了日子,订好的人员就有一些不到场,父亲只好再连夜向亲戚朋友问人,朋友没空不要紧,能帮一天就帮一天,一天一天的订兑。土坯终于拖好了,父亲天天盯在坯场,越到中午越热的时候,父亲越是铲坯翻坯,翻一趟下来,衣服一拧全是水。一天傍晚,我在场里看豆子,一片云黑压压过来,瞬时天气乌黑,狂风骤起,我吓得赶紧钻进窝棚里,却见父亲从老远沟埃上的地里赶回来,顺着大堰往湾边的坯场拼命跑去。这坯是全家的命根,万般不易拖出来,如果让雨淋坏了,屋盖不成不说,一半家产砸进去了。天越来越黑,就像塌下来一样,父亲没回来,不一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父亲仍没回来,我站在窝棚边上一看,只见远处的父亲一个人影,在一行行坯垛中穿来穿去,忙着向塑料布上盖土。很久很久,雨越下越大,父亲才从雨中跑回来,全身湿的精透,雨水顺着裤腿淌到地下。父亲钻进窝棚,望着远处的坯垛,终于舒了口气。那带着疲累带着笑的模样,现在还记忆犹新。
打箔需要苇子,一连几个集,父亲问了个遍,不是苇子不好,就是价格太贵。听说南乡里有苇子便宜,打听好路线,父亲就借了一辆地排车,叫上大哥用自行车驮着地排车到五六十里地外的南乡买苇子。回来时赶上阴天,怕淋湿了苇子,顾不上休息,急忙向家赶,等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买回了苇子,祖父知道来之不易,细项着用,将苇子精挑细拣,长的放在一起,细的短的放在一起,各有各用,不浪费一根。祖父在北屋门前搭好箔架子,磨好吊砖,系好经子,天天不停的帮父亲打经箔,指头麻了就使劲搬过来,打完经箔接着打揽箔,一刻也不肯歇。祖父知道,这是有生之年最后帮父亲了,有多少劲儿就用多少劲儿,再过几年就是想帮也没气力了。
买砖拉砖的事儿实在记不清了,仅记得雇了辆大拖拉机,小时候见拖拉机都是在别人家见到的,那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第一次雇佣拖拉机,我也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看拖拉机。吃饭的时候,父亲让我看着点拖拉机,别让孩子们上去踢蹬。那会我精神头特别足,大半夜了也不困,站在拖拉机上睁大眼看着,第一次感觉到这是自家雇的拖拉机,想站哪就站哪,谁也不让上。半夜里,拉了好几趟,趁着月光,全部卸在大奶奶院落前面,整整堆了一长排。
盖屋那年大概是1982年,那年我12岁。80年代,农村生产力普遍不高,农村合作社刚解散不久,大多人仍以体力劳动为主,靠牲口,机械化劳动的极少,人们除去吃饭睡觉,整天呆在地里,功夫非常稀罕,为此盖屋问劳力极难。盖屋那天,亲戚朋友都来了,忙着铺线,备料。不知啥当头,东舍的人赶来声称,房屋东山墙铺线压着他们宅基地一砖,恶意阻拦不让铺线。
事实真相,队里划分宅基地时,按面积确定边界,并在界限端埋入木制界桩,修建房屋时,相邻各方应距界限留出适当的空档。东舍房屋早几年建成,已入住,其建房时依界而建,占据整个界限,没预留空间。而父亲盖屋时,对方无视界桩,歪曲事实,掩盖占线盖房的真相不谈,反倒妄说实际界限在我方一侧,其建房距界已留宅基足空档,硬生生将整个空档西移到我们家宅基上,并要求铺线时西移留出边界空档。
退一万步讲,如果对方承认尊重队里划定的宅基界线,两家协商预留空档,也能理解,但对方依仗人多势众,恃强凌弱,强蛮擅自定界,并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胡说铺线压了界线一砖。父亲生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哪能受得了这个。父亲当着众人面,用铁锨刨出界桩,据理力争,对方却依然仗势欺人,混淆是非,蛮不讲理。帮忙的人一看没法干活就渐渐散去,人和功夫全部百搭。父亲急火攻心,说光天化日,横不讲理,不怕天打五雷轰,你们仗着人多,明摆着欺负人!一语入股,对方恼羞成怒,一家人冲上前要打父亲。祖父那年78岁,拄着拐杖,气的浑身发抖,母亲一生善良无争,心里愤恨,却不会像人家那样尖刻蛮泼,恶语向人,下面孩子一帮都不成事,父亲一人面对对方一家人,饱受欺凌。父亲正义在胸,凛然不折,敢于护家碰硬,最终按实际界限让空后铺线,改好后的东山墙同东舍形成了“夹皮墙”,直到今天,对方房屋早已规划拆迁,整个宅基划分二哥不说,父亲盖的屋依然岿然屹立。父亲不畏强暴,坚强护家,同对方针锋相对,保护了全家的利益,带给年幼的子女们坚实的呵护和心灵上的依靠。
(时至此时此刻,父亲盖的房子依然可以住人,房门前还种着父亲生前亲自栽的菊花,每年花开,回家时总是心酸一阵阵。
也总会习惯性的进门便喊一声“爹”,迎面看着父亲生前有事没事常常坐的老式圈椅上,那空荡荡的光景,心底五味杂陈,眼泪总会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母亲已年过八旬,去年才刚从那所房子里搬出来,由哥哥们轮流照顾。
看着从小长大的房子,那些隐隐约约的记忆,感叹时光荏苒,永不再。
不过看着这些些写出来的铿锵有力的以往,我为最小的自己能住上爷爷和爸爸盖的房屋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