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行
  • 袁哲生
  • 3807字
  • 2020-06-24 21:20:13

4 幸福的电视

J回到急诊室的塑胶椅上坐下来,他只走出去一下而已,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小姐,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值班警卫,还有J自己。

J从来没有走进急诊室过,要不是因为父亲忽然莫名其妙被送到这儿来,J也一直没有机会走进这个让他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危险又安全的所在。

1999年,号称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那一年的某个夏日午后,J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

那天下午,天气颇热,吃完中饭之后,身材短胖的母亲照例躺在电视机前的黑色皮沙发上,打开电扇对着自己,然后按遥控器打开电视,准备午睡。

这时,坐在急诊室里的J不知为何开始怀念母亲和她的电视机来,虽然,他并没有忘记前来找父亲回家,况且,此刻母亲一定还心急地在家里等他们回家呢。

好像着迷似的,J想起了电视机的好处来,或许是因为急诊室里有些太静了,需要一台电视机来为它补上一层底色吧。

于是J就想到电视机对人类(至少对他们家)的重要性。

如果没有电视机(J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大家就只能在晚餐过后跑到土地公庙前,然后一面打蚊子,一面看一个可怜的中年光头用大脑袋把一支长钉子撞进一片厚厚的木板里面,接下来,光头会把木板传给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小孩,很有人情味吧),让大家试试看能否把钉子给拔出来。当然,现场没有一个能够徒手把钉子拔出来;大家一一试了,一一摇头(小朋友们会伸出舌头来),然后,有几个大人掏钱买了三罐“纯阳行气宝”(不会只买一罐的,买三送一,你买是不买?),再牵起他们小孩的手,在月色底下踏着愉快而充实的步伐回家。一路上,这几个买了药的欧志桑身体都轻飘飘的,想到妻子即将对自己更加顺从与尊敬,脸上不禁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当然,这三罐药吃不到一罐就会被塞进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用来装药的塑胶袋都还是原来的那一个,然后,灰心的欧志桑绝对不会埋怨那个卖药的光头,他们会低下头来走路,怪自己的身体实在太不好了。(至少,他们吃的第一罐可是免费的啊!)

然而,J想,电视机的功能当然不仅止于娱乐而已。

就像这个J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下午,母亲扭开电扇,心满意足地躺在皮沙发上,然后把电视机转到国家地理频道。画面上是一群倒霉的极地雪橇犬正在奋力向前冲去的景象,一群爱斯基摩犬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在零下的气温里拖一个看起来很享受的老外,一条条白色的冷雾从狗的嘴巴里喷出来,天寒地冻,有几只狗的脚掌被雪地里突出来的利冰给割破了,草原上留下了红色的足迹。可怜啊,这群刻苦耐劳的雪橇犬即使跑到脱肛了也不会退缩,任何一个像母亲那样的胖子只要盯着画面一分钟,就会感到不寒而栗,觉得应该把电扇转小一点。电视节目有时候比冷气机还管用。

电视机更妙的好处是:一个家庭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在看电视就可以让所有的人心满意足了。

就像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机的方格里传来一幅受苦受难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一阵凉意袭来,母亲昏昏欲睡。鼾声渐起。

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幅“基督最后晚餐”的大拼图,难度很高,共有两千片。这幅作品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父亲用小毛巾擦擦手,捡出一块小拼图,在那空白处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这时,J突然很想上厕所,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

从厕所走出来,J听见客厅里的电风扇还哇啦哇啦地转着,他走上前去,发现母亲已经熟睡了,手上还握着遥控器。

电视画面上,一大群灰的白的黑的雪橇犬刚刚抵达一处雪地里的休息站,那个原先站在雪橇上的白人生起一堆营火还热了一大桶的狗食。他把食物分给那些脸上沾满风雪的好狗儿,帮它们在冻伤的脚掌涂抹特制的油膏。天色黑中带蓝,火光照亮了它们的半边身躯,在无垠的雪原上,这群努力奔跑了一整天的驯良狗儿缩成一小丸,像是一窝快要死掉的天竺鼠画面上,寒风刺骨飕飕地吹着,凡努力的必得到安息,咻咻的风声中还夹杂了一非常得体的、起伏规律的低音,声音的来源是母亲的鼻孔。

这就是J如此热爱电视机的原因,更棒的是,一个家庭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在看电视就可以让所有的人心满意足了。

于是,在电视机前的小茶几旁坐了一会儿,享受了一段宁静祥和的气氛之后,J又起身走进父亲的书房,参与他那即将完成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拼图工程“基督最后晚餐”。

大会议桌上,拼图的空白只剩下巴掌大了,父亲的老花眼镜背后透出一股坚定的目光,短而稀疏的白发一根根竖立紧绷着。

J本来想再吃一块哈密瓜的,可是因为这时候的气氛过于庄严肃穆,所以,他没敢伸手,更没敢插嘴讲半句话,他知道,这个时刻对父亲来说可是意义非凡啊!(拼图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剩下来的空白处只有基督的头部了。)

J知道,这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件大幅作品了,现在,作品即将完成了,父亲心中的虔敬之心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J看见父亲的手指几乎要颤抖起来了,他从仅剩的几块拼图中又挑出一小片来,仿佛一个正在领圣餐的老人那样恭敬谦卑。J心想,如果他自己是上帝的话,说什么也会为父亲在天堂里预留一个贵宾席。

然后父亲赫然发现少了最后一块拼图,于是他(还有J)在最后一秒的时候被挡在天堂的入口处,像是一对遗失了电影票的父子在戏院的门口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当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一个人。

J从会议桌旁边站起来,(他该鞠个躬再离开吗?)轻轻地将椅子靠进去,(可不可以再吃一块哈密瓜?)转身走出会议室。(神爱世人,所以派祂的小儿子去找工作?)

现在回想起来,J当时内心充满了流浪之前的感伤。(这么大一张桌子怎么就容不下自己呢?就算基督和祂的门徒再来举办一次最后的晚餐也还坐得下啊!况且,这大热天的,上哪儿找工作啊?经济这么不景气,把工作机会让给别人不好吗?人家可是有老婆孩子要养的,我去跟别人争个屁啊!)

J怀着一半悲悯人、一半恼羞成怒的心情滚回房间,从衣橱里拿出黑色西装裤,再挑了一件最干净的白衬衫换上,套上一双黑袜子,准备出门去找工作。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开着,画面上,那群雪橇犬已经抵达终点了,大风雪像保丽龙屑一般沾在它们的脸上,原本出发时一共有十二只狗串在一起,抵达目的地时只剩下八只了。狗儿的主人热情地抚摸着那群白的黑的灰的伴侣,特写的镜头放在狗儿的脸部,睫毛上的雪滓子让它们看起来更加坚忍不拔,雪白的大地下泛起一层荣耀的光泽……(少掉的那四只狗儿现在何处?它们受伤了吗?或者更糟,残废了吗?如果真的是残废了,那么以后会不会不容易找到工作啊?)

母亲在电视机前的皮沙发上熟睡着,父亲还在会议室里为他缺角的神圣而挣扎着,而J呢?J必须开始出家门开始找工作了。(拼图不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工作吗?)

J走出家门,楼下的小黄朝他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J点点头,直接朝附近的一家泡沫红茶店走去。

那种加大的波霸奶茶,圆圆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从大同果汁机上面拔下来的,很有幽默感的分量,特别对一个被赶出家门去找工作的社会新鲜人来说。

J从那个很有人情味的大茶缸底下吸几颗香Q有弹性的黑珍珠上来嚼一下。(那支吸管也是特大号的,是否服务生在暗示自己可以去应征水管工人?)啊,凉快,珍珠好多啊!(如果工作也这么多就好了啊!)接下来,J到书报架上拿了一份报纸开始翻阅……

哥伦比亚咖啡涨价了。(大家多喝珍珠奶茶吧。)

全台罹患忧郁症的人口有逐年增加的趋势。(忧郁症是什么?)

屏东发现罕见种猪,产精量大得骇人。(骇人,骇人!)

大难不死,一骑士从太鲁阁山崖摔下仅受轻伤。(不死,不死……)

全台著名企业征打拼伙伴,具旺盛企图心,认真负责,反应敏捷,有组织战概念,且能听英语。(雪橇犬?)

急诊室里要是有一台电视机就好了,J想。此刻,J坐在冰凉的塑胶椅上,觉得自己似乎变成母亲了,那个躺在电视机前打鼾的母亲,几个小时前还沉沉熟睡的母亲,现在可能在家里收拾着残败的玻璃碎片,心急地等着J将父亲从医院领回家。

J忽然想起了幸福。

幸福是打鼾的声音,缓缓起伏如丘陵。

幸福是那个途经杧果树的下午,父亲骑脚踏车载着J,不知为了何事赶往何方,半路上,父亲被一棵结实累累的杧果树吸引停下脚踏车,树上成千成百的杧果绿皮泛黄,秀色可餐。父亲说:“这树没有人的吧?”J点点头,那年他才十岁,不知怎么就判断那树不属于任何人的。父亲将脚踏车立在树下,先站到车后架上(J努力地把车扶稳,不使动摇),再扳住一根手臂粗的枝条,奋力猴上树去,开始扭下一颗颗油亮的土杧果。

父亲在树上摘,J在树下接,接住一颗颗杧果就集中在树下的一颗大石头上,有蜻蜓飞过来沾在杧果皮上,他还得分心用手去赶。

又甜又重的杧果在更远的地方,父亲又往上攀,上半身没入密麻的枝叶里,只露出两只宽大的裤管像一双空洞的眼睛。

“爸,你下来吧!”J抬头说。

“等一下。”杧果好油,父亲手脚麻利,杧果像雨点一般下下来,J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小心接好了,别砸了!”父亲说。

“好,我知道了。”J满头大汗,抬着下巴张大了嘴回答父亲。父亲从树条间探出头来看看丰收的成果,一颗额头上的大汗珠从眉心上滴下来,正好滴进了J傻不愣登的大嘴巴里。

那滋味咸咸的,混合了浓浓的杧果香气。

父亲终于从树上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颗汗珠滴到了J的嘴巴里。

“走吧,别贪得无厌了。”父亲说。

车后架用来载杧果了,J和父亲于是牵着脚踏车走回来,父亲说:“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童年的J笑了,他想,母亲一定会称赞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