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为何物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河畔之洲到关关雎鸠，有多少人在这江南润湿的空气中缓缓走出，躲不过的是反复无常的情感纠结。悠悠的千年中，花开又花落，到底惹人心尘的情为何物，只怕是最叫人摇曳心思，很轻易地便能嗅到爱情的滋味。

爱情不经意的流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翻看《诗经》的时候窗外落着小雨，沥沥淅淅，那关关雎鸠、苍苍蒹葭就在江南这湿润的空气中徐徐打开，充盈丰沛的原初之气扑面而来，似乎一切都鲜活如初。

关关和鸣的水鸟，相伴栖居在河中沙洲。那善良美丽的姑娘，是君子的好配偶。长短不齐的荇菜，在船左右两边捞它。那善良美丽的姑娘，醒来睡去都想追求她。思念追求却没法得到，深深长长的思念啊，教人翻来覆去难以睡下……

一部中国诗歌史就在这淳朴而清丽的民歌中悄然盛开，雎鸠悦耳鸣叫，荇菜茂盛生长，古朴醇厚渐渐显露，盎然的曲调像一首天籁之音娓娓而来。

《诗经》以这首以爱情为名的《周南·关雎》作为开篇，不得不让我们承认爱情在生命中处于重要地位。细读下来，这首诗歌无疑是讲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浓烈追求。

爱情本就无比美好且无可回避，而一些卫道士解读《关雎》时非要说它是歌颂“后妃之德”的，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牡丹亭》中的一幕：杜丽娘在私塾中受学，迂腐的塾师陈最良讲到《关雎》之时内心慌乱至极。那当然，对着一个美丽的深闺少女谈论爱情，不由他不窘迫！于是他试图让杜丽娘相信，《关雎》只是歌颂之篇，而聪明的小姐早在诗句中嗅到了爱情的味道，粲然一笑。爱情就在此时悄悄埋下了种子，等待着发芽，茁壮成荫。

回到《关雎》，在清脆盈耳的鸟鸣声中，来到这片长满荇菜的沙洲，观望到两千多年前的淑女与君子的绵绵爱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田野之中，空气清新，雎鸠和鸣，河水微澜，古朴单纯的情愫就以这样的暖色调渐渐氤氲开来。风中曳荡着翠绿如墨的柳条，地上盛开灼灼欲燃的花朵，一派生动的景致中，君子却孤身一人，这怎么让他受得了？

所以，河岸之上，徘徊着的小伙子，他一会儿张望，一会儿低头，转来转去，时间不断流逝，河心绿地上停留的雎鸠飞走一只又来了一只，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雎鸠在斑驳光影之中不停欢唱，男子对着河心开始发呆。密密麻麻的荇菜如翠玉凝成，青青成茵，它们的茎须在流水的冲刷下参差不齐，涟漪缠绵，它们的叶片如指甲大小，阳光落在上面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姑娘穿着和荇菜一样色泽的罗布裙子，阳光照在她身上，游曳着微甜的气息，她脸露笑容，提起自己的裙摆，轻轻蹚过他们家乡的这条小小河流，采摘青青的荇菜，她束起来的头发里有着扑鼻的花香，仿佛有一只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来。引得所看到的人不禁心旌动摇，恨不得立刻上前追求。远处的桃林如云似锦，灼灼其华，绽放着一年的繁华，也开满小伙子一树的思念与忧愁，美丽清纯的姑娘已经闯进他的心怀，夜深的时候，辗转反侧都不能入眠——满脑子里都是女子笑语翩跹的模样、婀娜多姿的风姿，却是“求之不得”，没有办法接近。

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说美都是散发着淡淡的哀愁的。他认为美是理想化的东西，是高于现实的，我们追求它却永远得不到它，就有种愁绪在里边。有人也说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求之不得，一个人那么挚爱的东西却无法得到，这怎能不痛苦呢。美天生就带了一份哀愁。

如此说来，《关雎》爱情的美妙，不仅美在窈窕，美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相思，美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希望，更美在最初时候的那份在河之洲、左右流之的不可得。“文似看山不喜平”，《关雎》有这段“不得”，全诗一下子鲜活丰富起来。小伙子煎熬难挨，从床头直起身来，徘徊在院子里面。最后终于明白要靠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采取措施对心仪的姑娘表白。

于是，第二天，在水草丛生的河岸，薄雾之中，小伙子就对着来到河边的姑娘拨动起了琴弦。美妙的琴声，在清晨的薄薄白雾和细微水波里，婉转动听，和着关雎的清脆鸣叫，夹在微熏的风中，流向女孩采荇菜的地方。让我采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过你的粉嫩与美丽！让我捧一缕柔软似水的晨曦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上你的清澈与灿烂！让我剪一片缥缈洁白的白云送给你吧，却又害怕它比不上你的曼妙与洁净！

小伙子鼓足勇气，用独特的表白与浪漫情怀打动了姑娘，打开了姑娘的心门。二人美好的生活自此开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也成为历代相互倾慕的青年男女表达内心感情的一种方式，众所周知的就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千古佳话，司马相如在卓府的一曲《凤求凰》换来了与卓文君的当夜私奔。

依此来说，古人的性格并非温和如茶、含蓄十分，从《关雎》可以看出，先秦之时，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相思之情坦率，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现代人面对真爱相对古人来说有时反而少了那份勇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倒是要向《关雎》中的小伙子学习了。

五代时期文人韦庄的《思帝乡》一词也表达出同样的勇敢，轻易流露出爱情的执着：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郊游的少女遇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迸发了对爱情的炙热向往，令人感动，即使不能白头到老，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内心昭示着爱情的无上美丽。这与《关雎》里面男子“明目张胆”唱出来的勇敢不谋而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岁的小孩都会轻轻吟唱，诗中那个窈窕的姑娘，带着古朴与浪漫，和着水鸟的鸣叫与水草的鲜绿，走过秦时明月汉时关，走过唐诗宋词，穿越长河落日、小桥雨巷，历经每一个清晨的细雨与黄昏的飞雪，仍不失淡淡的美和浓浓的香。

一提及那条河流、那座沙洲，还有那参差的荇菜、那对雎鸠，就仿佛嗅到了爱情的滋味，如水如诗。

站回相遇的原点，等你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召南·江有汜》

伸出手去，抓住的却是一片虚无，到底是爱情走得太快，还是我们走得太慢，离幸福越来越远。

在江水的一端心事惴惴，等待着你的到来，明知道你去意已决，却依然还是忍不住想要期待。期待着你突然出现，让我心中欣喜。

这大概是《江有汜》中，女子的心事。她被丈夫抛弃，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痴痴地等在江边，在天与地的一端凝望、等待。她不愿意接受这个宿命，她执着地相信，只要付出，总是会有回报的。

不难看出，这是一首弃妇诗。自古男儿皆薄幸，女子的全身心付出，多是换来薄情男子的无情抛弃。而从诗歌中所言的“江”“沱”可以看出，这位女子所在的地方应当是召（在岐山，周初召公的采邑）的南部、古梁州境内长江上游的沱江一带。依据当时的文化和情形来分析，这位女子极有可能是一位商人妇。商人前来此地做生意，结识了妇人，妇人本以为找到了一生的依靠，岂能料到，商人结束生意之时，便是遗弃她之日。原来得到只是短暂的，而失去才是永恒的。

女子徒留江边，哀怨地唱出了这首悲歌：“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狠心的人儿要回故乡，却不肯带我一同离去。江水就好像一道人生的分割线，就此将两人分离在了人生的此岸与彼岸。

早知如此，那当初何必结合呢。原以为迈入了幸福的光晕，哪知却是踏进了更为残酷的深渊。

古时女子的命运多是由男子决定的，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这个道理。女子从夫，一旦踏入婚姻，便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可是现在，这段生命便这样生生地被割断了，让女子对这个薄情郎生出诅咒。在三章诗中，女子分别用了“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来诉说丈夫对她的薄情。

层层递进，可以读出女子的心情，在日复一日的期盼和等待中，逐渐走向灰暗和绝望。“不我以”，不与我一同回去；“不我与”，不再和我在一起；“不我过”，不再与我见面，刻意地回避。

事态已经发展至此，女子就算是再傻，也能够明白男子弃她之心多么坚决了。数年的恩爱在男子心中丝毫翻不起涟漪，他的感情是如此吝啬，做出的事情如此狠绝，既然恩情已随时光的流失付之一炬了，那么自己又何必心存仁慈呢。

结尾，“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便是女子对负心汉做出的诅咒，她一厢情愿地认为男子日后定会后悔今日的这个决定，从而痛心疾首，孤苦度日。事实上，男子很可能丝毫不会愧疚，甚至早已忘记自己还曾在江水一岸与这样一个女子共同相守过。

女子在江边，独自设想着丈夫日后种种后悔背弃自己的举动，她内心的诅咒，还有在江边的留守，其实潜台词不过是想丈夫能够回心转意，与她和好。

又爱又恨是女子此刻复杂的心情，也无怪她还心系那个无情之人。被人抛弃，成为弃妇，在周朝时期，礼教森严，女人地位卑微之际，一个被抛弃的女子，日子应当是很不好过的。或遭人冷眼，或被人唾弃，都是在所难免的。

所以，她希望男子能够归来，除爱之外，恐也有缓解自身处境之意。

江水滚滚，一去无踪。当年温柔的誓约也早已斑驳点点，想当日，在江边，男子是如何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可现如今，江水奔腾，人却不再。

一面思念，一面诅咒，女子的坚强与软弱，在这首诗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唱三叹，极尽缠绵，又柔中见刚，沉着痛快。

初遇男子，她曾天真地以为感情会牢靠，生活会安逸稳定，自己不会成为望夫台上的悲妇。谁知道生活还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当初认为绝不可能发生之事，现今就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

许多往事，一幕一幕重现，而今看来，却依然模糊不清。但是，纵使如此，女人依然执着地坚信：就算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消失了，当初邂逅的那一瞬间，依然亘古存在。

在爱情中，有些人纵使重复经历着一些伤害，就算刀光剑影无处躲藏，也依然在傻傻地等待。从失望，到期待，再到失望，周而复始，没有穷尽。

调情是不是一种爱情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邶风·终风》

既刮风又下大暴雨，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

既刮风又尘土飞扬，他是否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

既刮风又天色阴沉，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眠，想他不住打喷嚏。

天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轰轰又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眠，但愿他也把我想。

《终风》里的这个男子，戏谑轻薄，尽管见识广博，谈笑风生，但她望着他，只是默默地倾听，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卸下面具，他还没有以最真挚的心灵来面对。从他飞扬的神采之上，似乎就能看出她日后的命运，她想要的是一份真诚的爱情，而他肯拿出来的，只是一时的感情。爱情与调情的区别之处就在于，爱情需要全身心的付出，而调情则是一时，或者抱有其他的目的。

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调情的高手，他俩各自抱着目的开始着爱情交手，范想赚取白的芳心，而白也想赚一个冤大头结束自己下半生的漂泊。结果呢，彼此调情，彼此精于算计，都不想真心以对，爱情变成一场没有休止的拉锯战。倒是最后的一场战争成全了他们的爱情。

调情只能让感情陷入困境，而爱情则可以把平凡变伟大，把瞬间变永恒。在《倾城之恋》中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们没有了挑逗与算计，彼此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对方平安，为此甚至想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如此才终于断定两个人的相爱。

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之时，也正是他心情暴躁不安的时期，整天无事可做，穿梭于众多姐姐妹妹之间，讨好献殷勤，他对黛玉的这句话怕也不是出于真心，在敏感的黛玉看来，确实是调情之语。黛玉也只好一边恼怒一边掉下眼泪，怕也是《终风》里那个女孩子一样的悲凉。

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击败调情，把调情转化为爱情的养分。那时候，在爱情里，没有轻浮，没有亵渎，只有天长地久。

《终风》里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历来争执而又没有明确结论的庄姜，不管是不是，这位女子都没有白流苏与黛玉幸运，到最后她也没有把调情化成爱情，他抛弃了她，并且不再回来，尽管他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的美好。她对于这一切也心知肚明，然而现实让她无能为力，只能一个人承受着伤害。

耿耿不寐的长夜，当暴风刮得猛烈之时，就想起他对着自己嘻嘻的笑，想起曾经戏谑的欢乐。一个人独处睡不着觉，但愿自己的思念能让他打个喷嚏，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据说，一个人要是被惦记着，就会打喷嚏。真的希望他能回来，给自己真正的爱情。即使这些都做不到，那至少他能够把自己怀念。

关于《终风》男女主人公最后有没有结果，诗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觉得应该没有了下文，生命应该就此擦肩而过。不过，也有可能在某一天，男子懊悔了会回来，但怕也是因为浪子的心已经疲惫，而不是因为真懂得了爱情。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在这样刮风打雷的夜里，会想起谁？还希望谁想起自己？李清照说：“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是如此，物是人非，调情也好，爱情也好，都只能是一个梦——一个无比悲凉的梦。

斯人憔悴，独为一人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卫风·有狐》

男思女爱、撩人心意的诗歌，在《诗经》中不占少数，多半也就是那些你情我愿或你不情我不愿之类的文字。时时刻刻的缱绻眷恋是最让人心疼的爱恋，特别是在那个淳朴简洁的时代。

天空浩渺，虫儿和鸣，你追我赶得让人心生艳羡。到底爱情的本初，是怎样的一种颜色？是否单纯得清澈见底，毫无杂质？从这首《有狐》中，可以窥得一二。

在许多的文字底下，爱情总是戴着优美的面具，被装扮成了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圣物，所有人都为其沉醉。但在这里，爱情褪去了一切熠熠的光辉，朴素得就像手头的一双竹筷，无华无彩。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边的桥上。内心充满忧愁，生怕那人没有下裙穿。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所能够波及的地方。内心充满忧愁，只怕那人没有宽腰带。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的岸边。内心充满忧虑，只怕那人的衣衫不够。

斯人独憔悴，却只为他一人。

女子在那时，只需在家做女红，无需走出家门去赚取工资以供养家，她也就有了年年岁岁尽心思念的时间，时时刻刻惦念着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都快等到了岁月的尽头，也不见君从远方归。

究竟是思念太短，无法触及你所在之地？还是思念太浅，不能让你觉察到我内心的忧虑？

自古以来，这首诗歌的主旨始终是有些争议的，如“悯伤孤贫说”“齐桓公思恤卫说”“忧念征夫无衣说”“伤逃散之卫遗民说”，以及其他的说法，但抛去夫子们的一本正经，看下来，终究还是思妇情怀的说法。而这一说法也更为贴近这首诗歌的意境。

这首诗看来，不过就是一个在战乱之中失去丈夫的女子，偶遇到一位情投意合的鳏夫，由此对他展开了爱慕之情，简短数语，不过是想表达出自己的爱意罢了。

遇见他的转眼交会间，她心神惊动。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依托终身而不悔的吧？女人，总归是要找一个遮风避雨之所。见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妇人已经知道，自己是甘心情愿地与他携手。

故诗人托为此妇之言，以有狐在踽踽独行，寻觅配偶，来表达妇人对男子的情思。之所以选择以狐来言，诗人之意恐是觉得狐为妖媚之兽，将妇人称为狐，也说明了这妇人是颇有风姿的。

而狐多是情种，因此，以有狐求偶，既能揭露出这多情妇人羞涩的心事，又饶有风致。妇人并未对鳏夫有过多的甜言蜜语，她在这首诗的三章中，反复提到鳏夫是否有衣裳穿，简简单单的一声担忧，却是道出了最真的爱意。

传说有一种花，专为那些苦情的人而开。此花，开在秋分前后三天，名曰彼岸花，分白色和红色两种，白色的彼岸花叫曼陀罗华，红色的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彼岸花，花开彼岸，有叶无花，有花无叶，花叶生生两不见，彼此牵肠挂肚，温柔也是带离殇，却无处可诉。

之于凡人，这种天堂之花，却不分时节，时时处处开在一别两处的有情人心里。不是我恨君生早，就是君恨我生迟，迟迟早早，总是错过。偏偏又在有生之年遇到你。可是，你我却早已是各有配偶。

礼教的束缚让我们难以启齿对彼此的爱意，偷拭眼泪，上天是不是真的这么无情，偏偏要让有情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然后，为一份无法与共的情感，各诉离别。

这位妇人一定是不愿与鳏夫天各一方的，她希望能够和他重新组建家庭，重新享受到室家之爱，这本是人生起码的要求，无可非议。可是，放置在那个礼教森严的时代，却显得困难重重。

这首诗充分而细致地表露了这位早年丧夫女子的真挚情绪，她不做丝毫的掩饰，大胆地倾诉内心的情怀。在她的脑海中，与鳏夫邂逅的那一幕，至今似乎还在脑海中如风回荡，每一处回声都是她爱的见证。

相见时的那份惊喜无限，怎么能想得到，日后想要走下去竟是如此刺骨锥心。这首诗写的不是相思纠缠的浓醴，而是女子遭逢生活变故之后，渴望拥有一份安宁生活的期盼。有时，缘分来得就是这样巧。

本来，两个心如死灰的人，在纷乱狼藉的时代，就想寥寥过完此生罢了。可是上天的魔法，偏偏让他们相遇，燃起希望。这迟来的邂逅，偏在烽火连天的时刻，绽放得如此绚烂，上天，待人到底是太好，还是太坏？

这次的邂逅，就好像一颗早熟的种子，被突兀地种进了女子寂寞的情感之中，从她干涸的身体里，不管不顾地强行长出了果实，落进这跌宕的现实中，成为坚硬无声的情感。诗歌到最后，也未能交代，对于女子的情感诉求，这位鳏夫作何态度。

不过，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份情感也会成为一段人生经历，丰富女子的心灵。当这段记忆在她的余生中静静蔓延开来，她的内心也一定会溢满幸福。

著名的女诗人辛波斯卡曾在她的名作《一见钟情》中写过：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的。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但愿《有狐》中的女子，也能在命运的驱使下，找到这样的美丽缘分，完成她出嫁的心愿。

真爱本无价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卫风·木瓜》

《卫风·木瓜》中的女孩与《召南·野有死麕》中的男子一样有着好运气，《野有死麕》中的男子扛着猎物回家时，路遇一位怀春的女子，而《木瓜》中的女子看见一位心仪已久的帅哥走过，随手将一个木瓜投给了他。女孩笑嫣不语，而男孩早已心领神会，忙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赠送给了姑娘。因为他知道女孩的木瓜可不是平常的瓜，这“投”也不是普通的投，而是将一颗滚烫的少女的心掷到了自己怀里。两千多年前，先民都是以赠东西来确定婚姻的，这是一种习俗。

男子回赠玉佩的热烈反应，表示他也爱慕姑娘好久了。尽管自己的玉佩比起姑娘的木瓜贵重了不知多少倍，但是还会觉得它不能表示清楚自己的情谊，他是想永远与姑娘相好下去。这位少女收到男子回馈过来的礼物当然是甜蜜无比，顿时心花怒放，她也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回赠，而是一份爱的承诺。自己的可爱、质朴与直接表示，换来了自己的爱情，这也应验了古来的俗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两相情愿的感情，终于以一个木瓜连接到一起，并其乐融融地持续下去了。

在古代中国，甚至到现在，恋人之间的情谊都是以小物品为纽带的，古代时经常以瓜果、佩饰连接感情，在他们看来，一滴水、一朵花、一把扇子等都表达出深深爱意，如《郑风·溱洧》中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是互赠芍药作为定情之物。

唐代女词人晁采的《子夜歌》：“轻巾手自制，颜色烂含桃，先怀侬袖里，然后约郎腰。”意思是说我亲手为你缝制的这条轻盈的丝腰巾，颜色灿烂得像鲜红的桃花，我先把它放进我的衣袖中，然后再送给你来束扎你的腰身。送给恋人之前先让东西带上自己的体温，让恋人感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肉相连般的浓情蜜意，耐人寻味。

《诗经》中还有相似的女追求男的诗歌，比如《召南·摽有梅》，与《木瓜》中幸运的少女相比，这个女孩的命运就不那么好了。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里的男孩不但没有礼物相送，而且几乎没有搭理女孩。尽管女孩一直渴望自己心仪的那位男孩能够揣测到自己的心思，但她仍保持着应有的矜持与含蓄，以诗歌示意他那么多次，以眸暗示，可是等来等去，还是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回复，只好自己一个人坐下叹气，感叹自己的容颜如梅般凋落，女孩真想用东西去捣男孩的榆木疙瘩脑袋。不过要是女孩投一个木瓜给男孩，就像《木瓜》这里面的女子再大胆一些，面对自己心爱的男子时，不害羞，不躲闪，从容、大胆地把自己手中的木瓜投向他，问题也许就解决了，而不是只有喟叹了。

在《木瓜》中，古代男女之间交往把问题简单化处理，不像我们现代人这样拐弯抹角。也许现代人也有自己的理由，看到过太多的付出没有回报，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年代，大家都在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想着以付出极少换回极多，对待感情也是这样，都在算着自己付出多少，准备收回多少。

正如有人感叹的那样：“现在的人，就想着用一根别针，去换回一栋别墅。”这样一来还会有真感情吗？

要是现代人能够像《诗经》年代的男女那样简单、执着，不以一副玩玩了事的态度来对待情感，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概率将大大增加。其实，我们的内心都是渴望有这样一份真感情的。当心仪的人爱着自己的时候，任谁都会将自己所有的美玉拿出来，厚报那个将“木瓜”送给自己、终生托付给自己的人。

你给我一个木瓜，我给你一块美玉，不是为了报答，只是为了两情相悦，只为了我们能够相爱。

春游踏青，爱如雁归来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郑风·溱洧》

西方的情人节在青年人中广为流行，过情人节，送玫瑰花，已经成为恋人们表达情感的一种重要方式。而在中国的民间文化里，“七夕”这个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可以看作是情人节，但七夕的起源并不是十分古老，最古老的情人节应是上巳节，《诗经》中曾提到过不止一次，其中还有表达爱意的花朵——“勺药”。

溱水与洧水，正涨满春水。男士和女子，手捧兰花满怀香。女子说：“去看看吧？”男的说：“已经看过了。”“再去看看也无妨！”洧水岸，场面实在盛大而热闹。男士和女子，相互调笑心花放，临别相赠美芍药。

溱水与洧水，流水清澈见底。男士和女子，熙熙攘攘多又挤。女子说：“去看看吧？”男的说：“已经看过了。”“再去看看也无妨！”洧水岸，场面实在盛大而热闹。男士和女子，相互调笑心花放，相赠芍药表情长。

少女们面色红润，手持鲜花，尽情将自己火热的目光和情感抛向自己的偶像，少年们衣着光鲜，青春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与任性，坚定而自然地牵起心上人的手。

在《郑风·溱洧》这幅欢乐无比的游春图中，传递出来那么多欣喜、兴奋的情感！人们仿佛回到了先秦时那个充满欢乐与美好的上巳节，听到鲜艳的芍药花瓣盛开时发出的爱之声：“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古时的爱情之花为什么是芍药？《本草纲目》中记载道：“犹婥约也。婥约，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约，故以为名。”而读起来是“着约”的谐音，也就是守约、赴约的意思了，符合人们的美好理想。

先秦时候法令允许男女相会，即仲春之会。《周礼》上记载说：“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根据当时郑国的风俗，每年的仲春上巳之日是大规模的民俗节日，男男女女纷纷来到溱、洧水边，以新解冻的春水洗涤污垢，认为这样可以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的病害，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吉祥。

《后汉书·礼仪上》中记载道：“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病），为大絜。”而对年轻男女来说，这更是自由快活的春游，趁着这个好机会在野外踏青，泼水相戏，撞见心仪的人，择偶成家。这一天，就是政府组织、默认的“鹊桥会”。

春游踏青的源头就来自于这一时期，正如《溱洧》诗中，草长莺飞二月天，溱河、洧水两岸鲜花满地，无数手拿芍药花欢笑的少男少女在尽情嬉戏。这种嬉戏被称为“春嬉”。不知道什么时候，春嬉的初始目的渐渐淡化，连名字都改为踏青，最终演绎成为一种风靡城乡的盛大群体性活动。在春天来临时候，来一次苏醒。

李后主就有诗云“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尤其到唐朝时，踏青更是盛极一时，人们往往结伴而行，杜甫《丽人行》诗中“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是对上巳节唐代长安曲江风景区内节日里贵族女子结伴春游情形的描绘。

在湖边，在郊野，在青葱夹岸的春溪，在丛树碧草的江畔，人们带着一种青春与快乐的气息，摩肩接踵地游玩。这样的日子，正是爱情生长的温床。爱情当然就如同这个不可阻挡的季节一样，总是如期而至。踏青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眉目传情，少不了言语默契，少不了欲说还羞，少不了惜别依依——爱情就这样悄然诞生。

上巳节这个风情摇曳的踏青日，在以前的传说中说其制定者是女娲，最初她分阴阳，定姻缘，就明确了这是恋爱的节日。魏晋之时更多地演化成为文人雅士的娱乐活动，著名书法家、文学家王羲之的《兰亭序》就如实记叙了当时聚会的情形：“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然而更接近于上巳本色的还是《诗经》中的《溱洧》。《溱洧》的开篇比《兰亭序》过犹不及，“溱与洧，方涣涣兮”。春天到来，万物复苏，郊外的溱河和洧河解冻了，河水哗啦啦地流淌，人们如何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只能陶醉在这一片春光里，爱情和喜悦之情一起在心底疯长。众多的男男女女之中诗人抓住了一对男女细腻的瞬间对白：

女子说：“去看看吧？”

男子说：“已经看过了。”

女子又说：“再去看看也无妨！”

或许女孩子很早就喜欢这位帅哥，聚会之中正好找个理由一起玩儿。或许他们并不认识，只是一见钟情，在女孩子大胆地邀请之后，爱情就有了火花。然后是无数的“士与女”互赠芍药，定情欢乐。

这是一幅美好的游春图面，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浓郁的生活气息，也许是《诗经·国风》作品的具体特征。孔子的《论语》中也有“暮春者，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记述，但相比之下，多了些文人雅士的学院味，少了些平常男女的真切感。

从溱、洧之滨踏青归来的男女，他们手捧芍药花，洒下一路芬芳。尽管当时郑国是个小国，还总是遭受到周边大国的侵扰，本国的统治者也并不清明，但对于普普通通的人民来说，春天的日子让人感到喜悦，他们有节日，他们有芍药，他们有美好生活的信心与勇气。

情至深处，患得患失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秦风·晨风》

鹯鸟快速、匆忙地飞行，飞入了北边的茂密树林中。想念的人儿却未能见到，内心忧虑的情思无法平复。这可如何是好呢？难道你真的将我彻底忘记了！

山上有着茂密的栎树，洼地上的树木也丛杂而生。意中人至今未能看到，内心的担忧无法消除。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将我忘记得这么彻底。

山坡上长满了树木，洼地上挺立着山梨树。心仪的人儿还未能见到，内心的忧虑尽情地泛滥。这可如何是好？你已经将我全部遗忘了！

这首诗歌以“山有……隰有……”起兴，这是《诗经》常出现的起兴成句，用以比况物各得其宜。女子看到飞鸟都归入了山林，而自己却总是等不到心爱的男子前来，自己爱的人难道抛弃了自己，不会再来了吗？

在女子的心中，充满了隐忧。恋爱中的女人喜欢胡思乱想，这是她们表达自己爱意的一种方式。她们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爱的男人能否遵循着最初的誓约，和自己一生一世，牵手偕老。

当然，这种心理是无可厚非的。两个处在热恋之中的情人无不希望朝夕厮守，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分离对他们来说真是要忍受极大的痛苦。正如《诗经》中的另一首诗歌中所阐述的那样，“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即使是短暂的离别，在彼此看来都好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般漫长的等待。

从这首《晨风》中来看，洋溢的主要是想会见心上人的焦急情绪，女子见不到心爱的男子前来，心中积满了愁绪。

男女之间，因为相爱而思念，由心相系而相吸，恋恋不舍，频频相会，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诗中的女子，记着她爱的男人的点点滴滴，化之为歌，一段连绵不绝的想念跃然入目。纵使，诗中之人在焦急的等待中反复用起兴的手法，不断提及山鸟和树木，但无不流露出品啧缱绻温柔的余味，带着浅浅的忧伤和淡淡的哀怨。

连倦鸟都知道归返山林，为什么我爱的男人还不回来呢？他是不是将我遗忘在这角落里，不再想起了？

都说女人是缺乏安全感的动物，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女人的内心深处，她们对于爱情的理解，和男人是有些不同的。

男人认为这世上，爱情并非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他们有远大的理想要追求，有重要的目标要达成。在男人的世界观中，这个世界是多姿多彩、精彩绝伦的。可是在女人的眼中，爱情却是她们人生的支撑，尤其是在上古时期，那时的女子，除了期盼嫁给一个能够安心托付终生的男人，还能对自己的人生作何要求呢？

这首《晨风》正是抓住了那时女子的这种最普通也最能折磨人的心理。整首诗在浅浅的吟唱中，将想念情人的心绪层层跌宕展开，犹如湖中水纹，一层一层在思念的微风中荡漾开去。映入眼帘的，全是心痛。

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思念情绪，没有任何的事件和其他情怀。但尽管如此，也依然是让人感动的。

“我不求天长地久的约定，只希望，生生世世的轮回里有你”，让人低眉无语。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只有切切地期盼，默默地祈祷。天边的你，总在眼前；明明感觉在眼前，可是，你却身处天边。

等待，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可藏，睁眼闭眼都躲不开。你在云朵里，你亦在路上。

可是，勇敢的人却迎头直上。撞到头破血流时，还怕对方一个人无法呼吸。于是，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描绘着爱，生生死死，穿越古今。

等待的过程，也就是猜测万般可能的过程。真等见到他了，依着他的时候，心里的怨气也就瞬间遁去。

这就是诗中女子那一丁点儿的要求。她卑微地只是希望能够抬眼间，就能在眼眸中印下男人的影子。只要片刻见不到男子，她就会觉得情无所托。

情至深处，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便会愈演愈烈。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爱之太深，所以忧心太切。

都说用情太深的人，前一个轮回里，至死都舍不得忘掉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拒绝喝下孟婆汤，以便来世再众里寻他。可如果想拒绝遗忘，便要受那千年水淹火炙的折磨和痛楚。但是，总还会有那么几个人，宁愿选择忍受千年，以换取来世有他。

这便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情：无欲无求，只要能够看到他就足够。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喜怒哀乐自然施展，不问他是否也是念念不忘，能为他递盅把盏就是莫大的享受。

只是，如今不见君，怎堪又忆起曾几何时，你面带微笑款款而来的情景，那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现在，眼看着太阳从山边升起，希望一点一点地点燃，又看着光线一点一点地撤出山边，然后竭力告诉自己，总有一日，还会重逢的。

可是，点点思绪还是不争气地一涌而出，不知道究竟要过几时几日，才能够见到你，才能够让我的心情守得云开见月明，将积攒了的情绪全部释放。

那些望眼欲穿的伤痛，自己一个人承受，担心也好，忧愁也罢，都会一股脑儿淹没在你给的幸福里，心情骤然愉悦，情绪骤然舒缓。一份情，从秋盼到春，也无心怨怼。

若是，情意缱绻，倒也甜蜜。

但自古，听苦情者多，闻蜜情者少。

只因为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

——《小雅·裳裳者华》

“正尔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有的人的特别，不在于他的身份或者地位，更不在于他的服饰或者座驾，而就只在于一眼看到他时，心中难以忽视的欢快——我觏之子，我心写兮。

几千年前就有人吟唱着这样的诗句，翘首等待着心目中君子的路过。这种浪漫完全可以媲美席慕蓉笔下那棵痴情的、开着花的树，一树的娇羞与温柔，想着要去换一眼对视时候的回眸。

其实这个人的特别之处究竟是什么，可以让那轻轻一瞥承载着前世回眸时所期待着的满满的情意，这个问题同样也辗转在痴坐于野外田埂之上的痴情人的脑子里：是因为他穿着有纹章的衣服？还是他坐着四匹马拉着的车？或者是他游刃有余的驾车之术？这样的问题他还可以无休止地自问下去。

可是都换不来真正的结果，为什么那么期待见到他？其实仅仅是因为“我觏之子，我心写兮”而已。这就是《小雅·裳裳者华》告诉我们的这个看似平常却情意深长的一个故事。

《诗经》歌颂爱情的诗句有很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但是，《小雅·裳裳者华》给我们带来的欢快感是更加轻松、美丽的，我们无法考究诗人是什么样的身份，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可知，通过描述，我们只是随着诗人期盼的人的出现而同样欢喜。就像阴云密布的时候立刻被太阳温暖，寒风彻骨的时候仿佛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我们此时都站在阴沟里，但仍然仰望着天空。

这种美好就像鲍勃·迪伦用他那特别的嗓音唱着：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你的种种美好是因为你给我带来的特殊感觉。

这种感觉叫作一见钟情。荷西第一次看到三毛时便是这样的欢欣。这样的美好是纯洁无瑕的，如果只是走马观花式的美丽，会让人应接不暇。

一见钟情在爱情故事的长河里往往被冠以不切实际的典范，这样的爱情是令每一个人憧憬的，但是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不愿意去祝福这种美好。多么奇怪的现象！是因为一见钟情真的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还是每个人都悄悄地隐藏着自己邪恶的妒忌之心？

但是回到诗歌、电影、文字中，这样的情节是每个人都爱的，看到这首干净、纯粹的《裳裳者华》的时候，我能想象到的是合卷的下一秒这位翩翩君子就驾马而过，并且无意地向痴情人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但是绝对没有注意到此人。或许他们之后会有交集，会有邂逅，但是这个时候两不相干地擦肩而过才是真正的美好。

人人都说《诗经》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重点不是乐或者哀，而是一个度的把握。童话的美好是因为它们都恰巧在幸福刚开始的时候戛然而止。只有留有想象的空间，故事才能令人遐想。

她可能上次只是在这里见了他一面，仅仅无意的一眼，就在有意者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种打动是一瞬间的征服。而后在这里再继续的故事虽然满眼都是鲜花，但是脑子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令她憧憬的君子。君子的气场十足，已经完全凌越于此刻的满眼荡漾着的花丛。

无论是其叶湑兮或是芸其黄矣，结果都思前想后转到了“我觏之子”的种种神气。最后干脆不再将眼神落在花朵的身上，而是魂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痴痴地想着这位君子御车前来的风光。

方玉润读到最后一句时也极是觉得有趣，他在《诗经原始》里就说道：“末章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理莹笔妙，自是名言，足垂不朽。”

也恰是最后一句跟随着诗人的想象所见或者是脑中印象把诗歌推向了高潮，结束了之前稚气、轻快的痴心人魂不守舍的吟唱，诗歌到这里的突然断弦而止，让这首美妙的小雅余音绕梁三日。

诗歌虽然结束了，但是故事肯定还会继续下去。这样的钟情此时是最美好的，不管是爱情还是只是憧憬之情。

再回到这句“正尔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其实说的是嵇康。他的气宇非凡即使是在一群人之中也可以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样的名士风度自古就有之，眼下这位君子也是如此。

中国的审美意识就是从人物的评鉴开始的，越是古时，美貌与气质越被器重。古文里说到邹忌，没有介绍他的任何来历，只是说“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

这样的传统并不是只注重外表的肤浅，在那个时代姣好的形象充分说明了“礼”。尤其在西周那个“礼未坏乐未崩”的年代，无论是“维其有章矣”还是“乘其四骆”，都是当时“礼”的典范。也正因为如此，车上的君子才符合当时人的审美观念，为路人所钟情。

钟情或是一见钟情都是美好的，他们彼此是陌生的，其中的一方或者双方都符合了对方的种种审美条框，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这样美好的事情发生的频率很是寥寥，流传下来的都是千古风流。

眼前的这首《裳裳者华》将这动人的一幕真实地跳动在文字上，肯定也于几千年前在我们此时满目春光的土地上演绎过。这种浪漫与情调亘古不衰，至今让我们跟随着文字而欢悦，跟随着诗人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