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议民主”的衰落和“群众民主”的崛起

19世纪以来的社会科学大体遵循了如下知识“范式”:(1)特殊的技术塑造特殊的社会分工;(2)特殊的社会分工塑造特殊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3)特殊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塑造特殊的政治结果[1]

政治结果指的主要是政府管理社会的方式。

统治者的宫廷政治是农牧时代的产物;以政党为基础的选举政治是制造业时代阶级斗争的产物。在服务业占主导的时代,信息和知识普及,分工不是确定的,“社会地位”高度不确定,阶级界限日趋模糊,所以“当选”与“代表性”日渐脱节。只是由于选举制度,选民们被迫在“都不满意”中挑一个。

于是,公民们参与选举的热忱逐渐衰落,甚至堕落成“公民责任”。当“代议”者难以拥有稳定的民众声望,维持由少数人“代议”的“民主”就日渐艰难,议会政治就日趋脆弱。所以,在发达国家,选举制本身的正当性遭到越来越多、越来越普遍的质疑。南美洲左派统治者希望“穷人”都去投票,规定不去投票就要被课以罚金。若这类做法以变种的方式在西方发达国家普及,就说明一度辉煌的“代议制”走向没落。

在今天的发达国家,以政党政治为核心的“阶级斗争”正在被“社会运动”取代。“社会运动”的发动者多是此起彼伏的“市民会社”。市民会社围绕某个议题或“符号”突然发难,突然崛起,突然消失。移动互联时代政治生态的不稳定性或不确定性已经初露端倪。

以移动互联技术为支撑的“社交网络”改变了社会生态——虚拟政治比实体政治更强大,正如虚拟经济比实体经济更强大。“符号”成了权力和财富的明确代表。占有流行的“符号”,就占有了权力和财富。例如“效率”“99%”“占领华尔街”“茶党”,就属于这类符号。技术的突变导致了社会分工的突变,也就导致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的突变。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的突变指向政治结果的突变。

政治结果的突变起于倡导“符号”的“网络大字报”。镇压“网络大字报”极不得人心,而用“水军”操纵“网络大字报”在技术上很容易被发现,成为巨大的政治丑闻。于是,一个群众普遍参与日常政治的时代到来了。抵抗群众的参与会遭遇群众或迟或早、以各种形式进行的报复,最终淹没政治家。

在第二产业时代,精英政治是常态。在第三产业时代,精英政治日渐难以维持。网络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知识“共建”和“共享”平台能把“超乎寻常”的知识迅速变为大众知识。事实上,而今的大众是知识创造的主体,更聪明的人负责提供商业平台和知识创造的平台。无论是“微软”还是“苹果”,千千万万应用者提供的意见和他们“去中心化”的“休闲式劳作”是“知识经济”的主力军,是公司业务进步的基本动力。“维基百科”兴起了,昂贵的《大英百科全书》退出了历史舞台。尽管“精英”们依然对拥有比较多的知识而“自恋”,却再难得到公众的认可和尊重。政治的神坛上没有了“神”,只有“人”。

在第二产业时代,暗室里不为人知的高层政治活动是常态,群众普遍议政是不正常的,是“政治风暴”的症候。在第三产业时代,群众议政是常态。越来越多的群众会加入日常政治的公开讨论,并产生左右政治方向的结果。高层政治的“透明”不仅是社会需求,而且是网络技术进步导致的。从此,虚拟的政治比实体政治强大,因为移动互联是大众参与的,也是无法被限制的。所有企图限制网络交流自由的努力终将被淘汰,正如谣言终将被真相淘汰。

如同第一次大转折,人类生产方式的第二次大转折会带来新的文化意识和文化概念。新的、大众的政治文化已经呼之欲出。19和20世纪制造业的勃兴在世界各地引发的大革命迄今让我们记忆犹新。服务业的初兴,加上民族解放运动,曾导致欧美年轻人与中老年人在文化意识上的“代沟”。于是,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出现了席卷西方的“文化革命”风暴。这场革命不仅改变了人们的家庭生活方式,而且改变了服饰、音乐、艺术、文学、影视。而今交流沟通的方式再次发生重大变化,“代沟”比那个时代更深、更宽,一场新的“文化革命”是必然的。由于原来的“合法”观念已然腐朽,“政体”“国体”“主义”之类的讨论将被逐渐淘汰,世界政治的大风暴是可以预料的。

群众参与时代的到来,迫使发达国家的政治精英们为生存而信奉中间路线,信奉无所作为,而且“随风倒”。然而,这不是助长平庸的“太平”时代,而是群众的时代,是意见纷杂混乱的时代,是不确定的时代,是“突发事件”的时代,是“创意”的时代。平庸并不必然导致生存。在群众参与的时代,出色的政治家不复是那些熟练操作议会政治的人,而是“走群众路线”的人。

凝聚不同意见,驾驭网络舆论,创造并使新的文化符号流行,是生产方式第二次大转折对政治家能力提出的严峻挑战。

或许,一种新的管理社会的方式将随着第三产业的发达而出现。人类前途不会因思想界“先知”们发明了“主义”标签而封闭,管理社会的方式向所有随机的可能性开放。

在这个政治体制创新的时代,国内国际事务连在一起,盛行“全球政治”。所有民族国家都是危险、不稳定的。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国的迅速衰败。历经百年浴血奋战的中国,处于复兴的“门槛”边,处于产业升级的路口,尤为脆弱。


注释

[1] 这种说法可以被贴上“历史唯物主义”标签,也可以不贴“主义”标签。这个学术“范式”的影响可以从19世纪以来的多数西方社科重要著作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