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复丘炜萲(1900年11月26日)

得四十一号书,备承切告。此事关系至重,与公义为一体,得失吉凶共之,义之至也。前承逊词,只增愧悚。年来公毁家纾难,虽“虽”,《万木草堂遗稿》(以下简称《遗稿》)本无。志士断胫捐躯,而大事未成,皆弟之罪也。

然今大事之付托,全在统兵之人。向者长江之事付之绂丞,广西之事付之羽异,广东之事付之井上。此当时鄙人苦心精择,而后以大事托之,推心信之。其有所失,则仆不知人之咎,以负君国。其余则姑量己力,旁收偏裨,以备牵应。或虽未深信,而不得不羁縻用之,免资敌致祸。凡此皆深心而不能发之之善论者。

今绂丞之忠烈,今为人所叹赏,然当时徒以保皇会内外各人迫逼而举事,其时亦极多攻者,若不死,亦见疑“疑”,《遗稿》本作“终”。耳。今死后乃多称之。既兄弟并殉,因“因”,《遗稿》本作“国”。此而牵动大局矣。此事全由汪康年之泄,或以出邱震来,硬坐东文译社考察踪迹,故致泄漏。应接杂人已多,安得不无人疑?唐、狄皆未告龙,今亦何由知?亦不过与邱揣摩耳。汪尾唐后而入鄂,一搜而得据,故尽败,是亦有天焉。不然,合“合”前,《遗稿》本有“绂”字。三十余万人而不泄,何至举事而泄哉?大通之举,固有以召汪疑,今或人以疑龙耳。

仆向来闻一事及他人所言,必暂存案,待行查而后定之。但未得确,亦不与辨。顷得信,乃知勉欲毒之,真谬甚谬极,如勉一闻人言而怒甚欲杀人,真卤莽也。两造未备,何以定罪乎?井上之事,前函既详,并请公勿告人,戒令勿举。此事甚密,勉所不知。林玉同办,井甚称之。井统五军,治事甚密。前得一营,既泄而不能内举,泄后又不能不待军备。仆惟恐其妄动,今仆被执,恐死矣。其一军恐散,若不能西,已令向北,免久糜饷,此皆他人所不知者。若羽异之先,原得三万,起自南关。后泄则力有未逮,已交四万余,改请七万。今又泄,而前途戒严,又索十数。人事变迁,原难一定,而不能应之者。名出“出”,《遗稿》本作“虽”。二三十万,而存款常乏,皆由饷无现款,皆应急而发。备左支右,备右支左,得前失后,后者未足,前者已尽,故空费极多。惟此之故,如当时有现饷,则羽异举之久矣。今轮被停,而械亦少矣。幸虽泄而其人尚“尚”,《遗稿》本无。无恙。今将仪祝、觉顿函并呈。此人之才,众口交推,非独仆所信保“保”,《遗稿》本作“任”。。但太稳求全,非冒险家耳。此为兵事,已近阴谋;今者之事,又阴中之阴。安能告人?此即其长也。

从古将帅之用,皆付全权;疑则勿用,用则勿疑。盖以兵者死道也。将军奉命,凿空而出,非推心用之,不能得其死力。彼办事机宜,亦安能告人?乐羊之破中山,谤书盈箧。季布之谓文帝“陛下以一言用人,必以一言弃臣”。仆虽不肖,用人在察之于先;既已用之,必不肯因人之一言而轻为喜怒取舍。崇祯非不发愤,而用人皆以偏听,轻喜易怒;十七年中,用相五十余,安能不败?仆愚,以为用人不轻听人言。此为吾辈第一事,愿与公共此意。

卓如颇有轻听人言、因人之短而轻信之弊,最害事,必先入者中之。从来将帅,多为左右所摇动。明孙传庭以群僚催战而败于陕,五月而明亡矣。卢象升曰:“吾以七分精神应朝官,仅得三分精神办贼。”盖凡旁观之人,视事甚易,见人皆愚,故日以议论人之短长为事。此凡人所不能免者也。办事局中人曲折甘苦,进退皆有时机,只能自知。外人不知,即不能无议论矣。

今长江之事,雅、力所言各异;仆尚未集两造,无由处断,亦未敢因人一言而遽信之。张某为雅、任所托,仆不知其人。然人之踪迹亦难言,有近而远者,有远而近者。力山勇锐,或者畏之,恐其致祸,而不告以实,亦未可知。雅言已令各路人投入一处,领其兵权,免“免”前,《遗稿》本有“以”字。费饷,则张“张”下,《遗稿》本有“亦”字。未能遽疑。雅至忠而阅历深,有操纵,当俟雅查乃定。昶听力言而不行,又自畏避,已别由寄曰告雅。以上皆今日托重任之人,其得失关系最大者。自“自”,《遗稿》本作“同”。余皆偏裨之任,或藉为分路牵应,或恐其资敌致祸,羁縻而用之。皆有不得已之苦心,而不便形之笔墨者。若镜、勉等,不过为通信驿卒,看店之等,非因大得失也。

仆于用人,才性略皆知之。勉性疏而直,于兵事非宜,于驾驭尤非其长,实非镜之宽博沉密有谋之比。而勉忠直之美,任最敬之,识人最多而有望。任累书劝其归办事,仆但令其往吕宋游说。适镜母病将死,于是勉替之。至六月时,仆虑其疏,已电镜强出任事,而促他往美。经十余督责,而勉以粤东时时欲举,故恋而迟迟不奉命。勉性强直,又管财权。强直,则多以声色加人;管数,则以出纳节制见嫌于人。故数月之来,谤书已多,皆由此故。然计非勉之强直,则支款更滥。故今之谤,乃勉之好处,非其失处也。公可一思而得之。当此任也,人人皆欲支,而必能“必能”,《遗稿》本作“必不能”。听其求,则必人人腾谤。故无论何人当此任,必皆招谤,且皆出于同志、同门、至交者。虽周公、孔子,必不能免也。若一二误滥之处,必不能免。要无论如何谤,无以镜、勉为中饱者。此亦不易得矣。故告公者,或出自传闻。来书所云云,尚非集两造之言,真否未定。然此尚非大局之所系。如令师带信,牢笼史某,则所谋疏甚“甚”,《遗稿》本无。,正仆所最畏而亟思移于美,为此故也。

又凡创办大事之始,不能无所虚糜。当时无人,意在收罗“罗”,《遗稿》本作“买”。豪杰,自不能无所滥竽。拔十得五,千金市骏马之骨,是亦不得已之事。即如当时网罗版品,所费不赀,而今尚不能得其用。弃之可惜,充之难塞,此虚糜所由也。勉最能破除情面,已为稍能省款者矣。

若二陈之事,未能深知。惟当时派陈默庵、叶湘南往梧查之,二人大称其有人确凿,其头目数人来港索款数万为军装,不能应之。然则谓为闭门而坐,亦诬也。

至云樵,尤憎兹多口,曾有支数,而人攻之者。然亏盈开来“然亏盈开来”,《遗稿》本作“然子盈开数来”。,谓抚某人之百金,由云樵送,则攻之者亦谬矣。云之文章学问,时所寡匹,此于报才为长,而任事则非其长。

仆惯听众人之论,大概人情不同,金刚水柔,极难相得,既不同则相非。仆接群才,惟有广揽兼容,不能偏听轻发;但徐以求之,慎以用之耳。若偏听一人一面之词而轻举“举”,《遗稿》本作“发”。,则事未知确否,先已失人。且人之来言者,亦多出自展转传闻,非确见也。要之办事无不蒙谤,而旁观无不攻人。此间“间”,《遗稿》本作“向”。来言甚多,在总抗者公听而慎察之耳。

然今之大事,在统兵者,馀实无关大局也。今大局虽未全失,然饷源实匮,仆夙夜忧之。故致令停办粤局,以节糜费。每念公之毁家,各埠义士之捐资,一丝一粟,皆由血汗。若大事不成,何以“以”,《遗稿》本无。见天下?何以见圣主?而后饷不继,隐忧兢兢。近者切戒港、澳,无所不至。故与任密筹,已防后事,须蓄大款。今仪侃自港来书,亦议请雪梨款尽以寄公,免港、澳为众人所分牵,管数者难于破除情面。则大款难蓄,而为零支所累,因以误事,已决计如此。经贻书与任,及复书与侃,特以公近来甚困,忽以告公,虑公以为一埤“埤”,《遗稿》本作“押”。相遗,故不敢先告。今公慨然任粮台之事,仆既得就近支拨商量可否,此仆所欲请而未敢者。而关切大局,谟定策,竟有不约而同心。盖事关一体,自然而同也。今将仪侃之来书并陈“陈”,《遗稿》本作“呈”。,以见公电之先得我心,欢然无似。

若港、澳之间,前已令停粤局,但资通信之人耳。则勉今必行,惟留镜如足矣。镜实美德宽博有谋,沉密可托,无过之者。或以湘南之综核、孝实之谨慎助之。若公有所闻,其有不然,望尽心相告,俾商正其是,仆断无拘资格之事。今绂丞、井上、羽异可见,想公察之。若夫此事为天下之公,败则同败,其必无所袒护。则仆虽不肖,亦不欲以此为辨也。要之大事仍在统兵者,惟望商略,时纠正之。幸甚幸甚。谨布愚管,惶恐惶恐。大岛兄长。明夷。十月五日“大岛兄长。明夷。十月五日”十字,《遗稿》本无。

(录自《自立会始末记》,未刊稿。参校以《万木草堂遗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