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为往来书信集(中华史料丛刊)
- 张荣华
- 3779字
- 2020-08-30 01:19:05
康有为复朴殷植(1924年秋)
朴君大提学阁下:
朝鲜吾同宗之兄弟国也。每念箕子陈畴,吾道遂东,朝鲜二千余年尊孔子,信儒教,文学彬彬,才贤接踵,东方礼义之邦,侧仰久矣。近虽时事迁移,而好学敷教不绝。望风引领,甚愿竭所怀与诸君子一谈学焉。
夫孔子为儒教主,改旧制而作六经,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本末精粗,六通四辟,无所不在,故为圣之时,要以人道为主。故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故穷则变,变则通;观其会通而行其典礼。故于《礼》陈夏、商、周之三统,于《春秋》有据乱、升平、太平之三世,一世之中,各有据乱、升平、太平之三世焉。故推而为九世、八十一世,以至于无穷。故《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背。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也。大哉孔子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所谓峻极于天,而为至圣不可测之神也。
孔子晚年乃作《春秋》。《春秋》经文万六千余字,然微言大义不在是也。今日传孔子之道,莫可信于孟子也。孟子者,传《春秋》者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然今经文事迹,皆鲁史之稍有笔削者耳。《史记》、《汉书》诸名臣所引《春秋》,皆曰《春秋》之义,若《春秋》之义大有王;《春秋》之义大一统;《春秋》之义王者无碍;《春秋》之义丈夫无遂事;《春秋》之义丈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定社稷者,专之可也;《春秋》之义以王父命拒父命,不以父命拒王父命。凡所引句百数条,皆称《春秋》之义,而不引《春秋》经文。则孔子窃取之义,似别有专书,而不在今传万六千字之经文,至明矣。孔子传之七十子后学,至汉董仲舒而集其成。董子正谊明道,为汉儒首,武帝信之,乃令天下“不在孔子之学、六艺之科勿进”。于是孔子之教传于天下后世,董子之功也。夫董子,学《公羊》之学也。《穀梁》与《公羊》虽文辞少有异同,而大义一致,故《公羊》、《穀梁》为《春秋》大义真传,尚有口授微言未及写出。后学师师相传,口口相授,至善学而写出之。今董子所传之《春秋》学,在其所著之《春秋繁露》,其书今犹在也。以董子之说,考之于何休之《公羊注》而同,考之于穀梁家刘向之《说苑》、《新序》、《列女传》而同,考之汉儒为作《史记》之司马迁、撰《法言》之扬雄、撰《论衡》之王充而同,考之两汉诸儒之经说,无不从同。当两汉时,传孔子之学者,于《诗》则有齐、鲁、韩三家;于《书》则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于《礼》则有《仪礼》、《礼记》传之大小戴、庆氏三家;于《易》则有施、孟、梁丘三家,传之京、焦;于《春秋》则有公、穀二家。立于天下学官,传于博士弟子,两汉人人诵说,道一风同,无有异义也。
及西汉之末,有助王莽篡位之国师刘歆者出,反其父刘向之学,乃始破乱孔子之经,乃始伪犯周公、抑孔子,辑晚周战国诸书而撰为《周礼》,托为周公所作;此刘歆之大本营也。孔子六经无奄人,而《周官》有奄人,于是十常侍亡汉,天策亡唐,魏忠贤亡明,李莲英、小德张亡清矣。《周礼》曰:惟皇后世子不会。于是帝后得纵欲矣,乱谬百出。后世以周公所作,信而从之。刘歆以孔子之义,莫重且明于《春秋》也,于是偷窃《国语》,改为《左传》,以攻《公》、《穀》。后人以《左传》事理详明,皆习读之,遂弃《公》、《穀》不学,而《公》、《穀》亡。于是孔子升平、太平之道灭绝而不传矣。夫《史记》两称《国语》,其《十二诸侯年表》理据《国语》为之,则是《国语》为十二国语,分国而非编年。今《国语》只有六国,寥寥残缺,考以《十二国诸侯年表》所录之事,皆无之。盖歆窃取为《左传》,改附《春秋》为编年,以其残者为今《国语》。然则伪《左传》非传孔子之《春秋》者,至明也。司马迁又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郑重言之。然则左丘明只一书而无二书。夫《左传》重而《国语》轻,若左丘明作有二书,则马迁应称“左丘失明,厥有《左传》”,不应云“厥有《国语》”,然则《左传》之为伪辑而不传《春秋》,而刘歆之破乱孔子《春秋》,至明矣。刘歆愿广证其学说,故于《诗》则伪作《毛诗》,而排齐、鲁、韩三家;于《书》则于伏生二十八篇经外,增撰伪古文《书》至五十六篇,而排欧阳、大小夏侯;于《易》则增《说卦》、《序卦》、《杂卦》,伪作《费氏易》,偏主义理,而破施、孟、梁丘、京、焦之卦气。乃至《论语》、《孝经》,皆编为古文义,作《尔雅》以证其说。凡其伪经,皆以伪钟鼎之古文写之,号为古文经。凡其伪撰古文《毛诗》、古文《书》、古文《周礼》、古文《左传》、古文《费氏易》,并号称古文经,而托于周公;而孔子所传之真经,若齐、鲁、韩《诗》,大小戴之《礼》,施、孟、梁丘之《易》,皆号为今文经;此其变乱之大别也。一言蔽之,今文者,孔子之真经也;古文者,刘歆之伪经也。晋世有王肃者,又伪撰孔安国所传之《古文尚书》为五十六篇。然自晋、宋、六朝之后,立学官者,于《诗》则尊古文之《毛诗》,而孔子之今文齐、鲁、韩《诗》废矣;于《书》则尊王肃之伪《古文尚书》,则不独欧阳、大小夏侯《今文尚书》废,并刘歆之伪古文亦废;于《易》则尊王弼注,则为《费氏易》,传刘歆古文学者也,于是今文之施、孟、梁丘、京、焦废矣;于《礼》则尊刘歆之伪《周礼》为《经礼》,若孔子之《礼》,抑为“威仪三千”之仪,改为《仪礼》,至王安石而全废。而古文经说聚讼,《礼》不可得而定,而孔子之《礼》尽矣。于《春秋》则尊《左传》,晋人已称《公》、《穀》有书无师,故唐世啖助、赵匡之徒,束缚三《传》,独究遗经。至宋、明以来,言《春秋》者百千家,而皆望文生义,与孔子传之微言大义渺不相关也。
宋儒生于董子千年之后,经刘歆灭绝今文真经之余,举世所服从者,皆刘歆之伪古文学也。宋诸贤心疑五经之破碎支离矣,故求于诸经无所得,乃发明《论语》、《孟子》,选《大学》、《中庸》于《礼记》中,号为“四书”,以教学者。自程子创之,一传于杨龟山,二传于罗仲素,三传于李延年,四传至朱子。朱子博学而明辨,以居敬为礼,穷理为用。上明理气,推本于太极阴阳。下重躬行,细入于小学之洒扫进退。能诗能书,能词能画,傍注及于《楚词》、《参同契》、韩文,而专力于注“四书”。自元、明立于学官,大行于明、清,远传于朝鲜、日本,皆朱子学也。盖其博大精深,讲求尊孔,诚千余年来未有比也。然朱子于诸经皆遍注,而独不敢注《春秋》,谓《春秋》有不可解处。然朱子之不知《春秋》,至确矣。朱子谓《周礼》盛水不漏,非周公不能作。然则朱子之误尊从刘歆,亦至确矣。其注《诗》虽与《毛诗》小异,实以《毛诗》为主,其《易》虽与王弼少异,然以王弼为主。其于《书》则更从王肃之伪古文,并刘歆伪古文亦不知,何论孔子之欧阳、大小夏侯今文经也。朱子之五经,于孔子五经皆失,惟日在刘歆宇下盘旋奔走,归附后先而已,吾固极尊敬朱子者也,然朱子不传孔子今文之学,吾亦不能不分别明白言之。何也?今天下所言孔子者,皆非孔子之学,实朱子之学而已。而言朱子学者,又非朱子之学,大半实刘歆之学而已。刘歆之学,只有据乱小康之学,而不知太平大同学者也。今大地百国,改为民主大半矣,甚至进而为社会说矣。若引孔子之学说,犹有董子《繁露》与《礼记》之礼在。《礼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残疾者,皆有所养。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则今日民主说、社会说,无不范围其中矣。董子尚只传其口说,若《礼运》则指明孔子曰,其为孔子学说至明矣。然朱子惑于刘歆据乱之世,据《礼运》大同之说为老子之学,是朱子舍弃孔子太平大同之说,而无以范围方今民主社会之义,则孔子之道穷矣。天下既误尊朱子为孔子,而朱子守刘歆之据乱说,不能范围民意,不能范围社会。安所用孔子,则安能不攻孔子?此非孔子之不及,乃朱子为刘歆所教也。朱子知四书而不知五经,知据乱而不知太平大同,非割去中原等于偏安而何?
朱子之发扬道义,激励人心,教莫切焉,功莫大焉。其尊之甚至,故隐忍久之,欲为朱子讳,然无如民主之国既多,社会之说盛行,若不发明孔子大同之道,而徒称号偏安之朱子,则孔子之教恐亡也。孔教亡而朱子何所附焉?古谚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鲜学者,最尊朱子者也,尊朱子亦以为尊孔子也。若为尊朱子而甘亡孔子,终则并朱子亦亡之。此岂诸君尊孔子之意?更岂以爱护朱子之意乎?习俗蔽人,贤者不免;非常之原,黎民所惧。此非诸君之误也,刘歆之罪也。诸君既信从儒教,尊圣卫道,愿广览万国之变,考求古今真伪之义,则必有大明者也。中国大乱,儒学不讲久矣。朝鲜为千年行学之渊薮也,若能讲而明之,孔子之大教于是乎赖!欲别古今文之真伪,吾有《伪经考》一书;所以明中国创教在孔子而非周公也,吾有《孔子改制考》一书;欲明董子传《春秋》,吾有《春秋董氏学》一书;欲明孔子之《春秋》,吾有《春秋笔削微言大义考》一书;欲明孔子大同、小康之别,吾有《礼运注》一书。凡上各书,李君炳宪东来十年,频来问学,皆以数书付之。诸君子若不存成见,虚己博求,可问李君取此诸书考览而辨明之。若有非也,愿诸君子教正,仆固愿舍而相从也。若无可驳正也,愿诸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保守朱子之旧学,更进求孔子之大道。庶几孔子存而朱子因而存,大教显明于东土,岂不美哉?以圣教所关,故敢妄贡毣毣之愚,惟诸君子裁察焉。甲子。康有为。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