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致刘坤一（1900年8月）

岘庄督部世丈执事：

幸托通家，累通电问。七月时以京师失陷，乘舆播迁，仆泣血痛心，曾电合肥相国转电执事，请诛拳匪，清君侧而救圣主，想达左右。

此次京、津祸变，皆由载漪、荣禄、刚毅通拳匪所致。九庙不食，黄屋蒙尘，宗器全亡，都人流血，卿士流离而饿死，生民涂炭而荆榛，中国岌岌，不坠如线。以二百年文明繁盛之京师，祖宗以百战艰难而缔构之，诸贼一旦以篡弑盗争而轻掷之，此真率土所同悲，而含识所共愤者矣。推厥乱源，皆由戊戌政变之故。荣、刚诸贼悖逆怙权，忌皇上之变法英明，乃煽那拉后以篡废。当是时，天柱几折，地经几灭，赖公精忠力争，上得无恙。敬读大奏“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二语，明名分而发事势，普天称颂，莫不拱手。公又频烦上折，叩请圣安。当是时，举国公卿乃心圣主者，惟公一人。天下相望，万代瞻仰，而荣、刚诸贼之所以思倾公者，无不至矣。及至决立伪嗣之时，于廿三日先去公之疆符，廿四日下诏废之，则公之一身，系圣主之废立、天下之存亡亦大矣。

仆以不才，过承圣主特达之知，感激图报。故不敢自爱其身，冒犯疑怨，以赞新政而强中国。诚以中国积弊之深，非我皇上之神武，必不能拨乱而救之也，不料圣主以舍身救国，竟遭房州之废。仆奉密诏筹救，出走海上，开会保皇。人心并厉，来入会者数十万人，咸戴圣主。及闻伪嗣之立，莫不同心愤怒，争欲致死。各埠纷纷驰电力争者，凡四十余埠，多者人至八万，此自古未有之盛事。呜呼！人心之拥戴我皇上，可谓至矣！诸贼畏惮人心，未敢遽行大事，乃改为立嗣，饰以恩科。端逆与荣、刚诸贼不得逞其逆谋，于是外欲示威强邻，然后内以肆其篡弑。适有拳匪邪术，得以中其阴图，于是构此大祸。赖公坐镇南封，大局不摇。然则公之心在保圣主以救中国，亦著于天下矣。仆与公虽踪迹不同，而公推于内，仆挽之于外，横览薄海，惟公与仆有同心耳。

夫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女祸之烈，自古所痛。自褒姒灭周，吕后乱汉，南风亡晋，武曌篡唐。然褒姒骊山烽火，而晋、郑定之；吕雉别立少帝，而平、勃废之。如八王定贾南风之乱，柬之讨武曌之祸，后世皆以为忠正，推为社稷之勋。日月之烈，古今钦仰。其暱仕牝朝，贪权嗜势，则审食其、贾充、武三思、崔湟诸人，皆遭骈戮。陈伯玉一代高才，以献《大周受命颂》为万世嗤；而徐敬业、骆宾王虽败，当时以为凶逆者，千古仰之，至于今兹焉。此在他人或不知，而公之忠义，固所熟辨者也。

夫褒姒灭周而未尝废其君，武曌废君而未尝亡其国，而那拉后实兼之，几举四千年文明之中国而尽灭焉，此自生民以来未有此凶祸者也。孔子作《春秋》，于文姜之淫、哀姜之弑，皆绝之，不与庄公之念母。《春秋》之义，凡废君者为贼，不讨贼则非臣。诚以社稷宗庙为重，则君母为轻也。昔者褒姒，周之先后也，而侍人詈之曰“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其詈之可谓至矣。孔子亦周之臣也，而深正而录之。然则有能讨詈篡灭君国之后者，孔子之所取也。其媚事篡灭君国之后者，皆得罪于孔子，得罪宗庙社稷，得罪万世，得罪于天下者矣。昔夷吾反国，已辱先君；明皇迁蜀，尚传灵武，况于篡夺而伪临朝者。

今那拉后上则得罪于祖宗，下则见恶于万姓，中则见恶于外国，莫不切齿饮骨，同心愤恨。方今和议未成，人心扰攘。东三省、直隶既尽没矣，更闻各国并议瓜分，联军将趋山、陕。土崩瓦解，可一日见。试问那拉氏尚能安能定之否乎？以义言之，则君臣之分已无；以势言之，则中外之怒如此；以祸言之，则中国之危岌岌矣。故以义则那拉后宜讨，以势则那拉后必亡，以祸乱则中国宜救。然非扶复圣主，无以安定中朝。公三朝勋旧，为国元臣，受上厚恩，拥旄江左，麾下精兵十余万矣。若扶义而北，传檄天下，举国之义士，皆将荷戈蹑履，奔走景从；各省大藩，必有为公执殳先驱者。董、马残孽，败卒游魂，不过万数，岂能敌公十数万义师哉？于以清君侧之奸谗，复圣主之权位，安那拉于别宫，订友邦之和约，维新庶政，大救中国，岂徒今日社稷之勋，实千古参天之业，桓、文何足称焉。天以奇功大业付公，此千秋不可得之遭遇，公岂可失之？若公本无忠爱圣上之心、哀怜中国之意，则可也；如其有之，则公一矫手大呼，而天下之事定功成矣。岂复坐视之哉？

或者虽怀此心，而畏虑却多，迟疑未定，则仆敢为公决之，以为如举义勤王，必有万全而无一败也。各省疆臣之兵，与江南孰多？皆远不如江南。必胜一也。各省器械，与江南孰多孰利？皆远不如江南。必胜二也。诸臣岂尽不知是非，不过量力中立耳。董、马负固残魂，既不足虑；其有兵力才望者，不过李少荃、张香涛、袁慰庭三人。若公举义，名至正而力至厚，必不与公为难。其从公否勿论，即不从公，亦多按兵以观成败。然则公以江南之锐旅、三楚之乡军，过豫入秦，其谁能敌？必胜三也。公既操胜算，各省疆臣将弁，必有从者，则兵力更厚。必胜四也。仆保皇之旅，遍于各省，若公举义，皆愿誓死相从，气势之厚，天下无敌。必胜五也。然则挟泰山长河之势、扶天浴日之义，其无所敌于天下，而必可以救圣主而安中国，断断矣！即各省有一二悖逆，不顾义，不知事势，敢以一旅抗犯颜行者，公之力既足破之。即不可定，则今八国莫不同心恶那拉后，而欲救圣主，若事势未善，公亦可为子仪之借回纥、克用之借沙陀，假兵八国亦必助公。然公必有成功，而绝无败理，六也。故当此时也，庸庸碌碌，尚可借手以成盖世之勋，况豪杰忠义之士乎？公尚何辞焉？若事势可决，而尚徘徊迟疑，则或有朱虚、平、勃、柬之、希范之流出，则公为濡迹伪朝矣，何以见于天下后世乎？岂不令前者义闻之能尽失哉？而天下窥公举动，皆以公偷安大位，且有媚事牝朝之心。观近者与张之洞联名致各国颂事电，称两宫慈爱，一切诬言，皆康[下缺]

（录自《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