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秋辉复康有为(1923年7月10日后)

捧读来示,勤勤恳恳,足征诲人无倦之至意。雒诵回环,钦佩无似!

但华尚有不能已于言者。先生之教华云:“欲考经学,必须先辨今古,知古文为伪,今文为真,然后去伪存真焉。”此诚为不易之至论。然华原书开首便云,《尚书》之有伪古文,自梅、阎若璩、二崔东壁及其弟迈指摘攻击,其作伪之迹已完全暴露,无复辩论之价值。故以下所与先生研究者,概属今文之范围,绝不复及古文一字。而先生之见示乃云云,岂先生以华为尚不知有此伪古文耶?抑先生对于此伪古文尚有疑义,而欲效毛西河之代作冤词耶?抑或先生疑华之所谓“无辩论之价值”者,乃全然不知前人已有所谓《尚书考异》、《尚书古文疏证》、《尚书辨伪》,及《四库全书提要》关于《尚书》者诸辩论,如《正义》、《冤词》、《疏证》等篇,而故作不屑之言,以自藏其拙,必欲使华再饾饤前人之唾余,糟啜醨,藉鸣其博以欺世而盗名耶?此则非华所素日仰望于先生者也。

及复读来函,则又使华瞿然惊者,则以华之所谓伪古文,乃东晋时梅赜所上之伪古文,而先生之所以教华者,乃刘歆壁中之伪古文也。华之所谓梅赜者,即后来孔颖达据之以作《正义》、蔡沈据之以作《集传》、前清垂为功令而家弦展诵者,其文初非必果为赜作(详见《尚书辨伪》,兹不赘),而历代之标名皆如是。而华生平所见之伪古文亦只此一种。至先生所云之“刘歆壁中之伪古文”,实始终未尝梦见。考梅赜之伪古文虽托名于安国,又以为安国得之孔壁,然则前人辨之已明,久无复有承认之者,故于其所作之伪传,亦皆题曰《伪孔传》,而无一曰“孔伪传”者。以作伪者之自托于安国,而非安国之果尝自为伪也。若刘歆之说,则华之得闻其书,此实为第一次,不禁抃舞者再。盖孔壁当日果有逸书十六篇,至永嘉中失传,其佚文犹时散见于《史记》,及晋魏前诸儒所援引。今先生云有壁中刘歆伪古文,窃疑其或即此壁中之真古文再出,而论者不察,偶误以为刘歆,亦在所不免,故深以得闻为幸。至刘歆之不得有伪古文,则不难于其“让太常博士书”决之。其书有曰:“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得古文于坏壁中,逸礼三十有九、书十六篇。”歆之自言已如此,则其时安国以今文较古文多得之十六篇,已盛行于世,可见壁中逸书之盛行。马、班二史志,其可考见者尚多,以其与歆无涉,故不录。夫以真古文盛行之时,而歆乃别撰一伪古文以与之对抗,又同托其名于孔壁,歆虽无识,似不至此。此华所以认定先生所言之为真壁中文也。故华切望先生将此书之源委详细示知,从何处可以购求。如为海内孤本,则握椠怀铅,亦所至乐,盖华生平常以此为至憾也。若其书仍为华所言之伪古文,而近人有考知为刘歆作者,亦请示之,以开茅塞也。

至先生见教以“人各有己”云云,实为华所心折,又为华生平所悬以为炯戒者。诚以经学之沉晦,胥由此一念有以致之。即如先生平日之所谓“增字解经”、“托古改制”诸弊,亦概由此。托古改制,在先生原不专主经学言,然经学之类此者甚多,故并及之。盖经文原不如是,故增字解之以强使从己;古原无此制,故特杜撰之,以便于己;己之说愈伸,而经之旨愈晦,此经学自七十子后所以失坠直至于今也。华虽不敏,以暮年瓠落、杜门不出之身,其说经也,既非以欺世盗名,又非欲假之为竿木、如沿村弄郭郎者之比,何所取而必蹈此覆辙?若定论云者,不惟非一己之所得操,即举世非之,举世誉之,亦不容遽下判断。盖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须俟其赏音者之程度如何而后辨。以多自慰,以同自证,此乃吾国数千年来之劣根性,不足以言得失也。

特是华之素志虽如此,然华之论著在于今日,则实有不容尽免于此讥诃者,则以凡人之恃以为可据者,华皆视为不足据。而华之所据,又非人之所及知也。盖近人之所恃之考据者,不过曰《尔雅》、《说文》、《论衡》、《新语》、《说苑》、《新序》、《太元》、《方言》、《山经》、《吕览》、《淮南子》、《列女传》、《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及各家训故、马班二史。其上者亦不过洊及于管、晏、庄、列、老、墨、孙、吴、商、韩、荀卿、关尹诸子,或《国语》、《国策》、《吴越春秋》、《越绝书》、伪《周礼》,《公羊》、《穀梁》二传已耳。然殊不知考经出于何世,诸书又出于何世。其间近者二三百年,远者或五六百年。愚所认为经者,仅《诗》、《尚书》、《春秋》三者,故云然此而可据,将何时之言不可据者,违山十里之不见山,与千百里者正同一茫昧也。其为之说者则曰,其时犹近古,所言当必有据。此种论调,在中国人视之几为固然,实不足以当科学家之一哂。“日犹近,当必然。”则其所谓犹近者,果以何为界限?其所谓当必然者,又以何为标准耶?以为有据耶,则当为之胪陈其左证;以为无据耶,则自当仍以义理为言,而不得作此莫须有之词以求胜。况同一时代之言,而人各异说,甚至直相背驰,则又以何者为近古,何者为据耶?故华之《说经》,于诸书亦时或引之,以资参考,然绝不肯依之以为立论之主干。此人之所以反视为无考据也。

若华之所认为可据者,则别有在矣。

一曰经之本文。文以载道,中外古今之通义。故欲明其所言之意,必当先于其文字求之。若谓古人文字必待注而始通,则古人为笨伯矣。虽其间言文礼制、物象名称代有变易,不能无待于后人随时说明,初不过其小部分,其大体要自不难领会。华则遇有疑义,必首先荟萃本经中义意与之相关者,用归纳法以求其会通,然后再用演绎法反之各处,自无不适合。按此法亦有一二例外,然甚微,兹不及详赘。此即所谓以经证经者也。夫天下之可据者,孰有如物之自身?不此之信,而反信后来无稽之注,不亦怪乎!

一曰古书互证。经之自身,不必其尽有可证,则不得不稍加推广,以扩大其范围。按古书之出孔子前者,惟有《尚书》、《诗》、《春秋》,及《易》之卦、彖、爻三部。此外若《论语》、《左传》、《仪礼》、《戴记》中之若干种,《易》之象、系、文言,虽不尽纯,要皆为孔子殁后近百年之产物,其于经每相为出入。故慎选之,亦可认为说经之佐助。若以后之书,仅可资之以为由古至今之过渡,不得与此同日语也。

以上二者,实为治经之不二法门。近日新学家亦多有见及此者,如胡适之、钱玄同辈。然其中实有大流弊,即先生所说“以己意望文攻剖,数千年间,风俗不同,好尚歧异,后人之是非,未必古人之是非也”。特华之所以防其弊者,则又有在。

一曰古文望文生义。本事理之当然,而后人乃反举之以为戒者,则以今日经书所用之文字,初非当日之本来文字。自篆、隶代兴以还,六书放失,已由象形转而为符号性质,全无复义意之存在。故执小篆以求义,则其弊为许氏之《说文》;执隶书以求义,则其弊为王荆公之《字说》。此非文字之本不足据,实后人之所谓文字不足据也。至华之对于经文,一以商代卜词、周室彝器为据,而又剂之以六书,其文字与经书实出于同一时代,且流传于世者已将及千年,初非华之所能自作。又其器原非为说经谋,更不得强目以为番吾之迹、华山之博。况其中所载之事迹,实多有足补经传之所不及者。如伯禽未封前之为太祝(太祝禽鼎及王伐许侯鼎);韩奕之韩侯名庆,乃召伯虎之庶兄(召伯敦),且因此推知召康公实武王长庶;《牧誓》之羌即“咎如”,在文王时代已归周(羌伯敦);太公自其先世已归周,故文王于伐密时,即先组旅(“旅”,《孟子》作“莒”),实即吕太公故国也(小子师望鼎);“徐仪楚即执于中”之徐子,非其大夫徐仪楚祭瑞;公子角,乃齐灵之子而非其弟(师 盘)。之类不一而足,此岂后人私意之所能左右者。他若即文字发生之次序,以推知上古事物变迁之迹,犹其余事也。

一曰方言。经书所纪之文字,即今鲁、豫、山、陕、直南一带之方言。盖文以纪言,自来言文未有不归一致者也。自来儒生罕知世事,其对于经书之文字,往往墨守师说,袭旧沿讹,甚且反以与俗言相合为忌,故音义每多乖迕。至方言,则众口流传,初非少数人之私心所能变易。虽其间年湮代远,重之以域地之不同,缓急轻重之间,不能无多少之差异,然其大体要不难考见。是以,凡文字上之失传者,时尚发见于妇孺之口。如“辂”本音王稼反,乃以物上车者之谓。《左传》之“谍辂之狂”、“佼辂郑人”等皆是,与《论语》“乘殷之辂”字同义。盖一为会意,一为形声也。今经传存其音而失其义,杜注皆误释为“迎”字,而不知河北之口语类然。古人谓台曰“皋”,凡经所谓“皋陶”、“皋门”、“九皋”皆是。古文皋字作,象京上有宫室形,引申之又为重申之意。古器中“重皋乃命”,今口语谓申说曰“皋说”,亦其义也。今《毛传》误释为“泽”,而口语上则有其音无其字,不得已以“阁”字代之。不知阁乃庋置食物之厨(见《内则》),故今人引申之谓庋置亦曰阁(俗旁加“手”,音与义并不同也)。古人谓覆盖曰怃,凡《诗》之“”,《仪礼》之“”、“怃”皆是。今各注误释为厚,而不知口语上,初未尝稍变。其类此者殆难更仆数。此外则有古本一字,而今人口语乃变为切音者,如藻之为“闸草”;之为“萍蓬”;萧之为“香蒿”;芩之为“茵陈”;苹之为“婆婆丁”(旧曰蒲公英,盖苹字,古读上平声也);鳖之谓“王八”,古读如“别”(即鳖本字);蜩之为“节聊”,或曰“季牛”,则以蜩在古本有条、周两声也。历数古音,如赖之为“利害”,惫之为“落魄”之类,尤非胪陈之所能尽。此皆随时随地可以证明者,以视彼一家之私说、个人之曲解,果孰可据、孰不可据耶?若杨子云之所谓方言,乃纯为各种注疏圆谎起见,实则无一语为真方言也。

一曰实物之考察。今之社会,实自古之社会所蜕变而成,谓今之社会即古之社会固不可,然视为绝对歧异、了不相关,亦殊非通论也。况两大间事物有随时代转移者,有不随时代转移者。政教风俗、典章制度,此其随时代转移者也;山川道里、草木鸟兽虫鱼,以及一般天然物,此其不随时代转移者也。水道虽不一定,要必有其遗迹可寻。若草木鸟兽等,虽有进化退化之说,然亦非一二万年中之所能显著者,况仅三二千年乎!其随时代迁移者,虽不能执今以例古,然要有其蜕化之迹。如“髦”,在周初原为未成年男女束发之朱锦,当时皆总两角,故其制有两,《诗》所谓“髦士”及“髧彼两髦”者也。至战国间,则人不复总角,惟束其发于顶,故惟存其一,且即冠犹不除之,必俟父母之卒。此即《礼记》、《内则》之所谓“髦”,而前人用以说《诗》,乃适形其矛盾者也。至汉人则竟制以为束发之小冠,所谓“小冠杜子梦”也。至后人则竟以为冠之通称,即今之所谓帽也。“髦”古本官帽,今读毛。凡此类,是关沿革言论间动盈篇幅,故不容多所举例。若其不随时代转移者,如物象名称之类,前于方言条中举例已多,可以参看。他,艾之为“傲徕”(《春秋传》“盟于艾”及“战于艾凌”皆其地);鞍之为“马鞍山”;卢之为“莱无”(晋齐平阴之役“上军围卢”);绛水之为“浊漳”(《禹贡·导河》文),又皆其关于山川道里者。究之,有其实者举其实,无其实者举其迹,要必使经之云某某即为今之某某,或为其遗蜕而注释,方为有用。若前人,则恐人之议己,每言一物,不曰南越有之,即曰东海有之,否则造作为种种神怪之谈以乱之。如驳,为“马倨牙食虎豹”;驺虞谓虎,黑质白章;蜮如短狐,在水中射人影之类,今人皆视为可据。华性至愚,窃不敢有所附和也。

以上三者实为华防止主观说经之惟一武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特其途径,胥由华一人辟之,而为他人之所不及料。以古文说经,前人亦间有之,然只一枝半节,故不具及,则其即认为华一人之己说,亦华之所不容辞也。

嗟乎!河山犹是,风景全非。浩劫当前,鸡虫自斗。此身已赘,遑恤乎身后之名?我生不辰,谁复知生前之我?特是余丝未尽,僵等春蚕,结习难忘,聊存梦谚。知我罪我,惟有付后来之悠悠者而已。兴言及此,当亦先生所抚膺长叹者也。

吴桂华

(录自吴秋辉《经说》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