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私

梁好再次见到盛阳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天之后了。

盛阳离开重案组以后,梁好每个周末都会来S市政法大学听周末讲座。她特意挑选了最前排的最中间的位置。但是每一次,梁好都会感到失落——出现的教师不是盛阳。

梁好心下劝自己不要太执着了。毕竟,他们才见过几次面而已。

这天,正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次课。梁好在进教室前就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来听课了。

梁好走进了教室。

猝不及防的,盛阳却已经在教室了!他站在讲台上,正在低头看书,似乎在准备接下来的课程。

梁好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了。

梁好看到盛阳换上了简单的紫色衬衫,显得绅士又洁净。大概是许久未见的缘故,梁好觉得盛阳的脸比她记忆中的还要端正,而且轮廓非常清楚,就像是一把精巧的小凿子雕刻出来似的。他洁净的目光落在梁好的眼中,带着一点灵动,又带着一点社交的紧张,还含着一种有所思虑的神色,似乎也不太相信他眼前所站着的人。

“嗨!老师好!”梁好不由自主的先笑起来。

“你好。梁好小姐。”盛阳有些不知所措:“之前……呃,我不知道你是同事,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梁好不知道盛阳到底在不好意思些什么,但是无所谓,反正“抱歉”本来就是他的口头禅。“你为什么前几周都没有来呢?我等着听你的课呢。”梁好说着,坐到了她专属的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盛阳显然有些惊讶,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梁好,“你……想听我的课?”

“是啊。要不然为什么我每周都来。”

盛阳抿了抿嘴,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呃……大概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唠叨的人吧。”他说完,自己也无奈的笑了笑。

梁好本来想再问一下盛阳还愿不愿意回重案组的,因为她从朱智臻那里得知,省级重案组成立以后,傅强一直还在以“请假”为由保留着盛阳的位置,但是正在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提这件事的时候,上课铃响了。梁好和盛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和想象中的场景一样,盛阳一上课变又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

“呃……我们都知道‘洞穴奇案’的代表性,这是美国20世纪法理学大家富勒1949年在《哈佛法学评论》上发表的假想公案,富勒还进一步虚构了最高法院上诉法庭五位大法官对此案的判决书。这一著名的公案,成了以后西方法学院学生必读的文本,并在此基础上演绎出了更多的公案,1998年法学家萨伯延续了富勒的游戏,假设五十年后这个案子有机会翻案,另外九位大法官又针对这个案子各自发表了判决意见。那么,他们真的有罪吗?大家有对这个案件的想法吗?……”

和别人的互动时的场景也和想象中的没有差别,盛阳的课堂上依旧无人配合,不过,不管怎么尴尬,盛阳却都依然投入。

梁好观察着盛阳,她曾经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听讲,盛阳却还是那么认真,但是当她看到在讲课时盛阳的眼神时,梁好似乎突然明白盛阳这么喜欢讲课的原因了——因为在长篇大论时,他是自由的,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不知不觉,两个半小时的课就结束了。梁好几乎全程是笑着听完的。

下课后,梁好也决定了不再和盛阳提有关重案组的事情。她仅仅想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但是,令梁好没有想到的是,她想要劝自己放弃的事,盛阳却主动提了起来。

盛阳收拾完电脑,停下了手头正在收拾的书本。他看着收拾缓慢的梁好,眼神落在了她的《法医学》上。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于我暂时离开重案组的事情。”盛阳突然说。

“你不用感到抱歉,盛阳博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不去重案组,选择在这里教书,同样可以利用你的价值去影响其他人。”

“呃……你可以直接叫我盛阳,这样更加舒服一些。”盛阳说着,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

“好的,那你也可以直接叫我梁好。”梁好笑道。

“呃……好的,梁好小姐。”

“不是‘梁好小姐’,是‘梁好’。”梁好笑着纠正道。

“好的。梁好小……呃,梁好。”梁好看得出盛阳有些局促。她有些想笑,但是她却看到盛阳又回到了刚才的迷茫的状态。

“梁好小……不,梁好,呃……不好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自私?”梁好也停下来手中正在收拾的东西。

“我……我觉得我是在逃避现实。我听说傅队他们去B县处理爆炸案了,但是我……只为了自己能感到轻松,我却置那些处于危险边缘的人们于不顾。”

梁好看得出盛阳背负了很多精神压力,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盛阳。毕竟,让他留在重案组不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吗?或者真的是这样,“自私”是每个人心中不知不觉就拨动的算盘。

想到这,梁好索性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你当然自私。”梁好笑着说。“但是谁不自私呢?傅队想让你留在队里,难道不是傅队的‘自私’吗?我也想让你留在队里,难道不是我的‘自私’吗?你的知识会对破案有巨大的帮助,但是这会耽误你进行更深的深造,或许你的更深层次的深造能造福更多的人,而强行的把你留在队里,难道不是大众的‘自私’吗?而你,想要教学,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你对那些被害者的‘自私’,但是另一方面,就像我说的,如果你的研究能够为更多的人谋福利,那么你留在队里的选择,会不会又会成为更多人眼中的‘自私’呢?”

这些话说完,梁好惊讶极了,因为梁好从来没有见过盛阳这样的反应——盛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露出了梁好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笑容——又腼腆又灿烂。

“你的哲学学的不错。”盛阳说。

“当然,”梁好骄傲的说。“我最近正在思索经典的笛卡尔问题:‘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周围看到的是真正的现实,而不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造成的一些宏大幻觉呢?’。”

“或许今后我恐怕要再考一个哲学博士学位,才能有资格很你一起讨论哲学问题了。”盛阳笑着说。“总之,谢谢你了,谢谢你的开导。”

“能够开导一位双博士,我很荣幸。”梁好打趣的说。

然后,他们一起走出教室。

在下楼梯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盛阳很明显的是在思考梁好的话。看着盛阳的认真的样子,梁好却感到了某种遗憾。“我刚才是在劝说盛阳离开重案组吗?我都干了什么啊……”

想到这,梁好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了。

“所以说,你已经有了选择了,是吗?”梁好索性直接问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实际上……并没有。”盛阳却再次犹豫了起来。“我确实很……矛盾。其实我并不排斥查案,一点也不。但是……”盛阳说着,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点难以开口,而后他想到了什么,他的话锋一转,“对了,刚才你说你也希望我留在队里吗?”盛阳扭头问她。

梁好只觉得自己脸刷的一下子就变烫了。不过,她并不想隐藏,甚至她还想偷偷的暗示盛阳一下。

“没错。这样我就不用每次跑这么远听你上课了,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梁好笑着说。

而后,梁好看到盛阳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而后奇怪的眨了眨眼睛,勾了一下嘴角。“呃……这是一个玩笑吗?”

“玩笑?或许吧,我喜欢开玩笑。”梁好笑着说。但是在心里,她却微微犯起了嘀咕:盛阳完全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难道我就这么没有作为女性的魅力吗?

***

自从上午和盛阳见了面,梁好一整天的心情都很不错。

下午无聊,梁好甚至来了兴致,在网上搜索起了很多盛阳以前发表过的论文和信息。盛阳在网上的信息非常少,但是他发表过的论文却非常多,她每一篇都进行了付费下载。而后,在茫茫的网络中,梁好还意外的还在盛阳以前工作过的分局的陈旧的网页上,找到了他当时刚入职时拍的当证件照。他穿着不太合身的警服,表情紧张而可笑,那感觉就好像是小学生第一次拍免冠照一样。梁好当即就收藏了这张可爱的照片,并把这张照片设定成了手机的背景和屏保照片。

梁好看着自己的屏保傻笑,但是笑着笑着,突然,传来了一阵门铃声。

“哦,千万不要是魏祖鸣!”梁好心下一惊。因为这两天她妈妈说会请魏祖鸣来家里坐坐——虽然这个建议已经遭到了梁好的强烈反对。

但是开门后,梁好微微松了一口气。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女孩。

“请问你找谁?”

“我找你。梁好姐。”女孩说着。顿时就有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滑落。

梁好微微一愣。但是从女孩的娇小蜡黄的脸色,以及她那双并不太明显的丹凤眼中,梁好似乎感到了一丝熟悉。而后,随着更多回忆的涌入,梁好总算是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女孩是梁好读大学后回中学做经验分享时认识的学妹,叫姚曼书。她还有个姐姐叫姚曼琪,他们是异卵双胞胎姐妹。不过梁好和两姐妹仅仅是见过几次面而已。梁好有些怀疑姚曼书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梁好将姚曼书请进了房间。并且给她倒了一杯牛奶。

而当姚曼书说出她的来意之后,梁好不禁瞪圆了眼睛。

原来就在今年的高考前夕,姚曼书的姐姐姚曼琪跳楼自杀了。警方以姚曼琪学习压力过大的为由结了案。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前,姚曼书却在她妈妈那里意外拿到了一封署名是她姐姐的遗书。遗书里的字句却表明姚曼琪的死绝对不是因为学习压力那么简单。

“我妈妈隐藏了这封遗书。所以我怀疑姐姐的死令有蹊跷。”姚曼书说着,从档案夹里掏出了那封遗书,递给了梁好。

「妈妈,我对不起您。我不是您最纯洁的女儿,我做了令家人蒙羞的事。我不想在污秽的生活中备受煎熬了,我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弥补我的不孝。感谢您的养育。我来世再报答。姚曼琪。”」

梁好仔细思索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从情理方面看确实有点奇怪。那么从证据方面看,这封遗书经过鉴定了吗?”

“这正是我来拜托你的原因。”姚曼书说着,她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我没有认识的人,我只能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你。你从事尸检工作,又认识警察。我只能拜托了你,梁好姐……”说着,姚曼书那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

梁好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十七岁少女独自面对生活的磨难。

“这样吧,如果真的觉得遗书有假的话,我们至少要先进行一下笔迹鉴定。你能找到一些你姐姐的字迹吗?”

“那是当然了!我已经带来了!”姚曼书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纸。

“交给我吧,我托人想办法把遗书鉴定一下。”梁好轻轻地帮姚曼书擦掉了的眼泪,轻快的对姚曼书说。她试图用自己乐观的态度感染姚曼书,并给予她鼓励。

果然,姚曼书牵强的笑了笑。“谢谢你,梁好姐!”

姚曼书终于有心情拿起了梁好给她倒好的牛奶,小口的抿了一口。

不过梁好不知道,在姚曼书缓慢的喝牛奶的时候,她刚刚设定的手机的主页屏幕——盛阳的照片,却引起了姚曼书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