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法法，就是要按照法的要求来执法。如何达到依法执法？文章谈到几个重要的观点。一是身先行令，要保证法度的执行，君主自身必须接受法度的约束。囿于时代限制，先秦法家不可能将君权置于法律之下，但在要用法律限制约束君主这一点上，先秦法家各流派则是一致赞同的。法家所谓明主、圣王，基本都能正确立法并依法执法。二是依法执法，不但要有法可依，而且法度的制定和执行都必须符合法度，正如今天所谓的“程序正义”。君主的赏罚必须按照规定的程序来执行，不功而赏、不教而诛都是乱国的根源。而符合大道的法律制度、严明的号令、周密的赏罚是导正人民的原则。三是法律有客观存在的独立性，文章用巧妙的比喻来说明，法虽然是由人所制定的，但并不必须以人的意志来转移，宪律制度所效法的是“道”，因而与“道”一样成为明君圣王不得不遵循的规范，治国必依法。四是治国以公，君主与臣下相与治国，要想臣下忠直有能，君主首先就须“公国一民”，君主的权与势，只能为公而不能为私。所以要做明君，社稷比亲人重要，法令比个人欲望重要，威严比宝物重要，法律比人民重要。
不法法[1]，则事毋常[2]；法不法[3]，则令不行。令而不行，则令不法也；法而不行，则修令者不审也[4]；审而不行，则赏罚轻也；重而不行，则赏罚不信也；信而不行，则不以身先之也[5]。故曰：禁胜于身[6]，则令行于民矣。
闻贤而不举，殆[7]；闻善而不索，殆；见能而不使，殆；亲人而不固，殆；同谋而离，殆；危人而不能，殆；废人而复起，殆；可而不为，殆；足而不施，殆；几而不密，殆。人主不周密，则正言直行之士危；正言直行之士危，则人主孤而毋内[8]；人主孤而毋内，则人臣党而成群。使人主孤而毋内、人臣党而成群者，此非人臣之罪也，人主之过也。
民毋重罪，过不大也，民毋大过，上毋赦也。上赦小过，则民多重罪，积之所生也。故曰：赦出则民不敬，惠行则过日益。惠赦加于民，而囹圄虽实，杀戮虽繁，奸不胜矣。故曰：邪莫如蚤禁之[9]。赦过遗善，则民不励。有过不赦，有善不遗，励民之道，于此乎用之矣。故曰：明君者，事断者也[10]。
君有三欲于民，三欲不节，则上位危。三欲者何也？一曰求，二曰禁，三曰令。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求多者，其得寡；禁多者，其止寡；令多者，其行寡。求而不得，则威日损；禁而不止，则刑罚侮；令而不行，则下凌上。故未有能多求而多得者也，未有能多禁而多止者也，未有能多令而多行者也。故曰：上苛则下不听，下不听而强以刑罚，则为人上者众谋矣。为人上而众谋之，虽欲毋危，不可得也。号令已出又易之，礼义已行又止之；度量已制又迁之，刑法已错又移之。如是，则庆赏虽重，民不劝也；杀戮虽繁，民不畏也。故曰：上无固植[11]，下有疑心；国无常经，民力必竭，数也。
明君在上位，民毋敢立私议自贵者，国毋怪严，毋杂俗，毋异礼，士毋私议。倨傲易令，错仪画制，作议者尽诛。故强者折，锐者挫，坚者破。引之以绳墨，绳之以诛僇[12]，故万民之心皆服而从上，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彼下有立其私议自贵，分争而退者，则令自此不行矣。故曰：私议立则主道卑矣。况主倨傲易令，错仪画制，变易风俗，诡服殊说犹立。上不行君令，下不合于乡里，变更自为，易国之成俗者，命之曰不牧之民。不牧之民，绳之外也；绳之外诛。使贤者食于能，斗士食于功。贤者食于能，则上尊而民从；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患而傲敌。上尊而民从，卒轻患而傲敌。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而主安矣。
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祸。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福。故赦者，奔马之委辔[13]；毋赦者，痤雎之矿石也[14]。爵不尊、禄不重者，不与图难犯危，以其道为未可以求之也。是故先王制轩冕所以著贵贱，不求其美；设爵禄所以守其服，不求其观也。使君子食于道，小人食于力。君子食于道，则上尊而民顺；小人食于力，则财厚而养足。上尊而民顺，财厚而养足，四者备体，则胥足上尊时而王[15]，不难矣。文有三侑[16]，武毋一赦。惠者，多赦者也，先易而后难，久而不胜其祸：法者，先难而后易，久而不胜其福。故惠者，民之仇雠也；法者，民之父母也。太上以制制度，其次失而能追之，虽有过，亦不甚矣。
……
令未布而民或为之[17]，而赏从之，则是上妄予也[18]。上妄予，则功臣怨；功臣怨，而愚民操事于妄作[19]；愚民操事于妄作，则大乱之本也。令未布而罚及之，则是上妄诛也[20]。上妄诛，则民轻生[21]；民轻生，则暴人兴、曹党起而乱贼作矣[22]。令已布而赏不从，则是使民不劝勉、不行制、不死节[23]。民不劝勉、不行制、不死节，则战不胜而守不固；战不胜而守不固，则国不安矣。令已布而罚不及，则是教民不听[24]。民不听，则强者立；强者立，则主位危矣。故曰：宪律制度必法道[25]，号令必著明，赏罚必信密[26]，此正民之经也[27]。
凡大国之君尊，小国之君卑。大国之君所以尊者，何也？曰：为之用者众也。小国之君所以卑者，何也？曰：为之用者寡也。然则为之用者众则尊，为之用者寡则卑，则人主安能不欲民之众为己用也？使民众为己用，奈何？曰：法立令行，则民之用者众矣；法不立，令不行，则民之用者寡矣。故法之所立、令之所行者多，而所废者寡，则民不诽议；民不诽议，则听从矣。法之所立，令之所行，与其所废者钧[28]，则国毋常经；国毋常经，则民妄行矣。法之所立、令之所行者寡，而所废者多，则民不听；民不听，则暴人起而奸邪作矣。
计上之所以爱民者，为用之爱之也。为爱民之故，不难毁法亏令，则是失所谓爱民矣。夫以爱民用民，则民之不用明矣。夫至用民者，杀之危之，劳之苦之，饥之渴之；用民者将致之此极也，而民毋可与虑害己者，明王在上，道法行于国，民皆舍所好而行所恶。故善用民者，轩冕不下拟[29]，而斧钺不上因[30]。如是，则贤者劝而暴人止[31]。贤者劝而暴人止，则功名立其后矣。蹈白刃，受矢石，入水火，以听上令；上令尽行，禁尽止。引而使之，民不敢转其力；推而战之，民不敢爱其死。不敢转其力，然后有功；不敢爱其死，然后无敌。进无敌，退有功，是以三军之众皆得保其首领，父母妻子完安于内。故民未尝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功。是故仁者、知者、有道者，不与大虑始[32]。
……
政者，正也。正也者，所以正定万物之命也。是故圣人精德立中以生正，明正以治国。故正者，所以止过而逮不及也。过与不及也，皆非正也；非正，则伤国一也。勇而不义伤兵，仁而不法伤正。故军之败也，生于不义；法之侵也，生于不正。故言有辨而非务者[33]，行有难而非善者[34]。故言必中务，不苟为辩；行必思善，不苟为难。
规矩者[35]，方圜之正也[36]。虽有巧目利手，不如拙规矩之正方圜也[37]。故巧者能生规矩，不能废规矩而正方圜。虽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治国。故虽有明智高行，倍法而治，是废规矩而正方圜也。
……
凡民从上也，不从口之所言，从情之所好者也；上好勇，则民轻死；上好仁，则民轻财。故上之所好，民必甚焉。是故明君知民之必以上为心也，故置法以自治，立仪以自正也。故上不行，则民不从；彼民不服法死制，则国必乱矣。是以有道之君，行法修制，先民服也[38]。
凡论人有要：矜物之人[39]，无大士焉[40]。彼矜者，满也；满者，虚也。满虚在物，在物为制也。矜者，细之属也[41]。凡论人而远古者，无高士焉。既不知古而易其功者，无智士焉。德行成于身而远古，卑人也。事无资，遇时而简其业者，愚士也。钓名之人，无贤士焉。钓利之君，无王主焉。贤人之行其身也，忘其有名也；王主之行其道也，忘其成功也。贤人之行，王主之道，其所不能已也。
明君公国一民以听于世[42]，忠臣直进以论其能[43]。明君不以禄爵私所爱，忠臣不诬能以干爵禄[44]。君不私国，臣不诬能，行此道者，虽未大治，正民之经也。今以诬能之臣事私国之君，而能济功名者，古今无之。诬能之人易知也。臣度之先王者，舜之有天下也，禹为司空[45]，契为司徒[46]，皋陶为李[47]，后稷为田[48]。此四士者，天下之贤人也，犹尚精一德以事其君。今诬能之人，服事任官，皆兼四贤之能。自此观之，功名之不立，亦易知也。故列尊禄重[49]，无以不受也；势利官大，无以不从也；以此事君，此所谓诬能篡利之臣者也。世无公国之君，则无直进之士；无论能之主，则无成功之臣。昔者三代之相授也，安得二天下而杀之[50]。
……
明君不为亲戚危其社稷，社稷戚于亲[51]；不为君欲变其令[52]，令尊于君；不为重宝分其威，威贵于宝；不为爱民亏其法，法爱于民。
——《管子·法法》
注释
[1]不法法：第一个法是依据或按照法度，第二个法是法度。意为不按照法的方式来推行法度，“法法”可以理解为今天的“依法执法”。
[2]常：规矩，规则。
[3]法不法：推行法度却不按照合法的方式。
[4]审：审慎，慎重。
[5]身：自身。此处指君主自身。
[6]胜：克制，制服。
[7]殆：危险。
[8]内：同“纳”，结交。
[9]蚤：通“早”。
[10]事：从事于，掌管。断：裁断，判断。
[11]植：树立，此处作名词。
[12]僇：通“戮”，杀。
[13]委辔：脱缰。
[14]雎：通“疽”。痤疽：痈疽，毒疮。矿石：应指砭石，古代用来治病的石头。
[15]胥：相，互相。
[16]侑（yòu又）：通“宥”，宽恕。
[17]或：有时，偶然。
[18]妄：胡乱。予：给予。
[19]操：从事。
[20]诛：惩罚，责罚。
[21]轻：看轻，轻视。
[22]暴人：凶暴的人。曹：等，辈。曹党意为朋党。作：起始，兴起。
[23]行制：执行君主的命令。死节：为节操而死。
[24]听：听从。
[25]法：效法。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哲学范畴，不同学派对之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管子·君臣上》：“道也者，上之所以导民也。是故道德出于君，制令传于相，事业程于官。”“道也者，万物之要也。为人君者，执要而待之。”由此，《管子》的道，接近《道德经》所谓天道，是君主亦不得不效法的最高规范。
[26]信：信实。密：周密。
[27]正：使端正，整顿。经：常法，原则。
[28]钧：通“均”，平均。
[29]轩冕：古代大夫以上乘坐的车子为轩，卿大夫以上戴的礼帽为冕，有时借指官位爵禄。此句指赏赐官位爵禄不向下打折扣。
[30]斧铖不上因：意为实施刑罚不向上增加。
[31]劝：受到鼓励；奋勉。
[32]大：众。
[33]辨：通“辩”，言语动听，口才好。务：重要事情。
[34]“故言有辨”二句：意为所以言语动听却说不到要务，行为恭敬却并非善良。难（nǎn赧），通“戁”，恭敬，惶恐。
[35]规：圆规，画圆形或校正圆形的用具。矩：画方形或直角的用具，曲尺。
[36]圜：通“圆”。圆形。正：使端正，整。
[37]拙：粗劣。
[38]先：先于，在之前。服：行，从事。
[39]矜物：恃才傲物。
[40]大士：德行高尚的人。
[41]细：细小，渺小。
[42]公国：以公治国。一民：统一民众。听：处理，治理。
[43]直：正直。进：进取。论：判定。
[44]诬：不实。能：才能。干：求取。
[45]司空：官职名。据《史记·夏本纪》，舜以禹为司空，主管治水。
[46]契（xiè谢）：人名，商朝的始祖。司徒：官职名。契辅佐禹治水有功，舜以之为司徒，教百姓以伦理。
[47]李：通“理”，理官，掌管刑法。
[48]后稷：周朝的始祖，名叫弃，尧舜时为农师，教民耕种，舜号之为“后稷”。田：田官。
[49]列：位次，地位。
[50]二：第二个，另一个。
[51]戚：亲近，亲密。
[52]欲：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