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旧雨

那人看起来是个少年公子哥,一袭白衣,发束上别了一根木簪子,光看面貌是个书生模样。

却是没有带来半页书籍,反而背了一把绿竹剑,一身酒气,迷迷糊糊地醉倒在了客栈门口。

那人最终嚷嚷着只要酒,要多酒。

店小二将那人扶进屋,本来准备给白衣男人倒一杯醒酒茶,结果那人一喝就觉着不对劲。

又是敲桌子,又是砸板凳的。店小二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只愿这小酒鬼不要醉死在客栈里就好。

店小二只想好好混过今天,等到明天就把月钱一领,不干了。心中暗骂这世道无常,自己不过是想赚点盘缠上京赶考,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店小二也是个苦读寒窗十年的读书人,等明年一开春是要上京赶考的。

他虽是没有去过帝都,但也听说帝都各种东西和房租都比平常地方昂贵,所以这读书人才打算在路上赚些盘缠。

一来二去,就在这小客栈里做起了小伙计。

那头上插着木簪的少年哥半昏半醒,头都埋到桌子上了,却还是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着烈酒。

嘴里还嚷嚷着嫌这酒味道太淡,不够尽兴。

店小二嫌弃地看了那穿着打扮似个教书先生的公子哥一眼。心中将这少年郎里里外外的鄙夷了一遍,觉得这人的打扮和所行之事完全两个德行,简直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他出生贫苦人家,但肚中仍然饱读诗书,平日里滴酒不沾,不近女色,有些自负清高,孜然一身,问心无愧地行走在天地之间。

“遇,少年时,轻狂不知山头事,初入龙渊杀神仙,初见江湖深似海,再归去,不知山头斜路遥。天地留一诗书,歌我,提剑,上青天,誓断真武于天门。”

那书生打扮的少年公子醉倒在酒桌上,终是在没有抬起头,只是嘴中咕囔着一些杂乱无边的诗词歌赋。

少年胡乱甩着袖子打洒了好几壶酒,少年埋头洒在桌子上的酒中,简直就是个无赖。

店小二不屑藐视一眼,捂着个鼻子离近了些,只是闻了一口,便觉得一脑子满是酒腥气。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店小二不由打着浪仓的步子退了几步。

店小二只晓得这少年公子哥是个醉鬼,却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小伙子就是那个文家和兵家,修炼界,三家各占一地的酒中剑仙——李微白。

自那日李微白向云裳表明心迹,被她拒绝后,李微白日日买醉,烂醉如泥。

直到在几个江湖朋友口中听说千池还在东吴时,这少年剑客才一路醉醉醺醺地往东吴赶去。

殷府中的河畔大院里,广阔无垠。几片绿竹林顺着水流崛地而起,竹林装饰着这片庭院的边缘。里面是硕大的桃林。

虽然已是寒冬腊月,但是桃树上依旧绿城一片,有的桃树似乎还在开着花蕾。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堂堂大秦兵部尚书,要是他的府邸没有些个稀罕玩意,那他就不叫殷萧了。

在那桃林之中,立着一个石桌,旁边的石椅已经有些破碎了,一小堆石头粉碎的灰尘撒落在石桌底下。

太阳才还没有升起,东面的天际上,只是露出了几摸朝霞。

平常安静的大院是殷萧独自用来修行的,除了他的两个宝贝孩子,殷若曦和殷若尘,没人敢随意进出。但是今天,不仅多了一个人,那人还拿着这位兵部尚书的宝剑奋力挥舞。

清晨,一缕晨光印在寒澈沾满汗水的脸上,少年却紧闭双眼,不为所动。

此刻,在寒澈心中,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和这一柄宝剑而已。

与寒山寺那一把体型庞大霸气的傲世比起来,这位在大秦身居高位的兵部尚书殷萧的宝剑丝毫不落下风。

那柄名为旧雨的宝剑,给人一种很轻盈的感觉,通身淡青色,向四处挥散着青色烟幕,一眼看去,就像连绵的秋雨遮住了眼帘一般。

清晨的味道很奇妙,即使是在寒冬,早晨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充满生机的味道。

寒澈肆意挥洒汗水,手中的剑式随意变化,无数青色烟幕融入绿竹林旁边的大河,清澈见底的大河一瞬就被染成青色。

寒澈闭着眼,似乎能感受到剑气的轰隆声,耳畔全是劲风的嘶吼,脑海中出现了那把剑的影子。还有殷萧的影子。

那把叫旧雨的宝剑,似乎能感觉出寒澈并不是它的主人,极力排斥着寒澈的把控。

不一会,寒澈捉剑的那只手已经从剑柄流出阵阵鲜血,只是鲜血落在剑身上的一瞬,就被剑刃所吞噬。

宝剑吞噬了寒澈的鲜血,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滋养,原本青色的光晕更加绚丽灿烂,对寒澈的排斥也稍稍松下一些。

寒澈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在尸横遍野的一个山川中,一个雄健厚沉的男人,左手抗肩,背着一口雕刻着火凤图案木棺。胸前缠着一条血布,包裹着一个约莫有三个月大的婴儿。

男人右手提着的那把剑,正是旧雨。只是那把剑看起来气,比在寒澈手中散发的气势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其魄吞天盖地。

下一刻勾动天地大道,霎时间山川崩裂,大浪滔天,似是天地在哭泣,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寒澈的耳中。

画面一片黑暗,寒澈再次看到的景象是男人身中千刀,浑身插满了羽箭,像个刺猬一般在一群人中冲杀。

男人的衣服鞋子都不知去向,脸上除了鲜血就是呆滞,像一个死人一般,男人每踏出一步,脚下就多出两条血河。

那群穿着黑色衣袍的人,约有百人之众,都是当时各个隐世天道门派的绝代天骄,各个氏族大家里能中梁砥柱的一方枭雄。

要是那小客栈中的店小二能看到这一幕,绝对会将里面一个背负紫金短剑,长发如墨的男人和那个正在客栈桌上躺着的醉鬼联想在一起。

这两人,实在太像了。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那穿着黑袍的俊秀少年,头上并未别着木簪。

那群黑衣人见殷萧已是强弩之末,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不是宝剑出鞘,钢刀拖地,一声声大道蒙雷,就是法宝掷青天,阵图插大地,天昏地暗,乾坤倒转。

殷萧一剑一人,视死如归。一道剑气容大道,两三剑江河倒流,旧雨上青天。

最后,男人活着走了出来。但是肩上的棺材一尘不染,神圣光洁。唯有襁褓中的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眼光四处窥探。

那个男人,这就是殷萧,大秦的殷萧。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就是寒澈。

寒澈再睁眼时,已经清醒。依旧在桃林之中,只是思想还停留在刚才见到的似虚似实的画面里,呆滞地站在原地。

“娘,那就是……娘吗?”

回想着那口刻画着火凤的木棺,寒澈心中有些触动,小声哽咽了一声。

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他娘呢!

要说寒澈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他娘一面。在他的记忆里,他娘是一个很温柔,很贤惠,知书达礼的女人。

寒澈时常这样想,要是他娘还在的话,一定会很疼爱他们兄弟三人的。

会在自己累的时候替自己擦汗,会在自己受伤难过的时候用世间最轻柔的怀抱给他温暖,用最平和的语气安慰他。

每年除夕的时候,一家五口就能团聚在一起,说说话,吃吃团圆饭,那该多好。而不是每逢佳节的时候,给母亲坟头上柱香,添张黄纸。

只是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

可能那晚在帝都遇到那个小乞丐时,寒澈内心深处就想到了他的母后。所以才给那小女孩给了一袋银子,最后又跟小女孩说记得过年的时候给她父母坟头烧张纸。

季舒云是寒澈心中最大的伤痛,也是他最大的遗憾。

看着一脸呆滞,眼中还闪着泪花的寒澈。

一身雪白装束的殷若曦心中也有些不忍,不知为何,看到寒澈高兴时,她就高兴。看到他难过,少女心中也有些难过。

殷若曦从小的感觉就很灵敏,看到一向乐观向上的少年眼中的阵阵忧郁,便猜测到少年大概是又想起他母后了吧!

少女白皙的肤色加着一袭白裙,看起来很脱俗,很漂亮。与以往一副冰冷的模样不同,少女一手撑着自己的小脑瓜,眼中有些天真无邪的童真,坐在一棵正在开花的桃树下。

少女的体香和桃花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着迷。

其实殷若曦也挺想她娘的,只是她向来不善于在人前表达自己的感情。

当年为了护送大秦皇后季舒云和少皇子寒澈,他娘就战死沙场,他爹也差一点就撒手人寰了。

但少女从来没有怨恨过寒澈。或许恨过季舒云,寒山寺,那些来历不明的劫杀者,但从来都没有怪过寒澈。

“嘭”一声,少年失神,一个不留神,旧雨脱手砸到地下,地下突然出现一道裂缝。向着竹林延伸而去,似是想与江水汇合。

“殷萧叔叔,这个,不好意思啊!刚才走神了。”

寒澈已经清醒,脸上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淡然表情,全身上下,看不出寒澈有一点不自然。

与殷若曦的不善于表达情感不同,寒澈的情感转换的很快,开心就是开心,伤心就是伤心。

发现手中的旧雨早已经落地,寒澈急忙抓着剑柄,欲想将剑拔起,结果宝剑纹丝不动。

要知道,这可是已经开了灵根的宝剑,与那些帝兵比起来也丝毫不差,一剑足以开天辟地,寒澈也就练了几天剑,怎么可能得到这把宝剑的认可。

“三殿下放手。”

这时原本一直在石椅上正襟危坐的一位老人大手一挥,院内原本的裂缝立刻恢复如初,而那边叫旧雨的宝剑也落入老人的手中。

殷若尘挥一挥扇子,笑着来到寒澈身边,用扇子拍了拍寒澈的肩膀,“不错啊!澈哥儿,这次已经能坚持半个时辰了。”

以往寒澈运用其旧雨这柄宝剑,不到一刻,就大汗淋漓,今日却坚持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是面如平水,殷若尘以为是寒澈找到了练剑的门道了。

寒澈略做一笑,挑眉眨眼,调侃道:“我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