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上帝”之死

  • 长生
  • 吴楚
  • 6082字
  • 2019-09-10 18:28:05

9200公里之外,M国西海岸。

警报器发出尖锐的鸣叫,有些像昆虫临死前的悲号。响到第四声时,一位脸戴面具的人穿着一只拖鞋奔了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屏幕上的某个图标,一个刺目的红点出现在世界地图的某个位置上——七盘山的那处公寓。

这是“滤镜”的手笔之一:全球追猎系统。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先在iOS、windows、Android等操作系统中种下木马程序,然后利用一切电子设备的指纹、虹膜或DNA识别系统来布下天罗地网,目标只要碰触到任何具有识别功能的设备就会暴露行踪,准确的坐标会经过层层加密,最终发送到“滤镜”总部电脑上。这个价值五亿、体积却不足50KB的木马只针对家用电子设备(它会聪明地躲开所有戒备森严的企业级电脑,以减少暴露的风险),而且极少被触发(平均每年不到一次),就连世界上最大的几个操作系统开发者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就在一个多月前,这个木马更新了一个不到20KB的补丁包,七枚从门把手和椅背上采集到的古德的指纹被加了进去。

当看清屏幕上的红点时,面具后的喘息声一下子粗重了许多,听上去有点儿像上了年纪的风箱。“他竟然在中国!”一号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古德第一次暴露行踪,但一号的心头却越发不安起来。他清楚地知道,同样的警报声也会同一时间在另外七台电脑上响起,天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一号手忙脚乱地换掉睡衣,打开身后的暗门,走进一个墙壁上嵌着十面液晶屏幕的房间。这是“滤镜”的视频会议室,此刻,已有一半的屏幕亮了起来,四张地球面具占据了四张屏幕的中央,又过了不到十分钟,另外四面也陆续亮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中国?”三号首先开口,语气中带了些许恼怒,“新闻上不是说,他正在北美准备临床试验吗?”

“联合国说谎了!不过这也难怪,总不能告诉大家古德失踪了!”一号说道。

“会不会是巧合,要知道,目前指纹识别系统的精度,是存在二十亿分之一的巧合可能的!”二号小声质疑。

三号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不!这张智能床同时检测到了三枚相符的指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巧合的概率不再是二十亿分之一,而是二十亿分之一的立方,这比你在一个盛满水的浴缸里捞到一个特定的水分子的概率还小!”

四号突然插话:“你这么说并不严谨,我家的浴缸容积有300升,一摩尔水是18毫升,6.02乘以10的23次方再乘以30万,再除以18,浴缸里有1乘以10的28次方个水分子,而20亿的立方等于8乘以10的27次方,前者大于后者!也就是说三个指纹同时偶合的可能是大于在浴缸里捞一个水分子的!”

“没想到你还真算了!”

“科学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儿偏差,如果你连这点儿品质都不具备的话,我羞于与你为伍!”

“哈哈,科学,要不是你上次列出一堆行为数据,告诉大家古德会被数次伟大的谋杀征服,从而向我们妥协,我们完全不用浪费那五亿美元的经费!”

“不要断章取义!我上次说得很清楚,古德最终妥协的概率是82%,只不过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那18%而已!”

“够了,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问题了!”一号有些无奈,“滤镜”的这些疯子永远抱着严谨到近乎病态的科学态度,经常为小数点后面几位的数字争得面红耳赤(如果能看到他们的脸的话),但不得不说的是,这正是“滤镜”的行事风格与核心价值观。不过此刻他必须出言阻止这次争论,以免这次至关重要的视频会议变成一场辩论会。他说:“现在我们找到他了,考虑到那次疯狂的电视直播,我们应该对古德的行为习惯进行新一轮数据分析!然后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没必要了,按照最高纲领,必须马上‘过滤’!”

“我反对,我认为应该投票!”

“不需要投票,你这是违反最高纲领!”

“我赞成投票!”

“凭什么?”

“就凭‘上帝分子’!”

会议又一次陷入了混乱,愤怒、犹疑、怜悯、绝望,种种复杂的表情在面具后的一张张面孔上浮起,但与会者们是看不到这些的,更不要说万里之外的古德了。在两粒处方药的帮助下,微弱的鼾声在七盘山别墅的卧室里响起。在梦境里,古德又一次走进了那间熟悉的会客厅,这一次,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家伙,咆哮着扯下了对方的面具。面具后面,三只丑陋的复眼正闪烁着邪恶而贪婪的光芒。

古德是在凌晨五点从噩梦中惊醒的,莫名的心悸伴着急促的喘息,让他再也无法入眠。他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地修剪起久未整理的长发与胡须,做完这一步后,他戴上墨镜,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套在身上。镜子里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放浪不羁的街头画家,“这下八成连我的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呢!”古德把整齐的衣领刻意翻乱了一些,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客厅的挂钟敲响第六下时,古德缓缓地推开别墅的铁门,初升的朝阳带着吝啬的暖意裹挟而来,之后又很快躲回了云层后面,再不愿意施舍一丝一毫。古德并不在意,在经历了30天不见阳光的生活后,就连空气中混浊的雾霾也仿佛带着几分清新。

自从怀疑对方的身份并非人类之后,古德便决定放弃所有的躲藏。如果一种智慧生命的科技足以让他们穿越千百光年的距离来到猎户座旋臂的边缘,还能完美隐匿于这个陌生的星球上不被人类所知,那自己的一切手段都不过是猫爪下老鼠的垂死挣扎而已。此刻的他甚至为之前做出的直播决定感到后悔,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上帝分子”的秘密,以“滤镜”的能力,会不会将产生威胁的地球文明整个抹杀,这种无比可怕的猜测几乎摧毁了古德的勇气和信心,让这个无比坚定的男人想到了“放弃”这个词。

既然躲藏已经失去意义,那不如来一次终极豪赌吧,这一次,他决定押上毕生的智慧与运气。然而,在开始这场赌局之前,有个承诺是必须履行的。古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才六点二十分,还得再等一会儿。

三个小时后,一位街头艺术家模样的男人来到了秦汉的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偷偷配制的钥匙,进入了那曾无数次走进的房子。如他所料,屋里没人,古德小心地换上拖鞋,走进厨房,用怀里的注射器将五毫升提纯后的π药剂注入了冰箱保鲜层的牛奶瓶里。从进门到做完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幸好,我早就考虑到了口味的问题。”古德得意地想到,他曾在秦汉家寄居过一个月的时间,照这家人正常的生活习惯,最多两天,秦雨和秦雪就会喝下那盒牛奶了。

早在十天前,古德便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他愿意帮助这对小天使,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她们的父亲。聪明如他完全能猜到,一旦灾厄降临,这对天真烂漫的六岁女孩,将成为世界上唯一服用过π药剂的人类,等待她们的将是难以想象的未知命运。

古德不紧不慢地走出小区,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先生,老花镜后面的双目明显有些混浊,这在城市里是极为罕见的。要知道,开出租车的工作大多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在做的。他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不由得问道:“师傅,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六十四,怎么了?”

“像您这个年纪的出租车司机可不多呢!”

“以前确实不多,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红绿灯路口时,老司机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靠一次颠簸的急刹车才勉强停在白线前半尺的地方。“大家都在传,再过几年退休工资就要发不出来了,这不,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出来养家糊口了!”

古德心里涌出一丝隐隐的不安,他继续追问:“退休工资,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咳了两声,回答说:“这还要问,还不是因为那啥药剂来着?俺家大院里有个女的在市政府上班,她说等那药一出来,人老的速度一下子给整慢了三倍,国家的钱哪儿还够发养老金呢?还说这跟什么人口老龄化有关。你说我要不趁现在还能动,赶紧出来挣两个子儿,再过两年不就只能在家等死吗?你还别说,俺上面还有个哥哥,都奔七十岁去了,他还找了份工作呢,帮人家打包快递!一个月才两千五,还不得照样做嘛。”

“您都这把年纪了,出租车公司能要您吗?”古德问。

“公司当然不会要俺,但这车是俺小儿子的。我给你说,自打上个月电视上宣布了这药之后,俺儿子第二天就不开出租了!你知道他咋说的不,这伢子说啊,他今年才三十二岁,等这药出了,起码还能再活个百十来年,要是一辈子就这么开出租的话,那也太没活头了。所以他第二天就去报了个啥编程培训班,说要重新学习,争取做个白领!”老人说得眉飞色舞,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都渐渐舒展开来。“俺娃还说,这人口一多,房价估计又要涨了,要是再不拼一把,这辈子都买不起房喽!”

古德顿时来了兴趣,他从口袋里掏出六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塞到老人的手里:“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你带我在这城里兜一圈,我出国好些年没回来了,就听你好好讲讲!”

老人伸手接过钞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说:“那俺就不客气了,你放心,俺今天就带着你跑上150公里,肯定不能少了你的!”

古德笑了笑,他说:“从上个月开始,这生活还有啥不一样的?我最近一直在国外的山区做工程,都没怎么跟外面打交道。你说给我听听。”

“唉,要说这个,没有一两个钟头还真说不完。反正就是哪儿都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大家心里都有了个盼头,但又不晓得这好事究竟哪天能到,心里都特忐忑、特烦躁!还有,咱家这过日子的节奏一下子就慢下来了,原本我跟老伴说好,明年要出去旅游一趟。现在看来也不急了,不是因为别的,这日子长着呢,不愁花了呗……”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古德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无关紧要的提问。下车之前,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照你看,这三年当一年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老人愣了下,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上下打量这位阔绰的乘客,“这还能是坏事吗?谁不想活久点儿呢?不说别的,活着怎么也比死了好,不是吗?”

古德点点头,轻轻地关上车门,转身向西面的山路走去。他步子迈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思考,时不时还驻足望几眼林中的飞鸟与路边的行人。落日西斜,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一天又要过去了。但现在的一天和从前的一天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正如现在的一年不再是从前的一年,现在的一生不再是从前的一生一样。“时间究竟是什么?如果人真能不老不死,那世上还会有时间吗?”古德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一辆黑色加长林肯停在面前。当世最著名的物理学传奇、渐冻人症患者、《时间简史》的第二作者纳什正坐在车上。

古德上了车,和坐在后座的纳什交流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简史》(详见全文开头处),然后问出一个问题。

“我是否有权利知道,自己还有多长的生命?”

渐冻人症患者的面庞变得更加扭曲怪异,深邃的目光中发出异样的光芒。不难看出,那是遗憾与怜悯的光芒。纳什用肌肉中的最后一丝气力,借助特殊设备发出灵魂深处最真挚的呼喊:“组织的决定并非我的意愿!他们随时可能过来清理你!离开!现在!”

几度坍塌的偶像形象瞬间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芒。纳什的告诫打开了一扇门,让古德依稀看见一缕生命的亮光。古德带着满眼热泪跑向百米外的别墅,惶急地打开铁门,直奔自己的卧室。在卧室里,这位历史上最伟大也最具争议的遗传学家,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举动之一: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美工刀,将脑海中存放了数月之久的、最重要的秘密刻在他睡觉的床板背面。字迹有些潦草,但并不妨碍任何人看清它们。在颤抖着、喘息着做完这件事后,古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此时的他并没想到,这几行他自以为表意明确的密码,将引发多少天马行空的猜想。他更不会相信,这个某种程度上被恐惧和混乱支配的举动,竟然将历史车轮的前进方向推偏了整整一百八十度。

丢下略微卷刃的美工刀,古德奔向了别墅的地下室。是时候推出最后的筹码,亮出底牌,来一把“showhand”了。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中响起,一辆哈雷摩托车载着慌乱中的古德驶出了地下室,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疾驰向黑暗却又光明的远方。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在距离别墅两百多米之外的高空,一支冰冷的狙击步枪早已瞄准了别墅敞开的大门,当车手风驰电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瞬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扳机被迅速地扣动。

“砰!”

这一刻,被定格在公元2033年10月21日18时40分,距离“人类希望日”只过去了短短三十七天,这一天,在后世的纪元中有一个极为形象贴切的名字:“人类绝望日。”

“在人类历史上,还有比现在更绝望的时刻吗?”

秦汉站在古德的尸体前喃喃自语,在他身后,熊熊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扭曲挣扎,灰白色的烟雾在夜空里凝成一张诡异的笑脸,仿佛正嘲弄着人类的渺小和无知。他的思绪开始有些恍惚起来,纷杂的回忆瞬间涌入混乱的脑海,产生出一种失重的错觉。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遗传学家,我相信,如果上帝存在,那他一定隐藏在人类DNA的最深处!”

“当四只果蝇活到第六十天时,我意识到自己发现了这世上最伟大的神迹!”

“简而言之,它能减缓衰老,延长生命!”

“我始终认为,用金钱去衡量生命的价值,是对生命最恶毒的侮辱,我向人类保证……”

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一颗子弹穿透了“上帝”的胸膛,将人类触手可及的长生梦想击得粉碎。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闪烁的警灯在漆黑的山道中显得分外刺眼。秦汉痛苦地摇了摇脑袋,掐灭手上的烟。恍惚中,有几个身影走了过来,某个冰冷坚硬的物件粗暴地铐住了秦汉麻木的双手,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进了刚被扑灭火焰的别墅。秦汉抬起头,想看清那个身影,耳边传来“咣”的一声,他眼前一黑,印有国徽标志的车门被狠狠地关上了。

秘密审讯室。

“姓名?”

“秦汉。”

“职业?”

“《A城晚报》主编。”

“你和古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高中,我们上高中时是同桌,之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学新闻,他学生物学。”

“古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二十一日,他把自己装在冰箱里,用快递把自己寄到了我的别墅,之后便一直住在那儿。他告诉我不要声张!”

“七盘山的那栋别墅是你的房子吗?古德最近都住在那儿?”

“是我的,我……我在三年前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于是买下了那处山景别墅,知道这个秘密的朋友只有三个,古德是其中之一。”

审讯者话锋突转,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谋杀你的朋友?”

“我没有,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秦汉的面孔开始扭曲,紧闭的双眼几乎要睁开。

“那你为什么会在现场?”

“也许是直觉吧,最近几天总觉得他很不对劲,就想过去找他聊聊,没想到……”

“关于他的研究,古德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我是个文科生,即便他告诉我药物的分子结构,我也听不懂,而且我记得,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他会不会把一些资料存在电脑或者网盘里?”

“不会,自从到我家之后,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手机、电脑这些电子产品,他说上面的指纹、虹膜识别系统都可能暴露他的行踪!”

……

“测谎、催眠的结果与警方笔录完全一致,结合其他证据,初步排除秦汉的作案可能。”陈哲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对身边穿军装的男人说道。

“死者的DNA对比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古德本人!”

“案发现场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厨房里有少量化工合成用到的材料器皿,但都被彻底清洗过,希望不大。”

“有没有可能是合成原料的东西?”

“目前尚未发现!”

“第一批到现场的三个警察呢?他们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吧!”

“放心,都已经找他们谈过话了,他们愿意配合政府!”

“要不是M国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那边的机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一定早就对古德的亲友展开二十四小时的贴身监控了!要是那样的话,这次该死的谋杀一定不会发生!”穿军装的男子发出恶毒的咒骂,在将手里的DNA化验单反复看了三遍后,谋杀案件的第一负责人赵全中将拨通了最高领袖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