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活着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要为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担忧,可是到头来所有人都会在泥土中沉睡下去,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后人的眼泪,看不到是否会有人为自己痛苦。
所以活着真的会很累。
唐楠哪儿也没去,那天晚上,唐楠把灶台前的干柴劈成一小节一小节的,让那后堆成一摞。然后又将院坝里晒的干辣椒收起来放进簸箕里,搭上塑料薄膜,用大石头压上。老黄狗趴着睡在大门口,老母鸡也都在后山的竹林里做好了窝。
电费很贵,所以基本上是不会开灯的,煤油灯熏黑了柏木的墙。唐尧和唐玮住一个屋子,屋子的地上有很大一块石头凸起,唐建华告诉兄弟俩说这是当时修房子的时候地基底下有一块很大的大石头,很难挖得动,所以也就留下来了。
唐楠的屋子在兄弟二人的房间后面,等到唐楠进屋的时候,兄弟俩还在说悄悄话,没有睡着。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唐尧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姐,你还不睡啊?”
“就睡了,你们在干嘛,还不睡!”唐楠是老大,随着年岁的增长唐尧和唐楠对这个姐姐越发地敬畏起来。
唐尧缩着脑袋,隔着蚊帐嗡声说:“哥在跟我说他们班一个女生的事。”
随后唐楠就听见啪的一声,显然是唐玮一巴掌打在这个嘴巴不把门的弟弟脑袋上,低声骂了句“小叛徒”,然后盖着被子背对着唐玮,一句话也不说。
唐楠无奈地摇头,“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门嘎吱一声被关上,然后这个夜再也没有泛起什么波浪。
唐尧裹着被子,抿着唇轻轻地戳了戳唐玮的后背。唐玮使劲拉了一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唐尧轻轻呼了一口气,平躺着望着蚊帐顶上,睁大着眼睛毫无困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那个李琪琪很好看吗?”
许久,也不知道唐玮有没有睡着,唐尧就这么突然开口。没有听到回答,可能是睡了吧。
“当然,肯定是好看啊,比你们那个李老师还要好看。”许久,唐尧才听见唐玮无比笃定的声音。唐尧撇撇嘴轻轻哼了一声,反正现在黑灯瞎火,唐玮看不见唐尧的臭脸,也就跟着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沉默了很久,唐玮才说话,他说:“我怕不晓得别人是不是觉得她好看,但是我就觉得她好看。”
唐尧还不能明白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或许这就是长大了吧。哥哥要比弟弟大五岁,十年可以学到很多的事情,五年也可以。
只比唐楠小一个年级的唐玮很久才睡着,或许他是这个家里最后一个睡着的人了。
可是还是有人没有睡去,唐建华夫妻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究其原因还是女儿上学的事情。唐山震说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儿子,因为唐建华凡是都听老婆的,不像另外的那个儿子唐建城。对于在女儿读书的这个事情上,妻子王淑华可谓是寸步不让。
“初三毕业了我们已经算是够对得起她了,你看看杨里沟张建华家秀菊,人家也是初三毕业就没读了,出去打工一个月寄钱回家,现在人家电视机都买起啦。”王淑华靠着枕头不满地说。
唐建华偷偷看了眼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近喝水比较少,因为姜家湾的水晶还没打好,没时间喝水。妻子的不满他能够理解,家里仅靠着他已经入不敷出了,再加上妻子再次怀孕,很难做事。
有时候唐建华也在想是不是也跟着爹去学学烧炭,不然真的很难负担三个孩子的学习。
“你说的我都晓得,但是自家的姑娘,我怎么可能不心疼,她想读书,就让她读嘛。”
“你拿钱来嘛,你哪儿来钱?吃喝拉撒不要钱不是?说得轻巧,钱从哪里来,要怪就怪她没头号胎,生在你唐家来了。再说了,一个姑娘家家的读书读那么多搞哪样嘛,以后嫁出去了你还以为她要给你好多给这些人不是?”
“姑娘是我家的,不管她以后管不管我,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是她爹!我有两个儿子,你这个当妈的为哪样就是不懂事!”唐建华近乎是吼出来,压着嗓音这样吼是一件极累的事。似乎是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唐建华顿时颓软,像是斗败了的狗,垂头丧气。
王淑华冷哼一声,双手抱着胸,“唐建华,我不懂事,到底是谁不懂事!老子现在跟你摆事实,讲道理。你想出头,行啊,反正我是没钱,你要是有钱你就送你姑娘去,我没有任何意见。关键是你有钱吗?你有几个钱,欠那么多钱你还了?唐建华,不是我说你,你根本就没个男人的样子!”
“你……”
王淑华扬起脸迎着唐建华举高的手,“想打我啊,你打啊!”
唐建华绷着脸,举起的手指关节突起,如出鞘的剑,终究还是落不下来。颓然落下,无力地垂在床边,与干枯的树枝无异。
一夜无话,一夜漫长。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之后谁也没有再提,提起之后该说什么呢?唐楠是个懂事的姑娘,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米袋,里面装了足够一个星期的大米,贴心的唐建华准备了油炒的酸菜,酸辣爽口,很是下饭。
没有车,也坐不起车。
唐楠要靠一双脚才能去上学,唐楠的没什么朋友,她的学习也不是最好,什么都一般,除了长得好看。
学校里不乏追求者,偶尔唐楠会收到蓝色钢笔写上的工工整整的情书,还是质地较好的信纸。她从来没有拆开过,对此无动于衷。
谁都知道人生会有很多的选择,而这些选择背后通往不同的未来。唐楠明白,自己只有一个未来,跟父母一样,做个庄稼人。
这样不好吗?当然不好!
唐楠发誓,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她无比地珍惜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可时间总要过去的,抓不住的时间会带走珍贵的所有。
……
不久后唐山震收到了马老头的死讯,那一夜他出奇地叫上了不讨喜的大儿子,坐在院前的台阶上,前面是老龙沟,还有自家的大片田地。
唐建华坐在父亲的左手边,父子两中间放着个土瓦罐,弥漫着玉米香。唐建华看着罐子里混浊的酒水,眼神空洞,没有神采。
他端着罐子,然后看着唐建华,说:“你是见过马老头的,估计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唐建华摇头,没有说话。
“呵呵……马老头啊,被我交了几十年的马老头,这辈子过得也挺好,除了老婆死死得早。马老头原来的名字应该是马力,路遥知马力的马力,有人说这是个西方娘们儿的名字,索性大家都叫他老马,后面就都变成了马老头,嘿嘿……这人啊,说没就没啦,我给你找了个干儿子,你不怨我吧?”
“不怨。”唐建华的回答简单,他接过手里的瓦罐,闷声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着父亲,笑着说:“我还挺想见见这孩子的。”
这酒啊,辣喉,一口下肚那肚子里便是火烧一般暖烘烘的,这心肝脾肺也都跟着躁动起来。许是这酒实在是够劲道,唐山震这一口下去便红了眼眶,愣是没在说话,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息。
从今往后啊,世间再无马老头,这颗怎么习惯呢?唐山震想着,便又灌了一口。
唐山震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了,因为当初的那些朋友啊,都已经走光了,有些是饿死的,有些事被打死的,马老头算是好的了,老死……真是令人羡慕的结局啊。
老无所依,老有所依。
大概唐山震和马老头都属于后者。
第二天一早,唐建华便与唐山震坐车去了思南,事有轻重缓急,唐山震赶着送老朋友最后一面。
马老头的葬礼还是由白鹭主持的,他算是马家的女婿了,也算是马家的半个儿子,操持这一切,劳心劳力。马老头的葬礼稍微风光一些,开了宴席,思南基本上的人物都晓得有个马老头,承他生前的面子,来人不少。不过这也给白鹭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接人待物礼仪恰当,一天下来眼酸背痛,着实非常人所能承受。
好在有压席的咨客师帮着,否则白鹭还真不一定做得来。马冬山作为马家的小辈也跟着张蒹葭守灵。
来人络绎不绝,宾客间觥筹交错,好生热闹。白鹭总算是偷了个闲,坐在门槛上捶着酸痛的腰背。先前已经遣人给唐家的老先生带了口信,也不知那位先生什么时候来。
作法的先生们都安排了住处,这几天最忙的就数白鹭跟他们,看着唱跳念经的先生们,满屋都是香烛萦绕,白色的长绫横穿整个屋子。张蒹葭轻轻拍了拍白鹭的肩膀,回头看到是心爱的女子,白鹭便觉得一天的疲惫都一扫而光,抓住柔软的小手放在掌心,冲着张蒹葭温柔一笑,或许这便是他今后的生活。
按照马老头生前的嘱托,等着马老头下葬后二人就可成婚,婚礼暂可不急,先领证。二人也都答应下来,如今虽说还未住在一起,但在旁人看来二人已经是小两口了。
“累了一天,快去歇歇吧,我来替你。”
张蒹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压得很低,却也听得见其间的沙哑,马老头的死仍旧是对这远方而来的姑娘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这世界亲人都已离她而去,如一抚平飘荡于无边大海,哪怕是一个小波浪,怕是也要让她粉身碎骨。
好在有一个白鹭,两人在这世间都已孤苦无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便是缘分。相依相偎过这一生又有何不可?
“没事,等等唐先生吧。他会来的……”
原本马老头早就可以下葬,只是要等着唐山震前来,便迟迟未肯入土为安。
张蒹葭嗯了一声,轻轻替白鹭揉捏的肩膀。
却听得屋外骤起一声痛苦,顿时惊奇寒鸦,疾风一阵,灵堂前烛火摇曳,恍惚间有一声爽朗大笑,那哭声不止,风却止息,烛火依旧,寒鸦惊起江面涟漪,只见得山间迷雾散尽。有人推开大门,只见门前一年轻人搀扶着一老者,那老者早已泪流满面。
“老马……”
他口中发出一声呜咽,几欲晕厥,好在年轻人极是稳住,老人却已经哽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