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白露为霜【一】

冬天的黄昏没有夏日那般热烈,没有火红色的夕阳燃烧在山顶,李采荷踩着积雪,微微提起裙摆。老祖父的坟茔前黄纸湿做一团,然后又被雪水冲散。老茶树的枝桠下伫立着提着裙摆的美丽姑娘,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学生,双眼掠过朦胧天空的最后光亮,像是放下了所有的负担。

“我走啦。”

她说。

唐尧有些不舍,目送她离去,微微有些失落。

建华扛着一摞干柴对外黄土筑就的烤烟房墙角,柚子树还挂着几个不算大的柚子,伸手揩了一把额头的汗。

回来时几人已经用过午饭,建华没有在意这些,剩饭有些冷了,就着还有些余温的剩菜,胡乱地扒了两口。

门扉洞开,拍打着墙板。唐山震拄着拐杖微曲着脊背,枯老的面容带着僵硬如玻璃窗上凝固的冰花。

“蒹……葭姐……死了!”

年轻而急切的声音穿过唐山震的脊背,满脸污泥的少年双手支撑着门框,脸上还挂着泪痕。

瓷碗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菜食散落一地。

唐尧伫立在门前,未从李采荷的离去中回神,怔怔望着门口大口喘气的那个陌生的哥哥,然后是沉默。

很长的沉默。

张蒹葭……

死了?

怎么死的?

建华飞身过去稳住脱力摔倒的马东山,整个身体被压榨得只有呼吸的力量,终于在这个时候将这个消息传达。

双眼像是被揉进了粗糙的泥沙,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张合,建华依稀听见马东山昏迷前最后的言语。

总觉得像是掉了什么,唐尧不是很明白,大概和黑夜里没有星星是一样的吧。他见过那个好看的小姨,蒹葭,多好听的名字啊。上次爷爷说他的好朋友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其实他是明白的,那个姓马的爷爷死了,就是死了。只有在乎的人去世之后,留下来的那个人才会如此伤心。

唐尧忽然想起一句话,忘了在哪本书里见过,书里说:

“有一天,老妖怪下山去吃人,回来后小妖怪问他:

‘大王,人好吃吗?’

老妖怪说:

‘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人啊,太苦了。’”

苦吗?唐尧舔了舔牙齿,然后摇头,不知道。

唐山震席地而坐,无声发问,问的是谁?不知道,谁晓得啊,可就是很伤心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死啊。

这个年纪的唐山震已经总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生死,可偏偏在老马去世时,某一刻山海来袭的悲恸,看着他的骨灰消散在乌江深邃的河水中央,他总会梦见老马的灵魂站在乌江的中央向他招手,老妈说:

“老家伙,人间太难过啦,和我走吧。”

唐山震总是这样回答老马:

“老家伙,不行啊,还不是时候。”

唐山震觉得这不公平,凭什么偏偏是他们一家。

“老马,我对不起你……”

带着哭腔,带着无止尽的悲伤,他忽然间看到了海啸,海啸之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他在礁石上凝望着浪花中呼救的姑娘,从天而降的白鹭背着义无反顾地冲入巨浪。风平浪静后,唐山震看到满地尸骸……

小时候父亲说,长大了就可以享受了。

后来父亲说,结婚了就可以享受了。

后来妻子说,孩子长大了就享受了。

后来妻子又说,孩子结婚了就可以享受了。

唐山震看着昏睡的的马冬山,喃喃自语:“或许……下辈子就可以享受了。”

收拾行装,老旧的汽车在环山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乘着老马撑过的渔船,踏上思南的土地,一路上马冬山没有再说话。

马冬山醒来后,泪水已经干了,他已极其平静的语气诉说了他所看到的整个故事的情节。

是啊,对他来说,今后这些或许就是一个故事吧。可以以平淡的语气面对熟悉的人不声不息,不起波澜地微笑着说:

“我有一个姐姐,她的名字很好听,叫蒹葭。我有一个哥哥,他的名字也很好听,叫白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后来啊,我看到了镇上的醉鬼刘强,

我为什么会知道,呵呵……因为我看见了啊,我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因为……我不敢啊,我不敢。

因为我害怕啊,刘强是个混子,他敢杀人,他杀过人……

绝望地注视着被烟熏黑的屋顶,我直到姐姐看到了我。

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没有声音,可我读懂了。

她说:

别看……

我看到了,看到了……

刘强走了,

哦,对了,那年是冬天,你知道吗?下了很大的雪,很大很大,整个乌江都是白的,你看到两岸的猿声了吗?就是梧桐树上飘摇的落叶。

你知道吗?我看到了姐姐,可我不敢靠近她,我站在原地捂着嘴,像是木头,像是石头,像个傻子……

后来?哦~后来啊,所有人都来了,对着姐姐指指点点,说她不守妇道,说他勾引男人。

我听到了姐姐的话,她说:

白鹭,对不起。

然后整理好衣衫,走到我的面前,洁白的裙子染红了鲜血。

啊……是鲜血染红了裙子。

姐姐对我说;

东山,你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姐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换了衣裳,做了饭。

我家外面人就有很多姨妈姐姐,她们平时待我很好。

可从那一刻开始我很讨厌她们,她们说姐姐是荡妇,说她应该沉塘,浸猪笼。

然后啊……在那个夜里,那可是新年后的一个夜晚,天空很干净,干净得让人想哭。我很坚强很勇敢,我没有哭。

姐姐穿上了嫁衣,跳了乌江河。

第二天,有人在爷爷的坟前发现了刘强的尸体。

后来,他们睡得很开心,很开心……

我没哭,你别乱说,真的,我没哭……

我没哭……”

雪化了,江上一行白鹭掠过水面,悠长的鸣啼自两岸回荡,他看着白鹭,白鹭衔着绿色的柳枝,落在船头,然后振翅飞走。

马东山捡起柳枝,笑了起来。

听说人在微笑时不能呼吸,马东山试了试,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见爷爷和哥哥姐姐,姐姐说蒹葭是秋天的草,白鹭是秋天的鸟,他们在秋天相识,会永远在一起。

真好啊,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蒹葭者,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

思绪无限,恍惚飘摇,而牵挂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