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白露为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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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月上梢头,唐山震披着袄子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一口一口抽着旱烟,风灌进肺里,浓烟下的老头剧烈咳嗽起来,龙氏埋怨着拍打着他的后背,想说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心疼看着自家男人日渐消瘦。

这几年,很不好。

老马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不想看医生,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唐山震自己也知道,或许……他也要死了。最近总是梦到老马,也不晓得他还有没有酒喝,也不晓得他那口子还认不认识他。

哦,好像小坪坡张山峰要些杠炭来着,唐山震最近总是忘事。想喝酒了,唐山震紧紧拉着袄子的衣角,沉沉叹息一声。马东山来时,他昏睡着眼,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睁开迷蒙的眼,唐山震咧开嘴,然后笑起来,马东山依着坐在门槛上,很努力微笑着,仿佛曾经那个少年已经死去。

“其实你不用藏着,房子烧了就烧了吧,他们不欢迎你,不代表你不可以活下去,对吧?谁他娘的说了这个狗日的世道时他们说了算的?老子不这么认为,我知道你懂得很多,比我见过的任何和你同龄的人都要懂得多,我说的话你也明白,你干爹是个老实人,这一辈子都只会和庄家打交道。”

“你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可你不知道,你懂的越多,你就越会发现你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孤独,是吧?是孤独这个词,你会走得很远,越来越会明白这个世界是个疯人院。我老了,大概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今夜有月,圆月。

干净的天空倒映在少年的双眼,少年努力地抬起头,他撇开头不去看这个暮气沉沉的糟老头,紧握着双拳,紧靠着门框。风吹动门前老树的枝桠,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下,马东山摊开手,掌心微凉,像是抓了一把月光,涂在脸上。

山野皆过客,春风亦然,谁也不晓得这个安静的少年在想什么,他就这么看着月亮,看到双眼刺痛也不移开眼,看到两眼泪花也不觉得那是悲伤,所有人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一去不回。

“你也要死了吗?”马东山看着唐山震。

当初爷爷要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时候爷爷也说了很多的话,他说:

“今后你就跟着蒹葭和白鹭,他们会对你好,如果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唐山震那个老家伙,他会给你有口饭吃,如果没有住的地方,这老房子就给你啦。”

“你啊,我晓得啊,心里有东西,这在以前叫做七窍玲珑心,说这样的人通透,干净。小六……我还是叫你小六吧,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六岁,所以我叫你小六,说实话,起名字我确实比不上唐老头。你心里藏得住事情,可是啊你不晓得,这世界上总是有人想要吃掉别人,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

……

“我会被别人吃掉吗?”

可是哥哥姐姐已经被吃掉了,他们被吃了,我活了下来。

马东山问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问题,他没有听见唐山震的第一个回答。

唐山震说:“我啊,还不想死,看着你结婚生子吧,我舍不得死掉的。”

然后,唐山震回答他:“不会,没有人会吃掉你。”

……

建华家的院坝里栽了几株鸡冠花,只是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堂屋的白领还未撤掉,建华总是想起那个年轻人,你是他羞涩问他:“教我抄纸好不好?”

那个年轻人愉快地答应了,可还没学他就死了,那么突然,没打个招呼。

就这么谁也不告诉地走了。

……

从此以后,马东山就在建华家里住下。淑华发现,东山是个勤快人,建华安排了他和唐玮一起读书,只等着三月份和唐玮一起去就好了,呆在家里什么都做,不需要谁招呼,此时倒是显得唐玮有些多余,淑华也没少那东山和唐玮比较。好在唐玮不甚介意,每次都嗤笑一声,然后默默地帮着东山。

唐玮说:“你其实不用这样的,这里就是你家,没有谁会因为你不干活就不喜欢你。”

马东山笑笑,咧开一口白牙,眼睛眯起来,擦了擦汗,“正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所以我才要做这些事情。”

“好吧。”唐玮嘟囔一声,然后偷偷碰了碰马东山的肩膀,揶揄道:“欸,我妹又来找你玩啦。”

唐有群,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就这么站在檐槛上,撑着下巴望着马东山,“马东山,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啊……”

小姑娘脸上点点雀斑,不失可爱,肤色略黑,却显得精神。

想来唐有群等了许久,马东山劈开一截木柴,然后说:“你看嘛,还多得很,你去和大姐耍嘛,和唐尧耍也行。”

“不行,大姐凶得很,唐尧一天就死读书,都要成书呆子了。”

有群家原本是新山的一户人家,有群的父亲家道中落,便入赘到清溪另一户姓唐的人家,与唐山震家并无血缘关系,远亲不如近邻,两家认了亲戚。不过有群与唐尧兄弟几人一向玩不来,倒不是说唐尧不喜欢这妹妹,只是觉得这小姑娘过于幼稚,至于唐玮那便是不屑了,谁和小姑娘玩?

至于到唐楠?两人年纪相差大了去,没有同龄人的心气,再加之唐楠确实不喜有群一副小屁孩的模样跟在唐玮两兄弟之后。

如今马东山来了,有群见着新鲜,这心思便转移到了马东山的身上去。

在有群的眼里,马东山脾气温和,笑起来双眼眯着,很是好看,又不会嫌弃自己不懂事,也晓得好多好多的事,比唐尧那个读死书的懂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