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

兰的二姐也许从环那里多少听到了一些关于兰与BJ男孩儿的事情,她开始庆幸兰的选择。自以为是的性格让她觉得她应该给妹妹物色一个恋爱对象。偶然的机会,她想到了纺织厂的年轻同事松。

她对身为同事的松是并不了解的。年轻人的世界是她无法走近的,松知道她是厂里的会计,总是跟随于厂长左右。他见到她的时候,总是会热烈的向她打招呼。这引起了她的注意。

眼前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清瘦精干,博得了向来对人认识肤浅的她的好感。于是,在替妹妹物色对象的时候,她首先想到了松。

松比兰大两岁,是当地人。松当时很瘦,也许是年轻的松看上去多少还有些使人觉得顺眼的模样,只是多年后,他早已不是照片上当年青年时期的干净的样子,更多的,已是浑浊不堪的失意气息。松的家庭很坎坷,父亲和母亲彼此是半路夫妻。他是一个做衣服的裁缝,在市区开了一家低矮简陋的裁缝店,他的前妻亡故,带着一个男孩祖,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松的母亲凤是个苦命的女人,前夫亦是病重而亡,她无依无靠,带着一个女儿珍,生活极尽艰难,再已无法在这个城市生活立足。有热心的人来撮合他们,很快的,他们一起搭伙过起了紧巴巴的日子。后来,松的母亲陆续的生下了柏,松,还有最小的女儿贤。这是一个破碎的家庭,祖早已对这个破陋的家失望透顶,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不被任何人认可,父亲的不闻不问使他无奈,很早便选择离开,依靠自己的力量读书工作,成家立业。珍是女儿,始终还是围绕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帮着母亲带弟弟妹妹,她亦是早早放弃学业,在仪表厂工作赚钱养家。

松就是在这样的家里成长着。很多年后,他回忆起的,总是他的破碎家庭和父亲带给他的梦魇。生活的贫穷和重担使他的父亲不堪重负,通宵达旦做出的衣服却始终无法维持家里的生计。冬天很冷,家里没有钱买柴火和煤炭,一贫如洗的家冷的像冰窖一般。松的母亲也学会了做衣服,这个瘦小的女人总是嘴里叼着一根劣质卷烟,在烟雾的缭绕里默默的忍受着丈夫的坏脾气。长久以来默默承受的一切渐渐使她也变得尖酸而刻薄。松的记忆里,他和哥哥柏总是会在睡到半夜三更的时候,被醉酒后性情大变的父亲拖起来打,两个睡的懵懵的男孩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父亲对生活的怨恨,他把失意而落魄的人生全部都归咎于自己的孩子。很多次夜里莫名其妙的痛打让两个男孩渐渐的活在恐惧里。他们怕自己的父亲,开始恨自己的父亲。终于,这个无而又暴躁的男人在日复一日的愤怒中毁掉了自己的身体。他患上了肺结核,这是一个裁缝的职业病,他依旧酗酒,终于,在一个冬夜里,他凄惨的死去。

他的死去,并没有使她的妻子有更多的悲伤。这时柏和松已经参加工作。她卖掉了丈夫的裁缝铺,住到了珍单位的宿舍。柏和松同样也是住在各自的单身宿舍里,贤则被送到了乡下亲戚的家里。就这样,他们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四分五裂的,如同浮萍一般飘零的命运。

对于松的家庭背景和成长过程,兰的二姐是一无所知的,她在不了解松的情况下,不负责任的把松介绍给了兰。这使她对自己的妹妹兰做的最不负责任的事情。

兰后来觉得,想来当年的自己是过于单纯的,甚至有点傻。那个年代的人们对物质并没有太多的要求,彼此相识,只知道工作单位,年龄几何,相处简单顺利就算是谈了一场恋爱。松总是去单位找她,两次三番的去,她放不下情面,两个人一起出入了单位的大门,从此之后很多人知道兰在谈恋爱,对她还心存钦慕的人便自此断掉了念想。他约她去看电影,她也去了,手绢里包着花生和糖果,试着和松接触。电影散场后,松跟着她,来到兰的家里,被兰的母亲挽留下来吃饭。

兰问过母亲对松的看法,环说,松看上去应该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嫁给他,一生平顺的话也算是好事。兰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同上次一样,也是久久的坐着,却无法做出决定。她不知道自己对松是什么样的感情,在她看来,他只是一个如同朋友一般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松是无法和那个BJ男孩的感觉相提并论的。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她是迷茫的,什么都不确定的。和松相伴一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也并不渴望的事情。他的身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让她觉得惊喜的东西,不仅仅是他的家庭,更多的是他的为人和做事的方式。她只知道,松的家庭略有些复杂,这与她的家庭是完全不同的,她也只知道,松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妹,再无其它,仅此而已。

兰不知道也不懂的事情太多,她甚至根本不了解松和他的家庭,她更不懂一个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起会到多么重要的作用。她仅仅以为,所有的家庭都如同她自己的家庭一样,和谐而温暖,兄弟姐妹之间嬉笑打闹,彼此陪伴成长。

她从来没有见识过也无法了解人性中的丑恶。

兰始终做不出决定,但她心里的直觉知道,她不想和松结婚。时间很快过去,她和松已经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表面上看来,松和其他男孩子并于不同,话不多,有时只会和兰的父母交谈的时候,显出一副谦逊的样子,他试图讨好他们。他知道,兰的家境毕竟是很好的,他高攀不起,但他又知道他们是温顺的人家,只要他赖缠着,兰终归是会和他在一起的。

果然,兰无法作出决定,她尝试着去问自己的父亲。她对父亲向来是同母亲一样敬重的。她迟疑着说出自己并不想和松结婚的话。父亲有些温怒,他不理解兰的纠结犹豫从何而来。松在自己家门出入已是有一段时间了,邻里都知道松是这家小女儿即将要结婚的对象,如果现在反悔,这要传出去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放。很多年后,兰回忆起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她当时无法理解。按说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为女儿选择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才是应该有的态度。后来,她分析是那时的时代背景让父亲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面对松的家庭成分,他只能选择妥协,并毫无办法。还有的,应该是他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这才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兰和松结婚了。结婚的地方是松单位的工人村。那里靠近黄河岸边,一片凹陷下去的地方,两边建造着十几排低矮的平房,中间是大片的空地,用来职工们活动,每一排有十个房间,屋顶是连成一片的,只是从中间用砖头隔开,砌上水泥。屋顶是用瓦片一层层盖起来的,里面要刷上白纸,才算像样的顶棚。每间屋子大概二十多平米的样子,每一间都是那么的狭促。只够放一张大床和简单的家具,比如那个时侯流行的高低柜和五斗橱。

兰的嫁妆是父亲铺子里木匠打的家具,实木材质的衣柜,上深色漆,看着厚重。五斗橱,还有床,两个放置东西的实木箱子,一并用红色的艳丽的被面盖着,在结婚的那天由伙计们抬了过来。兰感受不到结婚的喜悦,她只是觉得,一切如同被操纵着完成某种与她毫不相干的程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推着往前走,前方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她看着松,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松给她的婚礼是寒酸的,他的条件不允许他给兰一个像样的婚礼,又或者,他并没有什么见识,不曾知道何样的婚礼才是像样的,是能上得了台面的。

就这样,兰结婚了,七十年代,身边很多人都是这样节俭的结婚方式,她并没有感到多么的寒酸,但也未感受到任何的幸福,婚姻在她看来,也许只是人生组成的一部分。她心无不甘,她本就是单纯善良的女子,和这个身边并无深刻沟通的男人,走进了属于她的婚姻。

婚后刚开始的日子还算平静,两个人白天各自工作,到傍晚的时候,兰不再像单身的时候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了。她会坐着班车花一个小时从单位回到城市以北的偏僻的家。她下车,走过黄河岸边到处都是铺满工厂废弃煤渣的路,黄河之上残阳似血,在夕阳的余晖中,她穿过狭小的巷子,回到那个寒酸局促的家。回到家,她开始学着过两个人的日子,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她从未做过饭,现在,她必须在这里,在低矮的厨房里开始学着做饭。她第一次学包饺子,和面的时候,并没有经验,面碱放多了,煮出来的饺子皮又黄又硬。这件事,让松嘲讽笑话了很多年,逢人就会讲兰当年第一次做饺子时的失败。兰总是觉得很尴尬。而松却从未想过后来的兰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兰怀孕了,那年她二十六岁,兰长得小,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一般,单位里新调来的同事不知情,在一次和别人的聊天中打听兰,想要把自己家的亲戚介绍给兰。这个知情的同事当时就觉得好笑,告诉那个人,兰已经结婚了,怀孕三个多月了。那位同事不可置信,兰看上去怎么都像是个小姑娘呢,这哪里能看出来还怀着孩子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兰的妊娠反应也越来越剧烈。她总是长时间的呕吐,没有任何的食欲,少女时代最喜欢吃的凉皮在她看来,简直无法直视。每次走过那家老字号的凉皮店,她会用手帕捂着鼻子远远的绕开。她的腿脚开始浮肿,甚至连鞋都无法穿上,更无法弯下腰来系鞋带。这个时候,松会蹲下来,一点一点的替她系好。他们之间也是有一些温暖的时刻的,两个人的世界并没有太多的烦恼。松对她的举动,也许一直让她无法忘怀,她是一个念感情的人,很多年过去,她总是记得松为她弯下腰系鞋带的那个瞬间,也许,这也是她一直没有选择离开他的原因。

兰做了一个梦。她走在一片云烟缭绕的地方,是一片悬空虚幻的境地,她仿佛穿梭在云里,她往前一直走下去,远远的,她好像看到了一片枝叶繁茂的热带雨林,她走进去,在梦里似乎都能闻到植物所散发出的清香气味,是那么的真实。她抬起头,大片的植物在她头顶覆盖着,并不能看到阳光,却不知为何,这里却很明亮。突然,她看到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一株硕大的花朵,那花朵颜色极其的鲜艳,但她却无法说出究竟是什么颜色。绚烂的在她头顶绽放。她走过去,仰着脸看着。她在心里感叹这花朵之大,她想用手去触碰,却怎么也够不到。这时,她从梦中醒来。她的脑海里深刻的记住了这个梦,但却不明白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几天后,她回家看望环,无意中把这个梦告诉了她。环笑了,她告诉兰,这个梦其实就是她的胎梦。梦到艳丽的花朵,这将预示着也许兰肚子里怀的,将会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兰恍然大悟,她笑自己的迟钝。之前她曾听到过有人会在怀孕的时候做胎梦,可自己真的梦到了,却没有意识到。兰的心里是高兴的,她是喜欢女孩的,这是她心里所想。

很快,兰就要生产了。单位的领导不忍心让她大着肚子坐着班车来回的奔波,在她预产期快到的时候,让她安心在家待产。与一同和她怀着孕刚刚生完孩子五个月的二嫂,就在生产的当天还站在门市部柜台后面售货,相比之下,兰很是幸运。那些天,兰总是和环在一起,环亲手为她做了很多件婴儿穿的小衣服,还有带着帽子的孔雀蓝色的小斗篷,她的姐姐们也会在她回来的时候,一起聚在环的身边,她们热切的讨论着,向兰传授着生孩子的经验。那一刻,在兰的记忆里,是那么的幸福。

生产的日子终于到了,兰见了红,住进了医院。每个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都是生不如死的,兰也是一样。她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后,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凤被松叫来医院照顾兰,从产房出来的那一刻,兰似乎在凤和松的脸上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神情都是冷淡的,她在恍惚中感到心里的一丝不安与失落。孩子已经被护士抱走,她还在产床上等待医生为她做最后的清理,护士出门叫她的家人进来帮忙,凤被叫了进来。凤进来后并没有热切的帮忙搭把手,而是一脸嫌弃的站在一边看着躺在那里虚弱的兰。她的冷漠和不屑的样子让兰在那一瞬间心里有了从来没有的愤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被凤一览无余的鄙视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去了尊严。

几天后,兰出院了,兰的几个弟弟一起接她出院。孩子被她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她看着怀里这个柔软的婴儿,她圆圆的小脸,红润嘟起的嘴巴,兰心里的温柔早已化成了水,一漾一漾的荡着,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是个母亲了。她回到了低矮的纺织厂的工人村。女人生了孩子是不能回娘家坐月子的,是这个地方的讲究。兰只能回到这里,由凤来照顾她做月子。凤胳膊下面夹着装着衣服的包袱,坐着松的自行车来了。这间二十几平米的屋子,他们三代人要住在一起。房间实在太小,除了他们三口人的大床和简单家具之外,似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再为凤支起一张单人床了。兰想了想办法,在家门口的窗户下面,撤掉了一张吃饭的桌子,把它搬到对面的厨房里去,勉勉强强的,在那里挤着放下了一张小床。在大床边,兰让松挂了一条布帘,平时睡觉的时候,拉上它隔开了凤。这是唯一的办法。

凤并不情愿来到这里照顾兰的,尤其在兰生下了一个女孩后,她的内心更是开始排斥兰。她希望能有一个孙子,她的柏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她的贤也在不久前生下了一个女儿,她不知道为何就不能有一个男孩子来继承香火。人总是愚昧而无知的,并不能看清自己所处的局面,她从来没有想过,如她这般的家境,即使有个男孩又能有什么用?以她的能力,能给这个男孩什么?而她的愚昧同样如同她自己的命运,可怜而又可悲,却永不自知。

整个月子里,兰的浮肿并没有因为生完孩子而消除,她的情绪压抑而郁闷,她每天都要面对沉默的凤,凤与她是没有任何的交流的,只是做完她自己的事就吸着烟出门和邻居聊天,很久才会回来。而松呢,除了每天去厂里上班下班,回来吃饭睡觉,也并没有更多的交流。孩子是兰自己一个人默默的照顾着,忍受着身体的不适。有时候,婴儿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睡着,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来,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般难过的模样,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什么都不对了。

凤一如既往的干活,出门,和人聊天,回来后做饭,给松的手上递上亲手拌好的面条,然后去洗松脱下来的白衬衣。兰看着她做的这一切,突然明白,她是来专门照顾她的儿子松的。而她,只能靠自己照顾孩子。原来,人情是这么的冷。

很快,兰和孩子出月子了。她渐渐好起来,亲自张罗着特意为女儿办了一场热闹的满月酒,院子里的帐篷支起来,鸡鸭鱼肉请人采购,请来厨师在院子里架起锅灶,邻里帮忙借来桌子板凳,热火朝天满满当当的办了六桌满月酒。兰明白,自己才是这个孩子的靠山,尽管她是个女孩儿,但她就是要做给凤和松看,我的女儿享受到的,不会比一个男孩子差。那天,兰的娘家人来了很多,她的姐姐们,兄弟们都带着像样的礼物和礼金,来参加满月酒。环那天打扮的很气派,头发在脑后挽着整齐的发髻,前额梳的一丝不乱,富态的面容,耳朵上戴着大颗的金耳环,穿着簇新的黑色盘扣大褂,脚上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布鞋,手里拿着白色的绢丝手帕,微胖而高大的身材,贵气而端庄。她走在丈夫的身边,兰的父亲和气而儒雅,衣着得体简练,他微微的含笑,在儿女中间,全然是长者的端庄样貌。

环让大女儿为兰准备了一种叫“狗舌头”的面饼,这是当地的习俗,满月的时候要在孩子的怀里揣上“狗舌头”,寓意着为孩子送粮,保证她一生有饭吃,衣食无忧。饼拿了很高的一摞,不光有大姐准备的,还有其他姐姐也为孩子准备的面饼。他们买来好几只鸡,交给凤,希望能够让兰好好的补养身体。那天的满月酒让兰心情舒畅,一扫月子里的阴霾,娘家人的风光到来让凤和松感觉到莫名的压力,他们是无法和兰的家庭抗衡的,他们没有那个条件和底气,只能讪讪的应对。

兰在那段日子里仿佛突然长大,她做了母亲后,在凤和松的身上,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人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人如同她周围的世界那般的友好,人心也并不是总是充满着善意和温情。她已是母亲,她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女儿轻贱的看待,她要保护她,在她的心里,已然悄悄的筑起了一道坚硬的防线。

果然,在满月酒之后,日子又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天天的过着,兰无暇顾及其他,她专心的照顾着孩子和自己。松和她只是会在夜晚回来的时候,浅浅淡淡的交流几句,偶尔也会出去和自己的朋友聚会聊天。日子在兰看来,是孤独而又寂寞的。一天,兰突然发现,当时为孩子送来很多的面饼,自己并没有怎么见到,就一点一点的不见了。她疑惑着问凤。凤吱唔着,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自己也不知道。兰心里有了一点明白,也不再追问。隔天,她却发现,凤和往常一样去邻居家串门,手里提着袋子。原来,她把这些自己认为吃不完的东西全都一点一点的拿去送了人情。而兰,并没有吃上几个。有时,凤炖好的鸡汤,盛给兰的只是清淡可见底的汤水,而凤给松的碗里,却是大块大块的鸡肉。这一切,都被兰默默的看在眼里。兰认为自己并非是不慷慨大方的人,只是,她觉得自己家人送来的东西,凤凭什么瞒着她拿出去送给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兰感到愤怒,她甚至觉得凤的很多做法已无法让她继续容忍。在一次兰从床头的罐子里拿出红糖放进粥里的时候,凤在旁边看到,她嘴里嘟囔着,嫌送来的红糖兰一次都没有让她吃过一块。兰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她的愤怒让她终于爆发了。她转身直面凤,质问她,给产妇喝的红糖为什么要给你喝?并且,那些家人送来的饼为什么要都要拿出去送人,而自己并没有吃到几块?面对兰的质问,凤觉得颜面尽失,她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本就理亏,只好强词夺理的辩解着。兰知道,凤本就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总是活在丈夫的掌控下,一辈子缺吃少穿,终于,这个家由得她做主了,她开始忽略兰的感受,想怎样就怎样。兰只是觉得,东西是次要的,只是凤实在不应该如此飞扬跋扈的自做主张,这不是一个家里当母亲的人的做法。她无法认可凤。

果然,凤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等松回来后,添油加醋的向儿子告了状。松是她的儿子,母子俩同样是糊涂脑袋的人,松以为兰欺负了自己的母亲,他站在床边对着兰不停的指责,无休无止。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一刻,她从骨子里开始感到后悔,后悔为什么会和这种男人结婚,他的口眼歪斜着,他嘴里说出的话毫无逻辑并且没有男人的担当,看上去是那么的愚蠢,如同他的母亲一样。两个人一唱一和着。兰一瞬间,抄起手边的水杯,朝着松的头上扔了过去。

松的头一歪,水杯从他的耳边擦过。他顿时闭了嘴。兰的眼睛愤怒的盯着他。松有点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平日里看上去柔弱的妻子会有这么厉害的样子。他也是要掂量掂量的,他不能欺负她太厉害,否则,他是没有办法和兰的家人交待的。凤站在旁边看着水杯砸碎在门口的地面上,也闭了嘴,再也不说话。从那一刻,兰终于知道,只有自己比他们更厉害,他们就不会再欺负她。

几天后,兰抱着孩子回到了环的身边,她向母亲讲了这件事,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哭的很伤心。面对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环没有想到兰的婚姻会变成这般的模样,她更没有想到,看上去老实憨厚的松居然是这样愚蠢的人,她心里也在懊悔着,但事情已经这样,

还能怎么样呢。兰的眼泪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她对兰说,不要再哭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记着,厉害人的眼里会冒火,只有没出息的人眼里才会哭。她告诉兰,不要懦弱,尽管她一直是一个在丈夫身边温柔的女人,而她一生的温柔,是她的男人给她的。

三个月的时候,环特意来到兰的家里看孩子。那天,他被小儿子用自行车载过来,她很想看看这个小女孩儿。凤在家里,两个亲家就这样突然单独的在一起。环坐下来,她看着包裹在襁褓里的孩子,突然,她发现很严重的问题。孩子的头拧着转来转去。她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她问凤,亲家,孩子按道理三个月了,后脑勺要固定下来好好的躺平,怎么这后面一个大疙瘩突出来呢。说要,她拿过手边的布单,褶了一个薄薄的硬实一些的小枕头,放在孩子的头下,再用枕巾将她的两鬓固定好。凤讪讪的笑笑,对着环说,一个女娃子家家的,磨什么头呢。环听了这话,略略的有些生气,她对着凤严肃的说,正因为是个女娃儿,将来长大了,这后脑勺看上去是扁的,那辫子怎么梳呢。作为孩子的奶奶,要上心啊。

后来,环对兰提起凤,便会说,其实,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是糊里糊涂的不明事理啊。后来事实证明,她说的没有错。

兰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无比的爱这个孩子,她查了很多次字典,决定自己给孩子取名字。她看着襁褓里皮肤晶莹剔透的婴儿,觉得她如同未雕琢的璞玉一般无暇。她终于给孩子起名,叫琳。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兰休完产假开始上班。三个月的产假并没有让她调理到正常的状态,她的眼睛还是浮肿着,这跟她总是哭泣有关。脚踩在地上感觉轻飘飘的。她必须要去上班,单位里那么多的女同事,没有一个人可以例外的延长自己的产假,这是制度,她必须也要遵守。毕竟,单位的领导一向待她很好。孩子在家是需要人照顾的,凤答应留了下来,是看在松的面子上,同时,她也可以一起照顾自己的儿子。

工作和家庭的忙碌使兰从未得到过喘息,但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在忙碌一天后回到家里,做完所有的家务,和她的琳在床上玩儿。琳带给了她许多的快乐,和她在一起,她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在琳久远的记忆里,并没有凤和松的面容,夜晚的时候,凤总是会出去串门,这是她生活环境落魄而长久形成的习惯,即使在大年三十也会跑去别人家坐着,她总是佝偻着瘦弱的背,看上去单薄而可怜。松也和他的母亲一样,一到晚上吃完晚饭,就会跑出去和他的一帮所谓的朋友聊天喝酒。很多个夜晚,琳记得自己总是和母亲在一起,体会到的全是兰给她的温情。她格外的依恋兰,无法离开,和凤在一起的白天,她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也许在凤看来,只要给这个孩子喂饱不哭就可以了,没有沟通亦没有哄玩,她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与她有着简单关系的活物。

松因为自己母亲在家,所有的事物他一概不用操心,所以他开始渐渐的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每晚都会出去,和纺织厂的那些小青年吃饭喝酒,总是会喝的酩酊大醉的回来,呕吐,臭不可闻。酒后的他性情大变,仿佛他自己的父亲附体一般,他开始看着兰觉得不顺眼,开始吵架,每天晚上,巷子里的那些邻居都会听到他跌跌撞撞回来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和兰吵架的声音。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不是兰结婚前认识的那个老实的男人,他会指着在床上抱着孩子的兰,数落着兰的不是。一个喝醉了思维混乱的人,和他怎么会有道理可讲,兰开始毫不留情的反击,直到他支撑不住醉在沙发上睡过去。可兰呢,剩下的漫漫长夜艰难不已,只能流着泪等待天亮。而那时的凤,从不会帮着兰说松的一句不是,她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紧被子静静地睡去。兰恨恨的看着这一切,却不知该怎么办,也许,在她的意识里,她开始只是想着如何去改变这一切,而从未想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