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着过往所奏起的歌

194X年 X月X日 午后

德国柏林

比人们记忆深处变得更浑浊的柏林天空,简直就像掉入污泥里的水晶、脏兮兮的,认不清本该有的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似乎再也没像从前那样亮起来过。蓝天,这种词语陌生得好像被忘却的记忆一样。

停留在这臂弯之下的,是残存一息的恶狐柏林。在被盟军轰炸开始,它慢慢失去了自我的呼吸节奏,被迫收敛光明,乃至于连应当哺育的对象都要舍弃。有的人逃离了这座都市,也有人执着留在这里。有的人信赖着防空的力量,但更多人秉持着同亡的盘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仰望天空的大兵怔怔伸出手去。

什么也没能抓到,即便以他的傲人身躯来说,想要捕获到那些流逝的对象实在太难、太难。所以不管何时何地的,他都只能仰望天空,只能这样仰望着,用力投去无法触及其原本面貌的目光。

即便这时,也仍有载着士兵的车辆不停在他身后掠过,道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民众。那其中不乏有那些人的亲朋好友,也有一些抱着奇怪幻想的送行者。他们或高呼着口号与鼓舞,把饱受各种政治影响的年轻人送往了厮杀场;或低声哭泣着,就像早知道那些人的命运。知势的人们默默随行在车边,他们深深注视着那些年轻人,想来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报纸新闻。

而在他们身后,则净是些残破的建筑,那是失去了荣光的都市残片,柏林的失败在这里被扯下遮羞布,成为了能刺伤任何德国人的伤疤。

既然战争还在继续,那就谈不上战后的处理,任何一个处于战争中的幸存者都没资格去装饰家园。他们只是平静地从断垣残壁间路过,把生活继续下去。那些破碎的、斑驳的墙体上,纳粹德国散发自我威严的语句还没有褪色。即便一次次的陷入泥潭,或是被炮弹炸断了腰杆,这些墙壁上的字体仍被每天强调,以血般的颜色反复写下字句。

既是对民众的鼓励。

也是无形的压迫力。

“到头来,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到。”

仰望天空的大兵发出深深的叹息,把手收了回来。他看向已经远去的载兵车,恍惚中好像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候柏林还没这么残破,送行的民众也更多。他们都在呼喊着,希望自己能为德国取回胜利。

是的,从战果来说,他们曾经赢过。

但现在他却觉得德国输得透彻。

那些曾经支持过自己的人民,如今改变想法了吗?如果早就知道代价,他们会不会像那个人一样狂热?如果早就知道结果,他们还愿意支持自己去伤害他国的人吗?

大兵已不知道正确答案该是什么。他不知道那些人是否仍像当初那样坚定,还是跟自己一样产生了动摇。

“说到底,我连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大兵伤感地低下头去,跟着周围回家的民众一起往柏林深处走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印象里,这些年会挤在自己身边的平民似乎只有那些异国的难民。在被自己掠过家园后,那些人失去了归宿,面容各异地与自己擦身而过。

这些人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他们那样……被迫流离失所,屈辱地从另一些人身边经过呢?

大兵总觉得那样的情况迟早会来临,只是一想就觉得心头刺痛无比。

但更加疼痛的,却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的这一点。

因为他已无法认定这些人可置身事外了。

从他们与自己一起支持那个人开始,从他们叫嚷着送自己出发时开始。似乎大家早就彼此绑好了绳索与石块,朝着深海扑了进去。

“你好,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明。”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大兵的思考,他往声音源头看去,正好对上一个秩序警察的目光,在他身后跟着两个高个子男人,面容不善,虽然穿着党卫军军服、却没有佩戴徽章。他们的表情都有些高傲,即便面前的士兵是自家人也没有任何好脸色。身边的民众们也被其他秩序警察盘问着,但都下意识远离了这边。大兵看着面前三人,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引来了猎犬。但他也不想跟这些人纠缠,便直接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徽章与通常电报。

那个秩序警察刚接过他的电报,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抢走,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则取走了大兵手中的徽章。那人看了一眼,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嚯,国防军的?还是个中尉。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他回来接受元首的授勋。”

快速看完电报的男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示意对方不要乱讲话。当他再看向大兵时,脸上总算带了点感情。

那是接近惊叹,又带了些许恐惧、却微妙地掺杂讽刺的复杂目光。

“哇噢,是你。你就是那只恶狼!”

大兵静静看着他,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突然伸手从两人那里取回自己的东西,挤过旁边的人群就往记忆里的街道走去。

“什么意思,他很有名吗?”

“那可是头饿狼。你应该小心那种人……听说他们刚举办了屠杀比赛。”

从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讨论声,内容却是大兵避之不及的话题。他忍着反感加快脚步,迅速逃离了那比战场还难受的地方。

明明回到了柏林,但他却觉得心情更加压抑。这回归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本来还以为回到柏林之后,这份痛楚能够缓解的,但现在看来只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逃避了多远,他终于在记忆的街头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胡乱地随人群前进着,当他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地区。

只是……当他停下脚步来环顾四周时,却觉得这里变得比想象中更大了。不仅儿时的蓝天已经消失不见,辉煌的高楼化作残壁,就连街头风景也完全变样。在身边到处行走的,是各种警察制服的执法者,阴郁地驱逐着周围的民众。就好像这里的警察已经远多于人民,所有人都被迫经历各种审查。

大兵吃惊地张了张嘴,但心里又隐约泛起早有预料的感情。他下意识往记忆里的某个方向望去,也果不其然再没能看见从街边露出的教堂一角。

他原本以为这条街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家乡,可仅仅是投入战争这么几年,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反复死过又活来好几遍,才会对这感到无比陌生,陌生到让他会恐惧大叫的程度。

远处的工厂旧景还好吗?那个风景优美的公园是被炸掉了吗?藏匿在巷子里的酒馆,老板身体还健康着吗?一直喜欢的甜品店,去了之后会有人认出自己吗?

路德维希神父……他安息的地方又如何了呢?

难道就连那里也被战火洗礼,化为一片狼藉了吗?

不敢想,不敢猜,甚至不敢抬步去确认现状。只是站在陌生又熟悉的街头,看着那些脸色冷酷的警察们,大兵就有些疲惫不堪。而在留意到他的目光后,有部分警察也理所当然盯上了这个在街头出神的大兵。

望着那些逼近自己的长筒靴,大兵苦涩地笑了起来。

已经够了,或许到了这里就是极限。自己还不到回来这儿的时间。

“我还会再回来看您的。”他无声地对街道远方说道,随即转身朝柏林的中心跑去。

“芬里尔……你真的相信一个心怀愤恨的人可以拯救德国吗?”

在那个自己被信仰对象打动的夜晚,由神父所抛出的问题,至今也无法回答上。

他仍旧无法得出答案。

明明是大家都很热血沸腾的演讲,现在想来会觉得荒唐。明明仍然想信赖那个人,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避免地产生迷惘。

他不相信自己沾染的血全是应得的,他更相信那些人基本都是无辜的。可能在更早之前,他们与自己一样,都在仰望着同样的蓝天,期待相似的未来。所以在国家陷入阴霾时,他们跟自己一样站了出去。但为什么,明明自己也曾一度认为自己在挽救德国的陨落,现在却越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他很想去质问那位先生,想向对方提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即便对于对方而言,这样的迷惘可能是不忠诚,也可能是可笑的话语。他仍旧想向那个一度成为自己灯塔的存在发问,为什么明明是要拯救德国,却在践踏着其他的国家,吸取那些人的血液呢?难道不把那些国度变成之前萎靡的德国的状态,就无法复兴这片天空吗?就算真是那样……向平民、向那些犹太人挥出屠刀,并以此为乐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会抛给自己这么矛盾的难题?难道一切都仅仅是自己的立场不坚定,思维不够忠诚吗?

无视那些警察的声音,大兵满心投入到无尽缠绕自己的迷乱中。他抱着微妙的、甚至是希望对方马上开枪的心情,远远把那些人抛在了脑后。

昏沉沉的落日在柏林郊外沉落,天空彻底蒙上了黑暗。但这里不会燃起光明,只有微弱的萤火被点亮。基于灯火管制的原因,就连那些萤火也有部分是作假的无人地点,只为了欺瞒可能掠过的轰炸机们,祈求一夜的平安。

夜悄然来临,茫然的大兵仍抱着迷惘,追逐他的阴霾亦不会被轻易驱散。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没有发现,负罪的痛苦在他沾血的那一刻就扎下根,再也没有能拔除。

既无法回应渴求英雄的人民,又无法说服自己的良心。于信仰与政治理念中被折磨的大兵,最终沉睡在了柏林。可他漫长的夜晚,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睡不着吗?”

听到突然的发问,少年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坐在火堆前的他朝声音方向望去,正对上男人关切的眼神。少年抿了下嘴,稍微蹙起的眉头松缓开来。

“芬里尔中尉不睡吗?”

他笑着反问道。

男人只摇了摇头。他把手中的木柴丢入火堆中,看向了火堆旁的少女——她正缩在盗来的睡袋中,浑身颤抖着,就连额角也鼓起了青筋。

她当然不是冷的,少年与男人都知道这点。

像她那样的人也会做噩梦,这是少年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但自从发现这一点后,他就一直在为此担忧。

“她还是会做噩梦吗?”

“偶尔。”男人淡淡说道,伸手去抚摸少女的眉头。“比起以前好多了。”

“比起以前……”

少年看着少女有些晃神地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但少女却在这时露出了笑容。

明明体会着男人冰冷无比的手指,但不知为何的,被抚摸着眉头的少女却会因此露出笑意。少年看得清楚,对这些也并不好奇,他知晓两人的情谊。

“你是劳伦斯吗?”就在少年恍惚地看着少女时,男人突然开了口:“还是爱德华呢?”

“我当然……”

少年下意识笑着想开口给予答案,却突然对上了男人那双坚毅而锐利的眼。

他似乎看谁都这样,少年明白他并没有恶意。他唯独对少女时会流露些温柔与专注。

可对上这样的眼睛时,好像就能看见对方纯粹的灵魂,如果在这灵魂前说了谎言的话,少年并不会因此欣喜。

“我是谁呢?”

少年迷惘巅地抬头望向了天空。

天很暗,空气还很冷冽,在看不见的高空处,有感性的泪水被凝结成了雪花落下。少年只需要轻轻伸出手来,就可以随便接住一两瓣冰凉的‘白樱’。他看着掌心中那被风吹散的花朵,久经流浪的眼神似乎迟迟没能肯定下自己的道路。

男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年,又伸手帮营火填了点柴,火焰炙烤沾上雪露的木棒,欢快地劈啪作响。

“我是劳伦斯,也是爱德华。”少年突然开口说道。“哪个都是我。”

男人没有开口说话。

“我的本名应是劳伦斯的,但因为某些事情,我现在已经成了爱德华。是这样吧?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

“旅行得太久,我忘却了好多东西,不管是想要的名字,还是我原本的目标。”

在风雪中,在丛林间,男人仍缄默着,成为孤寂的看火人。

简直就像他从没挑起过话题一样。

那微妙的气氛让少年有些冷了起来。

“谢谢你,劳伦斯。”

直到男人突然开口道。而显然,比起爱德华,他更喜欢以这个更贴近德国的名字来称呼对方。

“嗯?”

“在德国时。”

没有少年的话,男人只觉得自己很可能不会醒悟。如果真的把少女弄丢了,那他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没关系的。”少年轻笑着点了点头,“没关系的,我了解那种感受。你很难过不是吗?所以我才要开口。”

“我是怪物,我们都是。”

“但你也是芬里尔中尉,而她是Eve。”

“是Eva。”男人指正道,“我第一个叫了她的名字,是Eva。”

“噢?”少年歪头看向熟睡中的少女,那完美的侧颜正沉睡在梦乡的甜蜜里,一点也没有想为改变名字做解释的念头呢。“真是有趣啊,她居然选择了这个名字吗?啊,也是,从你们的述说来看,她也是从你骨血中诞生。真奇妙。”

“像你们这样的存在。”

真奇妙,少年这么形容着。

“既像是父女,又像是兄妹。在这些之外,是她对你的眷恋,那像是残缺的灵魂在渴求着被填上般,你是足以弥补她虚无的一面。”

“……”

“如果我是你的话。”少年的话语突然低了下去,他看向了男人,表情变得严肃无比。“我想我会选择她。”

“她是我存在的意义。”男人认真地凝视着那对眼眸说道。

“是我从地狱爬出来的理由。”

“只是理由,而不能完全让你舍弃另一方吗?当你二度踏足在大地上时,芬里尔中尉,你已经不欠别人什么了。”

“……”

“她很害怕你在她与德国之间的犹豫,哪怕只是摇摆也不行。”

“这具身体苏醒以来就一直在杀戮。”男人打断了少年的话语,“一直,一直,在她的命令下,在我的感觉中,我吞食,而得知了无数生命的滋味。如果这不是罪孽,那又会是什么呢?”

“这是在见过总团长后得出的想法吗?”

“也许。”

男人突然抬起头来,他将那深邃的目光远远投向了夜的彼方。在白月温柔的微光之下,少年看见了他眼中的彷徨。

“有一天,像那男人一样的人会找到我们。”男人肯定地说道。“我欠下德国,还有这个世界的已经太多。”

“你并不一定要那么记挂。”

少年的声音幽幽传来,飘入了那个思念故乡的男人耳中。

“像你这样迷惘的灵魂所做的一切,谁又能真正断定下来呢?在你没有自我之前,你的所为恐怕只能由真正的至高来裁决。你那么思考着,可人类又怎么能束缚你呢?如果你被人类的感情绊住了脚,有一天你就会倒在勇敢向前的Eva小姐身后。就算想要赎罪也好,至少……”

“这不像神职人员的话。”

“您就姑且当我是个普通人吧。我也知道自己说的话非常冷酷,也没有考虑到那些被害人的立场。但如果算上Eva小姐的话,我就只能这么说了。比起忏悔,芬里尔中尉真正应该做的是让Eva小姐与你一样。她只是个没体会过一切的小孩子,我不认为这样的存在没有存活权利。”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

隔着那漫天飘落的雪花,隔着一簇火焰,他忽然笑了起来。少年也跟着笑,两人对视着,无声笑眯了眼。他们望向了同样遥远的天幕,但眼中倒映的却是两样景光。

“德国的男孩子们不像你那么漂亮,也很严肃。”

男人轻轻说着,少年竟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单纯述说事实。

“有你陪着Eva出门,真好。”

“这是什么跳脱的说法。”少年只是笑,没有接上男人的话题。但男人也似乎不期待话题延续那般,早在少年开口前就再次望向天空。

那是思念。

但男人在思念着什么呢?少年并不能完全读懂对方眼神的意味。他总感觉对方在唤醒之前,应当也在做着梦,但那梦的内容是完全无法想象到了。

“哈……有你陪在这孩子的身边,那才是真好呐……芬里尔中尉……”

营火仍摇曳在,妩媚地身影投入雪中漫舞。少年认真地看向男人,而男人向着柏林投入深深目光。夜晚总会悄然来袭,在风雪中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但那难得的对话却不会被埋入雪中,它终究落入人心,成为装点彼此梦境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