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而后藏匿悲伤

而后藏匿悲伤

“对!就是那样,孩子,再轻一点对待斧头,你的力气太大了。”

坐在牛棚之中,山姆大叔一边轻柔地为奶牛‘PIPI’挤奶,一边对着农场空地上正在卖力劈砍柴禾的高大男人喊道——那男人在烈日下仍然坚持穿着那身军服似的衣服,却一滴汗水也不流,连那具棺材都随身放在他脚下。

听见山姆大叔的话语,他停下来点了点头,又挥动起了手上的斧头,飞快地把面前的木头一分为二。

“真卖力啊。”

看着一下午就劈掉近吨重柴禾的男人,山姆大叔不由得发自真心地赞叹对方。

如果不是这迷途的男人在今天早上摸上门来,恐怕他一个人都没法处理这么多的柴禾——最近牛奶需求量变大,他们夫妻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仅靠两人实在忙不过来。

“真好啊。”

不管男人心里有怎样的迷惘也好,山姆大叔都由衷地希望他能够就此在自己家一直住下去。至少,一直住到他那颗空洞的心灵能够找到自己的救赎为止吧。

“劈好了。”

男人低沉的话语忽然靠近过来,打断了一边挤奶一边沉思的山姆大叔的思绪——他抬起头去,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正挡在牛棚面前,脖子以上都被棚子挡住看不见,手上提着斧头,身上的黑色制服阻挡了背后的阳光,令人咋眼一看有些毛骨悚然。

但马上山姆大叔便反应过来,对那男人轻轻说道:“不好意思啊,要你帮忙做这么多的工作,你累吗?”

男人微俯下身子探进牛棚,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就此出现在山姆大叔面前。他盯着山姆大叔看了好一会,才轻轻摇了摇头。

“那……”山姆大叔刚想说话,却发现面前的奶牛因为陌生人的靠近而开始烦躁起来。山姆大叔连忙伸出手去安抚它,快速地回头对男人说道:“就请你把那些柴禾搬到后面的仓库去吧孩子。”

男人的眼眸闪过像好奇一般的神色,盯着奶牛看了数秒,才点了点头回头开走——只见牛棚猛然一震,却是男人结结实实地把脸撞在了棚顶上。

山姆大叔愕然看着男人,那男人也连忙俯下身来、捂着鼻子走了出去。

好一会,山姆大叔才微微一笑,回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男人走出牛棚,就丢下斧头、一把拉起随身的棺材锁链,把刚刚被拉到牛棚前的棺材一把拉动起来,背在了身上。他抬头看了看午后依然毒辣的太阳,又伸手摸了摸棺材表面,确认了一下温度,还不放心地把耳朵放在棺材缝隙上听了一会——直到他确定听见安眠的呼吸声时,他才用棺材锁链牢牢捆在自己的双肩双手上,背着棺材去搬运柴禾。

他的力气很大,手却有点不够用。被锁链牢牢缠在手上的他一用力就会拉紧锁链,又不得不放开来——被两条锁链分别缠住双手双肩的他关节给拉得绷紧,如果他再用力,只怕会拉断锁链。

但是,如果放松锁链的话,就没办法背着棺材了。

大概是因为想不明白——他就这样站在烈日下,盯着脚下的棺材发起呆来。

直到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远处的沙漠刮起微风和着热砂的味道拂过他的鼻翼,他才浑身一颤,反应过来自己的呆滞。他一把半蹲下去,双手在柴禾之下一抄平平抬起,勉强捞起了几块来,便眼神充满了满足感,用这滑稽的姿态运着木头往仓库走去。

而山姆大叔这会也正好挤完刚刚的奶牛、暂且休息下来——他探头望了出来,本来想看看男人干得怎么样,就看见男人滑稽地双手平举、把柴禾放在平举的双臂上走向仓库。

山姆大叔顿时目瞪口呆。

他挠了挠自己灰白的胡子,只觉得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无奈,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那具棺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会让他这么重视呢?山姆大叔不是没有猜过。

但他自己所猜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还是不对。想开口问,又怕冒犯到对方,只好趁着这段时间先打好关系,之后再慢慢开解对方吧。

想一想,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一定在小镇里跟商人们讨价还价吧?这样繁琐累人的事情,山姆大叔自认自己是干不来的,他宁愿留在农场挤牛奶砍柴禾,也不想跟商人啰嗦废话。不过生活在农场这么多年确实有些无聊了,多了陌生人的出现,想来以后像今天这样不适合放牧的时间,他们两个或许可以一起偷懒喝杯酒聊聊天吧。

“那样的脸应该是个东欧人,但是穿的衣服却像是一战的法国还是德国的军礼服,真奇怪啊。”

一边感叹着,山姆大叔一边伸手去拍下一只奶牛的屁股,把它逗得转过头来亲昵,准备给它挤奶。

为什么会出现在美国的西部呢?那样的男人是那么地出色。即便是因为家人的死而失去家庭开始徘徊,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靠近太平洋的华盛顿州偏僻区吧?而且,他是那么的沉默寡言,连名字都没跟自己说过。

想着想着,山姆大叔的视野里就闪进了一抹黑色——他抬头望过去,才发现男人已经搬完第一波柴禾回来了,正准备故技重施地搬第二轮。

他正笨拙地蹲下身体,滑稽地背着棺材从地上抄起柴禾,又站起身来——比起第一次,他确实是熟练很多。

“孩子。”

看着毒辣的太阳,山姆大叔决定终止对方愚蠢的做法。他一边喊着,一边走了出去。男人平举柴禾,愕然地看着他。

“你把这具棺材解下来吧……孩子,这样太累了,太阳又那么毒辣。”有些难以决定措辞的山姆大叔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口笨得可以。而男人也愣愣地看着他,毫无表示。

“哎,孩子……”

山姆大叔抬手就想去帮他托起棺材好让他死心,却没想到在摸到棺材的瞬间,男人便猛然一个转身把柴禾丢在地上,狠狠拍开了他的手。

“孩子?”

山姆大叔捂着自己那只多灾多难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目露凶光的男人。男人低低喘着粗气,宽厚的胸膛在衣服下大幅起伏着,显露出健美的肌肉,整个人进入了某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当中。

有那么不想让人碰到这件东西啊——山姆大叔终于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男人戒备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狰狞的表情。硬要说的话,就像一只被人惊动的护子野狼一般。

“那这样吧……”轻轻舔着有些干的嘴唇,山姆大叔决定不跟男人这么僵持下去。“我来搬柴禾,你去给奶牛挤奶吧?”

说完,山姆大叔便主动从地上挑出几块柴禾抱了起来,朝男人咧嘴一笑。男人望着山姆大叔,粗浊的呼吸声慢慢小了下去,眼神又开始迷惘起来。

“别担心,挤奶很容易的,只要你温柔地对待奶牛,它就会很温顺。”抱着柴禾的山姆大叔把男人眼中的迷惘看作是没自信,连忙开口鼓励起对方来:“就像对待任何生命一样,小心翼翼的,不要冒犯它就好。然后轻轻的捏住,让它舒服起来。不要太用力,也不要拉太长,轻轻地捋动……对了!你要记得在旁边的洗手盆那里用肥皂洗手消毒哦,毛巾就挂在门后。”

仔细嘱咐着,山姆大叔抱着柴禾一点一点远离男人——这是他这一天里为获得男人信任做出最大的让步了!要知道,奶牛们就是他这家私人农场重要的牲畜与收入来源,如果男人真的伤害到那些奶牛,那他们两夫妻甚至可能要面临破产困境了。

但即便如此,山姆大叔却仍然愿意去信任男人。

不仅仅是因为他看上去就那么出色,更因为山姆大叔不想放弃也不想伤害到面前这位迷惘的男人。

“上帝啊,如果您真的是送我们一位儿子的话,只要他留下来陪我们两个快死的老人家,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走过男人看不见的拐弯角,山姆大叔才慌张地把柴禾放在地上,划起了十字。他是真的想把男人留下来,不管怎么样都想让男人相信自己的好意,也愿意去相信男人——但是他还是不够自信,只好借助对万能的神祈祷来增加自己的信心。

也是做完祈祷,他才终于鼓起勇气,狠下心不转头,搬着柴禾就往仓库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男人,此刻才刚刚迈开步子,朝着牛棚走去。他像军人一样跨着正步走到洗手盆前,仔细而专注地用肥皂擦过双手,就像仪式一样认真。

但就在准备搓洗双手的时候,他的眼前却猛然闪过了从未亲临过的场景。

黑暗、潮湿、封闭。

石头、钢铁、监狱。

波兰人们跪在大广场上悲鸣、呻吟。

犹太人们缩在集中营里哭泣、惨嚎。

男人猛然瞪大双眼,被忽如其来的重压压得跪在地。他颤抖着望向自己沾满肥皂泡的双手,脑子里生出了某些接近的感触。

“不是我干的!”(德语)

“我没有!”(德语)

“我是骄傲的国防军……我不是杀人魔!”(德语)

“我……”(德语)

男人的牙床上下碰撞,脑海里不停闪过让人胆寒的尸体影像。有时是被火焰烤成焦炭的尸体向他伸出手来,有时是在栅栏之外被枪击成马蜂窝的尸体带着双目血泪朝他呐喊。炮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耳际,苏联人们的怒吼声也越来越清晰。他们的钢铁洪流越来越近,可是它们承载的却是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像小孩一样乱挥手臂,朝着并不存在的人们挥动着。

着火的、溺死的、枪杀的、刺死的、打碎的、无头的。

尸体们在黑色的大地上组成大军。

尸体们在血色的天空下朝他袭来!

“滚开!”(德语)

“都给我……滚开。”(德语)

男人的衣袖下猛然弓起,随即波浪般动作起来、从手肘处一直‘流动’到手掌中心,在他手上猛然出现了两把大口径手枪。他握紧手枪,就想对面前的一切展开毁灭性打击!

“芬里尔中尉。”(德语)

男人猛然一愣。

“芬里尔中尉?”(英语)

男人面前的尸体大军消失不见,火焰焚烧尸体的味道也终于散去。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有在荒漠里的农场。他满头大汗,低声喘着粗气,把手枪收回体内,缓缓转过头去。

他背上的棺材被强硬撑开一点小缝,少女天籁一样委婉柔腻的声音从中漏了出来。

他愕然一窒,但马上便双手一撑站起,把锁链从自己手上松开,将棺材平放在地上。

“别在大太阳下嘛。”

就在男人正要打开棺材盖的时候,唤醒了他的少女声音却忽然没干劲起来,就像没睡醒般的小少女一样撒娇道:“把我带进里面啦。”

男人沉默不语,转过头去看向那间卫生显然不太好的牛棚。

“不要紧啦,快带我进去。”

少女的话语把沉默的男人唤回。

男人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棺材,又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农场主人从不远处靠近过来的身影,才点了点头,把棺材拉了起来走进牛棚。一踏入牛棚,奶牛们便纷纷望向男人,显得有些烦躁,但男人也不知道少女现在想干什么,只好往牛棚里头一直走,不管那些奶牛怎么害怕自己,也一直走着。

“停,就是这只。”

男人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棺材。

‘叩叩叩——’

棺材里响起敲击的声音,随后盖子便被微微撑起,一只比牛奶更白嫩细腻的小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指向旁边的一只奶牛。

“就是这只了,让我来帮她挤奶吧。”

听到命令,男人默默蹲下身体去,把棺材靠在瑟瑟发抖的奶牛旁边,打开了盖子。

“哇——终于呼吸到新鲜空……呀呀呀!好臭哦!”

少女半蹲在满是金银财宝的棺材里头,伸展双臂就要大口吸气,但下一刻她便闻到牛棚里充斥的奶牛大小便与身上的味道,连忙收回手捏住了可爱得像人偶一样精致的小鼻子。

没有想到奶牛会是这个样子的少女,瞬间就想反悔了。

“芬里尔中尉~你不是真的要人家给这种奶牛挤奶吧?”

一只捏着自己的鼻子,少女瞪大像翡翠一样晶莹剔透的美丽眼眸,弯着秀丽眉头对旁边的男人撒娇。男人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

少女眉头跳了跳,那婴儿肌肤一样的天使脸蛋上泛起了些许红潮,跟面前缩到角落去的奶牛大眼瞪小眼。

“好冷漠哦,饿了人家一上午,居然还要人家自己弄喝的……”

看着男人真的一动不动,少女便一边撒娇着,一边把手伸向奶牛。

“呀——不要不要,不行不行。”

她一手挡住眼睛、一手伸向奶牛,整个人蹲坐在棺材里。脸努力往后仰,一步也不想走到地上,也不知道自己那白嫩的小手摸到哪里去,就急着娇声大叫。那奶牛看着少女娇憨的表现,却是有些瞧不起般地轻声‘哞’了一声。

少女悄悄回过头来张开眼睛,就看见男人在脏乱的地面上坐了下来,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刹那间少女心里就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泛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未着鞋袜、柔嫩白皙的小脚,又看了看自己一身洁净的洋装,好半晌才咬定决心,轻轻地把笔直的小腿伸出,准备放在地面上。

“呀——呀——”

猛然手心里传来一股温暖湿腻的触感,来不及走出棺材的少女吓得奶声奶气地娇哼起来,却看见旁边的男人仍然无动于衷——她气得鼓起小脸颊,就像两个诱人的小蜜桃一样,转过脸去,才发现是那头奶牛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对她的戒心,靠近过来舔她的手。

“哈……好痒哦……好乖……哈哈……不要这样……”

小手心被奶牛轻柔地舔舐着,一点一点被沾染上晶莹的口水,少女却一点也不想伸回手,只娇声笑着喊痒。那头奶牛也‘哞哞’叫着回应她,一点一点靠近过来,头颅在少女阳光般闪耀的金发上蹭了蹭,主动转过身把挤奶的最佳位置摆在她面前。

“啊——好可爱哦……”

刚刚还在嫌弃奶牛脏乱的少女双眼都冒起光来,像猫一样轻声喊着,吞着口水用小手指慢慢点了奶牛肥硕的乳房。

“但是好可怜哦,一直活在这种地方,被人挤着奶……好下流又残忍呢!”

‘哞——’

奶牛在棺材旁边低下头咬着地上的干草块,轻轻哼道。少女眼中闪过光芒,脸上笑意越发冷了起来,她一双小手摸着奶牛的乳房,一点一点地用力。

‘滋——’

乳白色的牛奶又腥又腻,溅了少女满手都是。少女抬起手指,那张天使般的脸庞满是狡黠的笑意,微微张开了有着可爱虎牙的樱色唇瓣,把沾满牛奶的手指放在了小小的舌尖上,轻轻拉出了混合唾液的晶莹细丝。

她的脸上满是陶醉的光彩,漂亮无暇的脸蛋粉嘟嘟的,就像吸吮母乳得到满足的婴儿一样。

“原来这就是奶水的味道啊……甜甜的,又腥腥的,一点也不好喝。”

少女收回手,把背后棺材里的大堆财宝扫开,从里头拿出一包被压烂的三明治,轻轻拉开包装来、把里头的碎屑沾着手上的牛奶往嘴里送。看见男人还在盯着她看,她又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向了男人的嘴巴。

“想吃吗?没有了哦。芬里尔中尉想吃的话就舔人家的手指吧。”她的眼中闪过命令般高高在上的眼神,虎牙微微在可爱的唇瓣下露出。“但是不许你咬伤人家的手指头……更不许把人家也给吃了哦!”

男人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表情认真却有些木然地摇了摇头,引得少女捧腹娇笑起来:“哈哈哈哈芬里尔中尉真有意思,好像服役的军犬一样又忠心又死板呢,搞得人家也好想给你剪掉半只耳朵。”

男人疑惑地看着少女,显然是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但他也对少女的话没太过在意,只是转过视线去好奇地看着奶牛,而奶牛也在感受到他的目光后‘冷漠’地转过头来、与其对望。

下一刻,奶牛便猛然一个哆嗦想要逃离,但马上就被男人的大手抓住了一条腿,一点一点地拖了回来。

“哞——”

奶牛发出了不堪受辱的惨叫,却引得旁边的少女眯眼笑了起来。那头奶牛使出全身力气、却也没能逃离男人的一只魔爪。而似乎是认清了这个事实,被拖回来的奶牛认命般地垂下头,颤抖着在男人的魔掌下屈服。

男人抬起大手猛然抓去,却是一把摸向了奶牛的背部。

少女露出一边虎牙,含笑看着男人笨拙的动作——那只大手在奶牛背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摸来摸去,似乎是学着农场主那样试图‘安抚’奶牛,但奶牛却是垂下脑袋、闭着眼眸,一副认命般的姿态给其肆意糟蹋,十分可笑。

它哆嗦着,在男人的大手之下享受‘爱抚’,男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它的恐惧,就用着不粗暴却极其要命的‘爱抚’在奶牛的背上摸来摸去。可他的眼神却十分纯粹、甚至不知所措,简直就像一个军人父亲在看见自己初生的、哭泣的婴儿一样笨拙。

可就是这么笨拙的动作,这么让奶牛不舒坦、别人看了也想笑的动作,男人如水深沉的双眼却慢慢亮了起来。他那只抚摸奶牛的笨拙手掌也越发熟练,轻柔的,温和的,就像农场主山姆大叔所说的那样。

甚至乎……表现出了一丝人类对动物的慈爱?

像是从简单的动作里找回了什么失去的宝贵东西一般,男人木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起来。也慢慢的,奶牛的哆嗦就那么迟缓下来。她望着面前的男人,小声地发出半句低吟,把头贴向了男人的手臂。男人静静看着奶牛,抚摸仍在继续,眼神中满是温润的某种情绪。

看着这奇怪的一人一牛在自己面前的奇怪互动,少女那本来蕴涵笑意的眼神越来越深邃——她盯着男人的动作,下意识想开口嘲笑他、却马上便止住冲动,紧随着低落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但下一刻,她便像没事人一样抬起头来,嘲笑男人道:“芬里尔中尉,那只奶牛快被你吓死啦,你是在摸它还是在催命啊?”

听见少女的话语,男人愕然地抬起头来,纯粹的双眼就如同小狗一样茫然地看着她。他喉结微微耸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手缩了回来。

“不摸了吗?”少女靠在棺材里跪坐着,把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放进了嘴中。两眼稍眯着、似笑非笑,嘴角微微勾起了一道微妙的幅度。

男人失神地抬起头,摇了摇头。

“要挤奶。”

他坐起身来,半跪在少女的面前认真地回答道,并顺势把手移向了温顺下来的奶牛腹部去,轻柔地动作起来。

少女专注地望着他,叼着手指的嘴巴无意识地轻柔动作着,从喉咙发出了有些含糊的颤音,像极了猫在打呼噜一般。她不是很能理解面前之人的想法,但在短暂的接触中,她似乎意识到了面前之人根本没有想法可言一事。看着如此笨拙的他,她便觉得自己的心情相当复杂。

男人盯着奶牛,眼神中的光辉已经散去。他似是恢复了先前那锐利而沉默的模样,一丝不苟地把这件工作做到了机械般的无趣程度。少女在静静地看了一会这样的动作之后,不由便有些无聊起来。

“问你哦,芬里尔中尉。在摸着她的时候,感觉是怎么样的呢?”

像是为了开解自己的无聊般,少女没话找话地开口,而提问的对象当然是面前的男人了。对方怔了一怔,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只眯起了眼睛。

他看着面前的奶牛,双手规律地挤捏着被稍微拉长的奶牛乳房,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露出了少许的迷惘来。

什么是感觉呢?又该是什么感觉呢?他似乎是在思考着这种简单的问题,又像是走起了神。直到少女喉咙中的咕噜声越发大了起来,表现出了相当的不满之后,男人才终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挪了过来。

他静静看着面前精致犹如上等人偶一样,高贵到显出了虚假的少女,她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口水都从唇边滴淌了下来。但她却恍若不觉似的,那双像是会在耳边低语出声的眸子湿润而迷离,望着自己这边——啊!她那般迷离却又专注的翡翠双眸,莫非是在看着这边吗?

那样的眸子在注视着这边,直到两边对上了视线为止而深深地抓取住了。在那一瞬间的,就像是内里的什么被窥视到了一般——男人打从心底生出了‘这个少女在窥探着这具身体内部某种东西’这样奇怪的想法。

总觉得,这样的思考太过别扭了,总有一种更好的方式来面对的才是。

男人在一瞬间失了神,甚至连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习惯于突然停止动作的业余挤奶工所为,奶牛昂头催促似地叫了一声:“哞——”

简直像是刻意拉长了声线一样,再也没有这么能够吸引他人注意力的做法了。

这样做的奶牛成功地打断了两者的对视。

男人微低下头转了回来,重新恢复了手中动作。他没有去看奶牛,而是凝望着那桶浆白色的牛奶。而就在刚刚的,总觉得脑袋里依稀闪过了什么影像,却捕捉不到。

奇怪的反应呢——倒不如说这么想也很奇怪,男人为怎么也思考不出个结果的现状生出了一种痒疼的感觉。

在胸膛中,在肋骨的包裹中,总有什么不该如此的器官发出了不妙的警告。

搞不明白,搞不明白——

少女歪下头,侧头看着面前又对着牛奶发呆的男人,眼中满是模糊的情绪在流动。那双翡翠般的精致眸子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含着手指的双齿又下意识地左右磨合起来。口水顺着唇侧淌过手指,从小指指尖滴落到地面去。

她有些觉得气氛太过厚重了。

怎么说呢,就像那种自己最熟悉的感觉。那种被包裹在深沉又压抑的羊水之中,静静地在黑暗里听母亲缓慢却平稳的心跳的感觉。

面前的人未免太过木讷,他是否压根没有认知到‘自己’的这个概念呢?

在他的心里,他是不是完全忘却了这是个什么世界,而他又是什么存在呢?

明明刚才还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此刻却完全只剩下了让人想要叹息的结果。

“哎——呀!”

看着面前的男人又自顾自地恢复过‘精神’,自顾自地开始沉迷挤奶起来,少女就不由有些受不了。她从嘴里抽出手指,刻意地拉长了声调发出了娇憨的声音。只是这一次,男人没有转过头来。像是很确定少女并没有危机一样,他仍旧沉迷在挤牛奶的工作之中。

“没意思!”少女眯起那双能在无声中撩动人类心弦的眼睛,抱住了蜷起的双腿坐在棺材里发出感叹:“芬里尔中尉好闷。”

“太闷了,比军犬还闷。”

“叫也不会叫,更不会接盘子,最重要的是不能解闷!”

“仔细看看,芬里尔中尉太壮实了,没有小狗狗那么可爱,跑起来估计也很慢呢,不能担任军犬的职务吧?”

“而且芬里尔中尉要是做军犬的话,一定会因为嗅觉太弱被淘汰的。”

甚至都嗅不出自己发散不开心的气味,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莫须有的迷惘之中。

不合格,完全不合格,差劲透了。

少女大摇其头,对面前没有灵性的大军犬先生打了个大大的负分。

男人‘扭’过头来,眼眸在无声中透露了一种犬类似的无辜感情。他看着面前举止可疑的少女,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在做什么。

但是……

“军犬是当然做不成的,我不是狗而是……”

有些吃力却清晰地吐露着德语,男人却在中途卡了壳。他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再次停下了挤奶的动作。

“Ich……”他望着少女,吃力地发出了‘我’的这个单字。简直就像婴儿初学德语一样,他的吐字变得再艰难不过。但即便如此,他却终究发出了这个声音。

“我。”

男人的双眼再次亮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完全呆滞住了。

但少女却是发出了笑容。

有点像是柏林雨后的天空那样,太阳稍显无力却很坚持地在乌云之后露出半脸,从上之下的,带着光芒地朝德国的人民望了深邃的一眼。

是的,便是这样的笑容。

好像很久以前寻求过,渴望过,却又一度丢失乃至遗忘,但此刻又重拾起来了。在对方的这样的微笑之下,男人仿若得到了一种肯定。

他望着面前的少女,突然坚定了什么。

“我。”

他重重点了点头,大力强调道:“Ich Bin 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