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寻找坦赞铁路的历史印迹

2017年3月中旬,赤道以南非洲的大部分地方已是暑意尽去,凉意渐起,我们居住的哈拉雷和内罗毕更是因小高原而凉爽无比。而当我们的飞机降落在达累斯萨拉姆市(简称达市)机场,从机舱里走出来的刹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紧接着我们浑身就被包裹在一种又湿又热又沉甸甸的空气当中。如果不是因为心心念念的坦赞铁路,我真想立刻就逃回永远用不到空调的哈拉雷去。

接我们的司机一听说我们要去坦赞铁路,很爽快地说:“Tazara!我知道,这是你们中国人修的,中国人和坦桑尼亚人是好兄弟!”Tazara是坦赞铁路的简称,当地人都这样叫它。

达累斯萨拉姆比哈拉雷看上去更像一个现代化大都市,马路宽阔,交通拥挤,还时不时地会遇到交通管制,一堵就是一个小时。为了赶时间,司机带着我们一会儿逆行,一会儿又开上了人行道,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间来回穿行。突然间,车子在一片安静的广场旁停了下来,司机指着一座灰色的长条形建筑告诉我们,这就是Tazara。

当我站在坦赞铁路达累斯萨拉姆火车站面前时,我感到震撼。倒不是因为这个火车站有多么恢宏雄伟,这几年,我在非洲采访过中国人修建的体育馆、议会大厦、大学、酒店……每一个都比这座建筑更加恢宏雄伟,但它们都是崭新的、靓丽的,缺少了这座建筑独有的历史印记。

这座火车站是一座典型的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火车站建筑,外表砌着灰色的石砖,朴素又不失雅致。它的面前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因为当天没有火车发车,也就没有乘客,显得广场更为宽阔。火车站的主体建筑从外面看有两层,两边是两条长长的斜坡,车子可以沿斜坡直接开到二楼候车室。

坦赞铁路达累斯萨拉姆火车站外观

达市火车站内部一尘不染

室外炽热难当,但一进入大厅内部,顿觉一阵清凉。大厅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天井,数十根柱子支撑起高大的穹顶,屋顶上的瓷砖装饰花纹融合了一些坦桑尼亚伊斯兰的元素。从一楼通向二楼候车厅的楼梯位于大厅正中央,笔直上去一段之后再分别从两侧蜿蜒盘旋而上,具有中国古典的对称和曲折之美。楼梯扶手上的木头有些已经被磨得光可鉴人,但没有一处裂纹,可以想见当时的用料是多么讲究。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从广场到候车室,处处一尘不染,干净得连一片废纸都看不到。

候车大厅旁边的小院是铁路局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能看到墙上悬挂着的毛泽东主席、坦桑尼亚开国总统尼雷尔、赞比亚开国总统卡翁达的大幅黑白照片。毛泽东的照片居中,那是我们在国内最常见到的他的标准照,睿智威严;一左一右分别是卡翁达和尼雷尔,两个人的笑容朴实温暖。自从坦赞铁路修好之后,这三位开国领袖的照片就被悬挂在这里,纪念他们为这条铁路做出的历史功绩。

在非洲待久了,我总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在欧洲。特别是像津巴布韦、纳米比亚、南非这种被西方殖民者统治了上百年的国家,整个城市都是欧洲国家的翻版。而这座充满中国色彩的火车站则在讲述一段中国与非洲友好交往的历史,这段历史与西方的殖民与占领完全不同,它是平等的、真诚的,富于急人之难、帮人解困的侠义精神。这段历史足以使四十多年后的我们感到自豪。

更重要的是,这段历史不仅中国人记得,非洲人也一直没有忘记。此行,我们采访了亲身参与坦赞铁路的决策和修建过程的前赞比亚外交部部长姆旺加。73岁的他在讲起坦赞铁路的由来时,依然如数家珍:“1965年11月11日,南罗德西亚(现在的津巴布韦)单方面宣布独立。由于我们赞比亚、坦桑尼亚等非洲国家不承认南罗德西亚的独立是合法的,所以他们禁止我们使用经南罗德西亚前往南非或莫桑比克出海口的南部铁路线。因此,我们当时的国家总统卡翁达找到邻国坦桑尼亚的总统尼雷尔商谈,决定要在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之间修建一条铁路,来缓解南罗德西亚禁运给我们带来的进出口的运输压力。”

坦赞铁路局大厅一直挂着三位开国领袖的照片

姆旺加回忆道:“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们首先向美国、加拿大、德国等西方国家寻求帮助,请求由他们来帮忙修建坦赞铁路。但是,这些国家无一例外地表示修建坦赞铁路在经济上是不可行的,不愿予以考虑。因此,尼雷尔和卡翁达决定向当时的中国领导人毛泽东和周恩来求助。先是尼雷尔带着这个想法前往中国,卡翁达也随后到访,最终他们联合请求中国政府来负责坦赞铁路的建设。”

姆旺加解释说,当时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两国领导人之所以没有首选中国,主要是有两方面的担心:“第一,中国在当时从未在海外做过如此之大的工程项目;第二,中国也是发展中国家,也跟我们一样正处在起步阶段,提出需要资金援助,着实让我们难于启齿。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中国政府欣然地接受了我们的请求,除了提供资金和技术外,还为我们派出修筑铁路的工人。就这样,中、坦、赞三方政府于1967年签订协议,规定坦赞铁路为中国全套承包的工程项目。随后,我们于1968年开始实地勘测,1970年正式动工。”

那时,赞比亚的经济主要依赖铜矿的出口,周边的白人政府封锁了铜矿出口的铁路,使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打通一条新的生命通道刻不容缓。

1968年,中国从各地选调的铁路骨干就乘着船漂洋过海来到坦桑尼亚,开始了勘探和筑路的工作。中国驻赞比亚大使杨优明给我们列举了一连串的数字:那个时候我们中国政府为坦赞铁路提供了近10亿元的无息贷款和近100万吨的设备材料,先后派出工程和技术人员5.6万人,高峰期有1.6万人在现场施工。虽然后来中国在非洲又援建了许许多多的基础设施工程,但迄今坦赞铁路依然是规模最大的成套援助工程之一。

在距离坦赞铁路起点不到一公里的库拉西尼地区,坐落着中国土木工程东非有限公司(简称中土),它正是由援建坦赞铁路及东非国家其他工程的队伍整合而成的。中土的办公楼里,专门开辟了一个展厅作为坦赞铁路博物馆,展出当年中国建设大军用过的轨道车底盘、油印机、医药箱、收音机、电影胶带、养殖手册等老物件。

手绘的施工图如同印刷的一般工整

博物馆尽头是一排书柜。打开书柜,里面是一本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各种道路、桥梁的施工技术文件册。我随便抽出一本,蓝色的软皮上写着“坦桑尼亚-赞比亚工程技术文件第五部分桥涵之跨线建筑物图(第1册 共4册)”,下面还有一行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援建坦赞铁路工作组”。而里面则是一张张折叠起来的工程图纸。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用蓝色线条绘制的施工图依旧清晰,每张图上都有中英文的标注,无论是绘图还是文字都工整漂亮得和印刷体并无二致。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么多工程文件全部是手绘手写。当年中国工程师近乎苛刻的严谨、认真,仅从这些图纸就能窥见一二了。

我们又去拜谒了为坦赞铁路牺牲的中国专家的公墓。这座公墓位于达累斯萨拉姆西郊,距离市中心24千米。长眠在这里的是为援助坦桑尼亚国家建设而殉职的69位中国专家和技术人员,其中51位为修建坦赞铁路而牺牲。每一块墓碑的正面刻着死者的名字,背面则刻着去世原因和生卒年月。我一个个地看过去,大部分人去世时都只有30多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不由得让人扼腕叹息。

据统计,在这些因公殉职的中国专家中,30%死在工地,40%死于交通事故,30%被恶性疟疾等疾病夺去了生命。而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两国也有100多名当地工人因修建铁路而殉职。这是一条用三国人民的生命共同铸就的铁路。

杨大使说:“现在坦赞很多地方很艰苦,而当时的条件更为艰苦,食品短缺,气候炎热,疾病流行,缺医少药。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和坦桑尼亚人、赞比亚人一起进行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建成了坦赞铁路。这个过程让坦赞两国人和中国人结下了深厚友谊,建立了信任,也为中国和坦桑尼亚、赞比亚之后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知道,中国人是真诚、友好、勤劳的,在他们需要中国帮助的时候,中国人会真诚地帮助他们。这种信任是什么都买不来的。现在中非之间之所以有这么大规模的经济合作,就是因为坦赞铁路期间中非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和坚实的基础。如今,我们依然在吃这个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