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词风波的根源是落后 转变观念加强相关工作是关键

《中国语情》编辑部

2012年7月，《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发行。作为在我国语文生活中有着重要地位的一部词典，理应与时俱进、删旧增新，引发一定程度的社会关注也在情理之中。但这次非同寻常，新版一出，就因字母词收录问题引起巨大争议，甚至遭到违法指责。这一事件的波及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语言学、辞书学领域，引起了包括文化界、教育界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为此，武汉大学中国语情监测与研究中心进行了专门监测，现将有关情况简单综述、分析如下（详情请参阅《中国语情》2012年第3期），并提出若干建议，供有关部门参考。

一 字母词由来已久，违法指责无依据

现代汉语中的字母词并非新生事物，其进入汉语辞书也有至少80多年的历史，1930年出版的《新尔雅》就收录了字母词“×线”，开启了汉语辞书收录字母词的先河。随后，包括1931年出版的《辞源·续编》在内的不少辞书，如《自然科学词典》《辞林》等都收录了字母词。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出版、黎锦熙主编的《学习辞典》还设置“西文词头部分”，专门收录字母词。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从1996年第3版就已开始附录字母词，如“CT”“B超”等，共36条；2002年的第4版和2005年的第5版分别增至142条和182条。2012年出版的第6版达239条，贯以“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栏目名，编在正文之后，逐条详注中文词义。而据第6版修订主持人介绍，所录字母词是从目前已在汉语中使用的3000余条字母词中筛选出来的。可以说，汉语辞书收录字母词，客观反映了汉语语言生活的实际状况，为读者查检提供了方便。

而现代汉语使用字母词引发争议的事件，近年来也频频发生，最近的一次在2010年，因广电总局和新闻出版总署相继发布规范字母词的相关通知，在社会各界引发了广泛讨论甚至争议，《中国语情》2011年第1期曾进行过专题报道。

此次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刚刚出版，百余名人士就联名向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举报，指其收录字母词违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自2012年8月28日《北京晚报》在头版以《百余学者举报〈现代汉语词典〉收录NBA等词语违法》为题报道此事起，截至9月中旬，已有至少9家纸质媒体进行了专门报道或发表了专题评论。人民网就《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出版，两次邀请修订者和出版者做客强国论坛，听取和回答各方意见，其中第二次还邀请举报方同被举报方就字母词问题进行了面对面的激烈论辩。以上情况综合如表1。

表1 各媒体对《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的评论

经过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全面核查，未发现《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收录字母词违犯该法任何条文。该法并未禁止字母词的使用与收录，而且还在第十一条明确规定：

汉语文出版物中需要使用外国语言文字的，应当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作必要的注释。

可见，《现代汉语词典》用国家规定的通用语言文字对字母词进行解释，恰恰较好地执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这也正是为了给最常见的字母词提供一个较为权威的解释和使用规范。因此，指其违法是缺乏依据的。

二 他国语言使用外语字母词亦为常例

面对全球化的冲击，其他国家使用外语字母词也是常态，下面我们分三种情况略加说明：一为同样采用拉丁字母的法语和德语，二为采用西里尔字母的俄语，三为采用汉字和类汉字符号的日语。

1.法语和德语中的英语字母词

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法语和德语中的字母词以来自本族语的缩略语为主，比如赫赫有名的TGV就是法语le train à grande vittesse（高速列车）的缩写，源自英语的字母词并不多见，这一点在法语中尤为突出。如《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所收的WTO、UFO等字母词，法语只用本族词表达，分别称OMC（法语l'Organisation mondiale du commerce的缩写）、OVNI（法语un objet volant non identifié的缩写）；而在德语中，前者英语字母词和本族词两可（WTO或die Welthandelsorganisation），后者多用英语词UFO。

但20世纪90年代以后，大量英语字母词涌入法语和德语，如《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所收CD、DVD、GPS、GSM、SIM（卡）、USB等英语字母词在法语和德语都同样使用，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将英语术语对译成本族语，再用本族语的缩写。

2.俄语中的英语字母词

俄语使用西里尔字母，其文字体系与西欧、北美并不相通。在苏联时代，由于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一般俄语文献极少出现英语字母词，英语习用字母词的概念，俄语也多采用对译来表达，如UFO，俄语称НЛО（неопознанный летающий объект的缩写）。

而最近20多年来，随着国内外环境的变化，英语字母词也大量涌入俄语。如CD，俄语还多使用本族语对译形式компакт-диск，但稍晚进入的DVD、GPS、GSM、SIM（卡）、USB等词语，俄语已完全采用英语字母词。

3.日语中的英语字母词

日语使用片假名拼写外来语的做法，以及二战后大量英语词涌入日语的事实都早已为人熟知，但较少有人提及的是，日语的文字体系除了假名与汉字之外，还包括罗马字，后者1937年即以内阁训令的形式获得了法律地位。

罗马字在日本广泛运用于公共场合的读音标注，其作用跟汉语拼音类似；不同的是，罗马字不仅承担辅助性的标注功能，还能作为同假名、汉字词具有同等地位的词汇形式使用，不仅上述DVD、GPS等英语习用字母词的词语如此，就连一些英语中完全不用字母词表达的概念，日语也有采用字母词表达的情况，典型的如“主页”一词，英语一般只用homepage，日语本有音译词ホームページ，但近来却习用英语字母词HP（亦可代指网站），如2012年10月2日《朝日新闻》的一则报道的标题为：泉佐野市、学校別成績をHPで公表^[1]（泉佐野市按学校将成绩在市网站上发布）。报道正文则使用片假名音译词：大阪府泉佐野市の千代松大耕市長は2日、市内の学校別の成績を市のホームページ（HP）で公表した。（……市长在2号将市内各校的成绩按学校公布在市网站上）

在日语词汇中，还有一类是利用英语词汇造出英语本身并不存在的新词新义，称为“和制英语”，常用的如：

コンセント，插头，从concentric plug截取而来，英语称socket；

クーラー，空调，从cooler音译而来，英语称air conditioner；

ジー パン，牛仔裤，jeans加pants之略，英语仅称jeans。

从古代对汉字词的大量吸收，到近现代用片假名音译，以及直接采用罗马字表达西方概念，再到创造性地将英语“为我所用”，充分表明了日本对先进文化的开放态度。

三 字母词风波的根源是落后

综观这次的字母词风波，我们认为其产生的根源是落后：一方面是科技落后，这是我们在短时间内大量借用英语字母词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是观念落后，这是一些人对字母词反应敏感、过度忧虑甚至惧怕的内在根源。有鉴于此，我们呼吁国家相关主管部门及时加以疏导，避免让少数人的狭隘、保守观念主导舆论，误导公众。

1.科技落后

弱势语言借用强势语言的词汇，这是语言接触的常态，而孰强孰弱，其决定因素主要是生产力。近些年汉语之所以大量出现字母词甚至外语词，主要是因为国外先进科技和新产品的引进，自然也就伴随着相应的词语借用。据我们的初步统计，《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所收录的239个字母词中，直接同信息技术相关的条目多达98个，其中最常见的如ADSL、BBS、CD、CDMA、CPU、DOS、DV、DVD、FLASH、GSM、IP电话、IP地址、LCD、LED、MP3、MP4、PDA、SIM卡、USB、U盘、VCD、WAP、Wi-Fi等。这些词语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繁，其中大多数概念如果不用字母词会非常难以表达。还有一些反映了信息技术在不同行业渗透所带来的革命性变化，如流通领域的ATM、POS机、B2B、B2C、C2C，交通领域的ETC、GIS、GPS，医疗领域的CT、MRI。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曾经的专业术语也早已进入寻常百姓的日常语言生活中，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必须正确对待。

对信息技术术语的大量借用，实际上是我国科技落后的反映。在我们考察的98个信息技术相关条目中，除了CCC、CMMB和QQ是中国自产的标准、概念或产品外，其他95个竟全部是舶来品。在信息产业的高端制造领域，我国从标准到技术，从产品到服务，都处于较为落后的状态，话语权严重缺失。以信息技术最为关键的芯片制造业为例，据美国福布斯2012年最新公布的全球最大的2000家公司排名^[2]，最前面的29家芯片制造厂商中，美国占14家，中国台湾省占4家，韩国、日本、荷兰各占2家，而中国大陆竟无一家！请看表2。

表2 29家芯片制造厂商排名

续表

在信息技术的另一个最关键领域——软件行业，美国在全球排名最靠前的17家公司中占11家，也处于绝对垄断地位，中国无一家企业上榜，请看表3。

表3 17家软件公司排名

续表

由此可见，字母词与汉字词的矛盾背后，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我国科技落后的现状。可以想见，如果我国在科技领域不迎头赶上，汉语中的字母词数量还会不断增加。

2.观念落后

举报者将字母词问题上升到国家安全、民族利益的高度，其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如果把国家自尊、民族自信演化为狭隘的排外，是不正确的，甚至是很危险的，一旦形成气候就会误国。

对字母词的盲目拒绝，是落后守旧的“语言纯洁”观的表现。任何一种语言一旦纯而又纯，势必走向死亡。语言要适应人们的需要，就必须不断发展；要发展，需要的是健康而不是纯洁。

“语言纯洁”观的深层是封建意识和文化不自信，这与全球化、信息化时代的发展要求是格格不入的，应予摈弃。

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是：西方先进科技和新产品的涌入是谁也无法阻挡的，也是必需的，由此带来的相应词语的借用同样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们一味拒绝，势必回到闭关锁国的时代，阻碍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

语言具有约定俗成性，在新兴概念或事物的命名问题上，由于中西在科技、文化等方面的差距，让字母词占据了先机，成为人民群众口头和书面习用的词语，这已是客观现实。这种情况下，置之不理，已无可能；若强加更改，也有相当难度。2010年中央电视台将NBA改称美职篮，就曾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争议，除央视坚持使用外，其他媒体特别是网络媒体仍多使用NBA。

事实上，近一百年来，在汉语文字体系中影响最大的外来成分不是罗马字母，而是阿拉伯数字。虽然阿拉伯数字在元代已经传入我国，但真正推广运用是在20世纪引进和吸收西方数学以后。如果按照“字母词违法论”的立场，是不是阿拉伯数字也不能使用，也要改回汉字数字才行呢？

四 思考与建议

我们认为，拒绝字母词的主观愿望可以理解，但其后果不利于汉语的健康发展。对待字母词的正确态度应该是：不拒绝，同时加强引导、规范和适度控制。

要减少字母词的使用必须有待于两个方面的努力：一是加快国家发展，使我国科技水平走在世界前列，这样才能主导话语权，使汉语成为强势语言；二是在国家层面高度重视和统筹外来词的翻译及规范工作，及时翻译、发布和规范外来词，客观地说，过去我们在这方面较为薄弱，需要国家加大力度。

我们认为，在现阶段，要紧的是做好如下工作。

1.加强引导、树立健康语言观和文化自信

古今中外的历史一再证明，语言的发展需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事实上，汉语自古以来就在不断吸收兄弟民族语言的有益成分，从而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这也是汉语之所以能够保持健康发展、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我们应树立起充分的语言自信和文化自信，国家有关部门也应加强引导，推动社会观念的转变和健康语言观的树立。

2.加强语言文字知识及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的宣传、普及工作

这次字母词风波的产生及争论中“语言暴力”“网络暴力”的出现，反映出社会民众、甚至不少专家学者语言文字基本知识的缺乏和对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基本方针、政策的误解，因此有必要加强语言文字知识和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的宣传和普及工作。

3.加强外来词的研究、汉译、发布与规范

字母词的大量涌入，客观上也反映出汉语外来词研究和处理工作的滞后。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信息传播日益扁平化，对于新生概念或事物，如果汉语、汉字不能及时做出反应，那么相应的汉语词语空白必然会被其他语言特别是英语所取代。因此我们必须加强对包括字母词在内的外来词的研究和处理，推进其汉语化进程。我们建议国家有关部门考虑建立专门机构来实时跟踪、研究、汉译外来词，并及时以官方名义发布，以引导使用，促进规范。

4.加强语言服务

指责字母词违法固然偏激，但也蕴含着某种无奈，因为字母词毕竟给很多社会大众带来认读障碍，因此，采取各种不同方式，为社会提供包括字母词认读在内的各种语言服务，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原载《中国语情特稿》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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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ttp：//www.asahi.com/national/update/1002/OSK201210020056.html.

[2]http：//www.forbes.com/global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