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和小欢往外找出一两里,小欢拉住李斯说:“李兄,事情不对啊。”
李斯挂念外甥有些慌神,听小欢这么说忙站住问:“怎么不对?”
小欢问:“一个四岁的孩子能跑出来这么远?”
李斯关切的问:“你什么意思?莫不是遭了野兽?”
小欢说:“不像,若是野兽该有血迹,这么多人在找,若见到血迹早该叫了。”
李斯经小欢提醒冷静下来,他稳了稳神。小欢接着说:“庆儿多半是被人绑走的,是图财吗?”
李斯摇摇头说:“怎么可能?我家一直务农,哪有余财?”
小欢瞳孔一大说:“若不为财~”他话没说完,李斯已反应过来,连声疾呼阿信和李昕,阿信和李昕去分开找了,阿信听到喊声以为孩子找到了跑了过来,李昕却没有跟过来,三人继续高喊,仍没有回应,李斯一拍大腿说:“完了,阿昕也不见了!”他揪起屈信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得罪了人?”
阿信红着眼看着小欢,身体抖着说不出话来,小欢想回避,李斯拦住说:“要找我妹子需他相帮,不必避他。”
阿信点点头说:“是我的仇家。”
小欢叹了口气,李斯大怒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恶狠狠的说:“你最好给我讲清楚。”李斯今日先是与妹妹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还得知添了一个外甥,当真是喜上加喜,谁知半日不到,妹妹和外甥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当真是乐极生悲,泰极否来,他纵是涵养颇深,已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时里君过来询问可是找到了人,李斯摇摇头说:“没有,现在小昕也不见了。”
那里君一惊,他认得李斯,知道他以前在县里做过小吏,听了之后不再说话,回头就张罗大伙儿接着寻找。李斯知道这般寻找根本无用,但见乡亲们如此热心,也只好拉着小欢和阿信继续往外走,三人往东又走出二里,身边已无外人,李斯停下脚步冷冷的看着阿信说:“你说说吧。”
阿信看了看天,低下头说:“我姓屈,叫屈信。”
李斯一惊,屈在楚国是大姓,一直以来都是名门望族,楚怀王时达到鼎盛,屈原任大夫,屈盖任大将军,还有一众屈家子弟在朝中任职,可是怀王昏庸,晚年对外轻信张仪,对内重用小人,排挤屈原,屈原报国无门,绝望之中投汨罗江而死,屈家就此势衰。李斯听他姓屈便问:“不知屈原屈大夫是你什么人?”
屈信说:“是我祖父。”
李斯和小欢肃然起敬,李斯是楚国人,知道屈原的鼎鼎大名自然不稀奇,小欢是匈奴人,来到中原时间虽然不久,但小清却对他提起过屈原,她对屈原的迂腐不以为然,常说他给昏君殉情,不识时务,但却极为喜欢屈原的诗歌,尤其喜欢《湘君》,时不时的教他,小欢对中原地区的君臣之道不怎么明白,但听小清如此推崇屈原,知道他定然是一位大人物,听屈信说自己是屈原的后人,心中登时漾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李斯说:“屈大夫当年投江,整个楚国为之震动,不想今日他的后人竟成了我的妹夫。今日之祸可是根在屈大夫?”
屈信说:“正是,我祖父投江后族长便带我们回丹阳老家隐居,不再过问政事,可偏偏朝廷不放过我们。”
李斯问:“这是为何?”
屈信说:“我祖父人虽亡故,可是楚人对他极为怀念,一到祭日便到他投身的那条江上又是赛船,又是投食物的纪念他,大王看他民望如此之重,对我们便严加防范,如此以来,我屈氏一门能有宁日?”
李斯点点头说:“屈家确是犯了忌。”
屈信说:“我们日子不好过,上了年纪的人也就罢了,年轻的只有逃出来,我便逃到了这里,以为能避祸,谁知还是被朝廷发现了。”
李斯哼了一声,冷冷的说:“朝廷要抓你,一封文书来家里抓便是,怎么先偷偷带走了你的妻子与孩子?”
屈信被他问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巴掌大一块儿白布,递给李斯说:“我们屈家在楚国名望很高,我又没犯什么过错,朝廷怎会大张旗鼓的抓我?那样做岂不会无端惹起民怨?”李斯接过,借着火光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郡图换子。他不解的看向屈信。
屈信说:“这信是今天下午我把钱袋子搬到里屋时发现的。”
李斯咬着牙说:“那时孩子便被人抓走了,你居然也不声张。”
屈信叹了口气说:“我不知该怎么跟你们说,看这信的内容,孩子一时也不至于有危险。”
李斯冷笑说:“全村人都傻乎乎的瞎找,你却躲在旁边看热闹。”
屈信说:“怎么叫看热闹?庆儿不是我的孩子?”
李斯一想也是,心中暗中赞叹屈信沉稳,平静下来问:“那郡图是什么?”
屈信说:“我祖父早年游历楚国河山,曾花大力气画了六幅图,便是楚国六郡的山川地图,我走时带了出来,他们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图的。”
李斯颤声问:“你是说屈大夫当年曾经做过楚国的地图?他对楚国竟有如此功勋!不过楚国明明有八郡,为什么只画了六郡?”楚国幅员五千里,原有黔中、巫,夏州、海阳,洞庭、苍梧、汾陉、郇阳八郡,李斯听屈信说的少了两郡,便顺口问了出来。
屈信说:“黔中、巫郡早已被秦国夺去,画它们作甚?”
李斯愤然说:“那你自己逃难便是,带图出来干什么?”
屈信恨恨的说:“朝中有小人当政,名为楚臣,食楚俸禄,却事秦如父,要抢去送给秦国邀宠。”
李斯吓了一跳说:“拿地图资秦,那不更加助长了秦国欺楚的气焰?”
屈信说:“图一直被保管在我父亲手中,几年前我父亲得知了他们要抢山川图的消息,知道若还放在家中根本无法保全,便让我偷偷带了出来,纵使楚国不用这幅图,也不能白白便宜了秦国。”
李斯听到这儿把手放在屈信的肩膀上说:“你们屈家果然都是大好男儿,确该如此。”
屈信轻轻拂掉李斯的手说:“我来到这里隐居,蒙岳母和昕妹不弃,过了几年的太平日子,今日一看到信便觉得天塌地陷,我一人受苦不要紧,只是拖累了家人。”
李斯问:“那眼下该怎么办?”
屈信说:“只有等,我的山川图是藏在隐蔽之处,他们根本找不到,所以才会绑走阿昕和庆儿,想胁迫我交换,他们一定会再来联系,或者已有书信放在家中。”
李斯看了小欢一眼,小欢飞奔回家,不一会儿便跑回来,递给李斯一块白布,大小与屈信刚刚掏出的差不多,李斯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丑时初刻,村北山前。”看完递给屈信。
屈信看了之后说:“我去拿图换他们。”这时已近子时,众村民已寻得疲惫不堪,乡老也觉得这么找不是办法,便跟李斯商量明日去上蔡报官,李斯已自有打算便同意了,众人纷纷回家休息。三人回到家中,李斯问:“图放在哪里?”
屈信说:“现在不便取出,走时带着便是。”
晚饭未用,三人早已饥肠辘辘,李昕下午煮了鸡肉,小欢去盛出,三人虽无食欲,为保证体力,将一只鸡吃了个精光,每人又喝了一大碗汤,子时三刻准备出发。
出大门时,屈信双手向大门上方一探,轻轻一抽,取出一个长条来,李家院门上面是土沿,下面是木门,这个长条卡在土沿和木门之间,里面是布包,外面封着一层黑色木板,颜色与木门相同,纵是白天看到,也只会认为是木门的一部分,原来山川图正是藏在院门上。李斯不禁再次心中赞叹屈信,藏在这里的确出人意料,谁会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竟藏在门外,图画怕水,放在门沿之下还可以防水,屈信心思之缜密,自己远远不及。
屈信扔掉木板,将布包系在身上,带李斯和小欢出村向北而去,村子坐落的位置东、南、北三面环山,西面比较开阔,李斯和小欢便是从东面翻山越岭过来。这次约的地点是北山,离村子有七八里路,不一会儿便望到了山脚,那里火光点点,似有人影。三人离着还有一里时,路边突然冒出一人说:“屈信,只能你一人过去。”
小欢朗声问:“他过去再被你们扣住怎么办?”
那人说:“好办,我留在这里,待会儿他们回来后再走。”
屈信点点头说:“很好。”说着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去,那人留在原地沉默不语。
小欢遥遥看着屈信,今日夜空晴朗,星光繁点,映着月光,虽相隔里许,却不难分辨出屈信的人影,只见山下原本共有五人,屈信过去后与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将布包从身上解下给了其中一人,那人似乎打开粗粗看了一眼背在了身上,另外三人一闪身,又有两人走到屈信身前,其中一人身形矮小,明显是个孩子。屈信带着他们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与其中一人说话,另一人说着说着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只是相隔太远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依稀分辨出是个女子,说到最后那女子索性抱起了孩子,走在了屈信的前面。只剩百余步的时候,留在李斯和小欢身边的人一言不发的往北走去,碰到屈信时两人并不交流,擦肩而过,屈信三人就这样平安回到了李斯和小欢身边。孩子已经睡着,李斯终于见到外甥,高兴的从李昕手里接了过来,屈信面色凝重,李昕却满脸怒气,对他不理不睬,小欢不以为意,女子遇事不爽便怪罪夫君,这事他在小清家已见多不怪。眼见一桩大难就这样消解,李斯如释重负,带着众人喜气洋洋的回了家。
夜色已深,众人折腾了大半夜,早已疲惫不堪,稍一梳洗便都睡下了,小欢觉得今日之事虽然不太顺遂,但毕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心情倒也舒畅,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屈信和李昕房间中传来几句轻声的拌嘴声,小欢以为夫妻俩还在为刚才的事闹别扭,谁知声音越来越大,虽然听不清两人吵的内容,但是李昕的情绪显然越来越高亢,突然又听屈信和李昕纷纷惨叫,又听呼通一声巨响,小欢一个激灵从榻上跳起,披上外衣奔到屈信房间门口问:“屈大哥,怎么回事?”
屈信颤声说:“快进来~”
小欢撞了进去,就见屋内一片狼藉,案几、被褥乱做一团,屈信面色苍白的坐在地上,李昕歪在榻边,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小欢凑上前去一摸鼻下,已没了气息。再看庆儿,如此大的声响居然都没有吵醒他,还在榻内呼呼大睡。
这时李斯也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欢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欢惊讶的问:“屈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屈信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说:“他们又来了,来了两人,杀了昕妹,还要杀我,听到你来便从后窗跳出去了。”
小欢抬头一看,榻内墙上方有一个窗户,已破了一个大洞,他从洞口探出头去查看,什么也看不到,钻出去细细查看,也没有发现脚印,显然对手已做了周密的善后。
这时李斯已缓过神来,他又揪住屈信问:“不是已经给了他们图?怎么还来杀人?难道要了图还不够,还要灭口?”
屈信红着眼睛不肯说话,小欢见状拉了拉李斯,两人将李昕抬出内室在外堂安放好,灵堂略一布置,屈信出来跪坐在她身旁,小欢与李斯对视一眼,两人出屋。
到了院中,小欢低声对李斯说:“你那妹夫没说实话,楚国朝廷抓人本就堂堂正正,怎会为了几幅图便行事如此隐秘?况且要杀人刚才去换人时就该动手,何必等到刚才?”
李斯不解的问:“那又是为了什么?”
小欢说:“李兄,今夜早些时候您曾问屈大哥楚国有八郡,为何只有六幅图,是怎么回事?”
李斯说:“这个没问题,楚国八郡前些年确实被秦国夺去了黔中、巫郡两郡。”
小欢“哦”了一声说:“不知是屈大夫画图在前还是秦国攻占黔中、巫郡在前。”
李斯沉思片刻说:“说不清楚,好像是秦国攻楚在前,不久后屈大夫便亡故了。”说完他看向小欢,小欢也不说话,直直的盯着他,一双眼睛发出寒光。李斯恍然大悟:画山川图必须亲自跋山涉水,屈原投江时已年近七十,图不可能是身故前短期内画的,应该是屈原年轻游历时所画,那时黔中、巫郡还被楚国控制,他不可能放弃那二郡只画其余六郡,屈信话中有假。
两人都已明白,待要回屋里质问屈信,就听他的声音传来:“贺兄弟果然聪慧,如你所说,我的确有两幅图一直贴身藏着,没有给他们。”两人看去,就见屈信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门,一脸颓然。
李斯知道李昕之死正是拜屈信瞒图所致,怒不可遏,冲上前去要揪他衣服,想到短短一个黑夜,自己已经揪过他两次衣服,手举到屈信身前竟颤抖着伸不上去。屈信冷冷的看向夜空,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扣下的图不是黔中和巫郡的,而是洞庭和苍梧的。”
李斯凄然问:“这是为什么?”
屈信恶狠狠的说:“其余六郡也就罢了,黔中、巫郡已归秦国,夏州、海阳、汾陉、郇阳离秦国遥远,给他们都不打紧,但洞庭、苍梧已接壤秦国,是抗秦的前线,难道我要让他们把这么重要的地图送给秦国吗?”
屈信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言辞,李斯深以为然,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代价却是妹子的死,一边是国家大义,一边是至亲之情,他心如刀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听屈信又说:“他们刚才来只是想偷图,被撞破才杀人,估计还会再来,咱们不能在这里呆了。”
小欢问:“那两幅图真在你身上?”
屈信不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小欢,小欢接过也不看,转手递给李斯,李斯打开一开,是两片四四方方的布帛,横竖皆三尺有余,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一道道线,山川、河流、要道、城塞标注得非常详尽。他合上地图说:“我在兰陵县也见过地图,不过像这般周密的还真不多见,屈大夫文采斐然,满腔报国热情,可惜生不逢时。”他本来想说“可惜未逢明君”,话到嘴边觉得出口不便,便改了说辞。
屈信伸手来取,李斯却抢先放入怀中说:“若这两张图真的如此重要,放在你那里便不安全,你还是与此图分开更好。”
屈信点点头说:“大哥所言极是,咱们须先到山中躲避。”
李斯问:“小昕怎么办?”
屈信说:“给里君留下书信,让他帮忙安葬吧。”说着取来笔墨,撕下一块衣帛,写下一封书信,自己进了里屋,搬出李斯白天带回来的钱袋子,取出两捧铜贝,用衣帛包好,出了院门。李斯见他出去,将放图的布包塞给小欢说:“兄弟,我自幼习文,身体羸弱,这两张图还是交给你保管才踏实。”小欢接过放入怀中。
不一会儿屈信回来,说已将信和钱财留在了乡老家门口,三人可以离去了,李斯先是亲历妹子被杀,后因情势紧迫竟顾不得葬她,悲不自胜。李家养马,小欢到马厩中牵了三匹马,与李斯将钱袋子搬到一匹马背上,屈信进里屋抱出儿子,这一夜经历许多,庆儿竟然一直未醒,还在呼呼大睡。李斯、小欢各乘一匹马,屈信抱着儿子乘一匹马。屈信提议往南走,李斯和小欢想到今日接头是在村北,便都同意,三骑出村向南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