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站起身来,擦干泪水,挽好头发,对着邹水一躬身说:“水哥,我去把大王的使臣给你迎进来。”
邹水摇了摇头,小清有些奇怪的问:“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邹水低声说:“没有,你去吧。”
小清吩咐侍女照看好邹水,自己带着壮丁来到庄园门口,见外面黑压压的站了许多士兵,她没有细看,站在门口大声问:“大王的使臣在哪里?”
士兵们静悄悄,竟无一人说话,小清定睛一瞧,发现不对,这群士兵黑衣黑甲,与赵军截然不同,竟是秦军。小清暗暗叹息:原来秦军竟然攻到了邯郸城下。
小清知秦军之所以彪悍,全赖军功爵制度,寻常士兵斩首一人,升爵一级,不问出身,任一士兵,都有机会凭借战功跨越阶层,秦军已打到这里,全庄的人在他们眼里已不是人,而是一个个明晃晃的爵位,此时全庄灾祸就在眼前,她强自镇定说:“贵军是哪位将军统帅,可否一见?”
士兵们见了小清等人早已安耐不住,奈何军纪森严,没有号令,不得随意出击,这时秦军将军未到,也不得不忍住立功的冲动,直勾勾的盯着众人,就像狼群盯着猎物。
小清心知无幸,突然想起刚刚邹水冲自己摇头,明白过来,从一开始,邹水便已猜到来的不是大王使臣,而是秦军。她心中微微遗憾,这么多年,自己和丈夫并肩作战,总觉得比他高明一筹,谁知到了这时才发现,他早已比自己高明,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说破,还由着自己压他一头,这份爱意真是寻常夫君难有,想到这里她心里不免有些骄傲,突然又一气馁,这份通透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一开始便这样,还是最近才这样的?
秦军将军终于赶来,副将见有这么多敌人,两眼发直,不待将军下令,自己举起战刀,就要挥舞下令。谁知那将军突然制止说道:“且慢!”
副将问:“将军,这是何故?”
将军说:“稍慢动手。”说完打马而出,冲着庄园喊:“主人是谁,可否出来一见?”
小清走上前去,离着他有二三十步,福了一福说:“我是这家庄园的主人,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将军一拱手说:“在下郝山,夫人可是姓陈?”
小清心里一惊,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一人,她细细打量郝山,依稀认了出来,竟是三十年前自己从军时遇到的朋友郝三,只见他苍老了许多,头上已有白发,身材也有些发福,正关切的望着自己。
若是只有她与邹水,命送了也就送了,可现在她身上担负着全庄上百条人命的重量,此时遇到他,就如同溺水之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看着郝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三哥,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这是我家,要不要进来坐坐?”
郝山眼中蓄满了泪水,他对小清有情,这些年来一直埋在心里,此时见到她感慨万千,听她邀请自己到家中小坐,心潮澎湃,差点张口答应。他顿了一顿说:“你夫君安好?”
小清冲他一点头,手往庄里一指说:“他就在里面,受了箭伤,无法出来见你。”
郝山狠了狠心肠说:“看你这样光彩照人,他对你定是很好。”
小清憋住眼泪说:“确是如此,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郝山说:“王翦将军已斩了赵葱,大败赵军,我们跟着打到了这里。”
小清黯然的问:“南边怎么样了?”
郝山说:“李信将军已围住了颜聚,不日也会来到邯郸。”
小清明白赵军最后两支主力都已被秦军吞没,此次邯郸之围,赵国不可能再像三十年前那样解开了。
郝山的副将凑上前来,见将军不但与敌人在拉家常,还在谈论军情,迫于军纪,他立刻大声说:“将军,我们要尽快赶去邯郸城下与王将军汇合,可没有时间对着这座庄园浪费时间。”
郝山反应过来说:“对,的确该尽快赶到邯郸城下,咱们这就出发。”
副将指着小清说:“他们怎么办?就这样让弟兄们放着功不去立?”
郝山说:“这算立的什么功?军功爵制,是鼓励在战场上杀敌,不是让你屠戮无辜的百姓。”
副将问:“将军,这样的事我们还少干过?大王不都默许我们屠城立威?你不要为了一己私情挡了弟兄们的前途。”说着举起战刀又要下令。
郝山一耳光拍在副将的脸上说:“到底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副将挨了打,捂着脸不服的说:“将军,你放过敌人,日后难逃追责。”
郝山说:“我会不清楚大王的想法?大王的志向远不止灭赵,他要横扫六合,做全天下的大王,我们后面还要灭魏、灭楚、灭燕、灭齐,你今日在邯郸城下屠了这座庄园,以后便再不会有百姓投降我们,我们打到哪里都会受到剧烈的反抗,天下这么大,难道要一路屠杀过去吗?真要那样,我们要死多少兄弟?你今日立了功受了爵,将来能有命去享受?再说,照你的杀法,将来函谷关外还能剩几人?难道你要让大王坐一个没有人的天下?”
他这番道理说得义正言辞,鞭辟入里,又抬出大王来压人,副将听了竟不敢反驳,只有唯唯诺诺的说:“还是将军思虑深远,末将谨遵将军号令便是。”说完退下。
郝山举起手中长槊大声说:“我大秦要完成大王的志向,一统天下,便不能枉杀各国无辜百姓,秦军不只要在战时无敌,更应在非战时仁义,今日便从这座庄园做起,如有秦军敢骚扰庄园者,杀无赦!”说完将长槊狠狠的插进地里。
郝山手一挥,秦军开始撤退,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块手帕,绑在槊柄上,追部队去了。
小清见秦军走远,松了口气,她走到那杆槊边,这时已是初春,大地尚未解冻,但见槊刃仍入地尺许,不由暗暗佩服郝山力气。她取下郝山绑缚在槊柄上的手帕,见手帕上绣着一男一女正在骑马驰骋,手帕里面包着一只耳环,想起当年自己在咸阳城外山上被郝山截住,曾交给他一副手帕和一对耳环,让他交给华阳夫人证明自己已坠崖而死,显然郝山只交出了一只耳环,手帕和另一只耳环他竟保存了三十年,今日又蒙他庇佑,全庄上下上百人得以活命,可见他对自己的情意。她又想起当年自己在华阳夫人房中曾经绣了好几块手帕,最好的那块留给了邹水,邹水也甚是珍惜,几年前倩儿出嫁才送给了女儿。
一想起邹水,她心里一惊,忙收起手帕和耳环回庄往房中奔去,还没奔到,就远远看见房外站着许多人,她心一凉,腿开始发软,竟跑不起来,只能慢慢的向房门走去,走到房外就听里面邹水发出低沉的声音,她这时又有了力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扑在邹水身旁。这时邹水已双目紧闭,眼眶深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死气。
小清知道他大限已到,强忍住泪水说:“水哥,我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邹水听到小清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似乎看到深夜里一座荒山上,一个少女女扮男装突然从草丛中站起射出一箭,耳中一会儿听到她怪罪自己“忘恩负义”,一会儿又听她老气横秋的说道“乱世猛于虎”,他隐隐听到她的抽泣声,思绪一下子从三十年前回到了现在,他看着小清那张流满泪水的俏脸,只觉得一生值了,突然他的思绪又回到家仇国恨之中,表情凝重了起来,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突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低声咆哮说:“复国,复国”说着便没了声息。
小清欲哭已无泪,她赶众人出了房间,自己与邹水独处一室,她看着邹水,那双眼睛没有瞑目,她用手轻轻一划,眼睛还是闭不上,她又稍稍用力,也只能做到半闭,她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水哥,你不就是想复国嘛,你放心,只要我还有口气在,便定会图谋复兴赵国。”说完再看邹水时,眼睛竟还是合不上。
一个月后贺欢赶了回来,见了小清大哭,小清急问:“怎么了?是小妹、倩儿他们有事吗?”
贺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是,姐夫他~”
小清放下心来淡淡的说:“你姐夫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办得挺好的。”
贺欢说:“他葬在哪里?我要去祭拜?”
小清一笑,取出一块儿布帛给贺欢,贺欢打开一看,见上面写道:“赵国将军邹公水,守雁门而北击匈奴,守代郡而东抗强燕,存社稷而西拒暴秦,大小接仗一百余,胜多负少,杀敌无数,忠贞不二,从军三十载,国破而身亡,呜呼哀哉。”
贺欢看过停止抽泣说:“短短几句话,把我姐夫一生的功绩说得清清楚楚,我姐夫墓前立碑没有?我去找人刻上。”
小清摇了摇头说:“你姐夫葬在城西陈家营林之中,已立了碑,很好找,没有字的那块便是他的。”
贺欢站起来问:“什么?你竟在我姐夫墓碑上什么都没有刻?”
小清平静的说:“这些你知道,我知道,你姐夫知道就行了,何必树在那里让人评论,更何况现在这里已被秦国占领,真刻上反而容易招风惹祸,不利于复国大业。”
贺欢一愣小声说:“什么?姐姐还要图复国?”
小清微笑不语,取过一盏燃着的油灯,将写有邹水功绩的布帛放在火上,布帛不一会儿便被点着,火光映着小清的脸阴晴不定,有些可怖。贺欢见了心中一惊,一屁股又坐到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