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史、子、经的关系与分流
一、别子为祖:子与经之出于史而变于史
前引章学诚之言,谓“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文字之道……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也。……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此说之所谓古者若指孔子以前,则未有“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也”者,诚是;若谓“夫子未尝著述”,则待商榷,上章已论之。至于章氏又指出“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之学术发展趋势,则大抵可信;只是若谓著述至战国而大盛,则更近真相。盖此种变化,与子学(含孔子)在春秋时之出现及发展有关。
按:上古无私学,学术与教育皆掌于王官;然自孔子以降,此格局乃出现变化。孔子感叹“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而其所处,正是天下无道,政在大夫,庶人兴议之时代。当孔子汲汲遑遑游说列国之时,其目的是欲将学自王官之学施于应用,以使天下恢复有道。及至其愿不果,乃退而以其所学——王官之学,即后之经学,以及己学——即以《论语》为代表之儒学——以教人,并对世道有所论议。此例既开,诸子继起,亦各以己学教人,于是官学下降民间,言辩纷起,私学大兴而庶人有议矣。
此学术之流动转型,刘向、刘歆父子于整理群书时,辨章其学术,考镜其源流,分诸子为十家,谓皆出于王官之学,复将六艺之学与儒家诸书分开,并将儒家列于十家之首。十家之中,直谓“道家者流,盖出於史官”,其理由为道家者流“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至于谓“儒家者流,盖出於司徒之官”,理由是“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经之中,留意於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於道最为高”。此说见于《汉书·艺文志》,盖已为研究中国学术史者所宗。
刘氏父子皆是西汉大儒,之所以如此分类,盖因六艺为孔子所编次之书,是儒家之经,复又将传经之传亦附属之,而皆列为“六艺略”;至于《子思》《曾子》以下儒门诸子之书,因其不能同圣传经,以故皆列入“诸子略”之儒家类。是则如此分类,实与其在独尊儒术后之尊圣宗经观念有关。根据《周礼·地官司徒》与《礼记·王制》所载,司徒确为内政之官而兼掌教育,刘氏父子或因孔子退而以所学教人,而儒家子弟亦率多从事教育,甚至为帝王师,以故从职业判断,遂谓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不过,从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尤其从古史学发展史看,刘氏父子所论恐仍未全得真相。儒家既为诸子之首,兹先从儒家之学切入,以论此时期学术之变,以及史、子、经之关系。
按:刘氏父子所论之所以仍值斟酌者,厥因有二。
第一,姬周王官教国子以六艺,是指保氏所教之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是也;[1]至于孔子以所编之六艺教人,则是指《诗》《书》《礼》《乐》《易》《春秋》,盖出于史官。前者之学,是国子切身实用之技艺学术,而后者之学则是学者持以待用赞治之古史学。
第二,“孔子所学”是王官之古史学,即后之经学;而“孔子之学”始为具有私议性质之儒学,《论语》即其代表。因此,儒家弟子传孔子之六艺,即是传义蕴王道之古史学;传孔子仁义礼智之说,则是传儒家之子学。前者偏重治国平天下,故为赞治之学,后世儒者所谓“外王”是也;后者偏向修身齐家,故为正本之学,后世儒者所谓“内圣”是也。[2]
近世胡适撰《说儒》一文,谓“儒”在孔子以前已有,而将儒之职业解释为相丧礼生,至孔子始改革之。[3]其说无疑是附会基督教将摩西旧教改革为耶稣新教之翻版。退一步而言,若由儒家正本之学看,言礼生对丧家之需诚心正意,尚略有可通之处,然而却仍将孔子及其弟子讲得器小了。盖因孔子以及儒门弟子,汲汲于游列国以求用,显非仅为延续丧葬相礼之学也。作为孔子晚年弟子而为王者师之子夏,曾说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之语,盖深得孔门讲求教学之旨。在齐三为祭酒而最为老师之荀子,更“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於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4]书中继劝学之后畅论大儒之效,末了强调“君子之所以骋志意於坛宇宫庭也,故诸侯问政不及安存则不告也,匹夫问学不及为士则不教也”。[5]是则儒家教学之宏旨可知。至于孟子所论“诛一夫”以及“继三圣”之辩说,[6]抑且已是逾“大儒”而上之矣,难怪后世儒家弟子许以为“亚圣”。此皆显示以教育为职志之先秦儒家弟子,仍能秉持孔子当初以六艺教人之宗旨与目标,或从政,或为师,或修身,一以贯之而又多所发挥,盖“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正是儒家教学之本衷故也。至于是否有小儒为或仍为相丧礼生,则史文有缺,当慎言其余。
孔子以及儒家弟子如此,继起竞争之诸子亦步亦趋,但立说之方式以及所取之义则不相同。孔子之学有“所学”与“己学”两端,前已言之。孔子所学,取材于史官所掌之学,本文献主义编次为六艺,并以此教学,虽不免内有其个人之教学宗旨,但所传的仍是内蕴王制义法之古史学;至于孔子己学,则是来自六艺之菁华凝结,随机而散教弟子者,亦似无空言立说之意,所以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引孔子之言,谓“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而诸子则不然,他们大抵上先思辨建构其学说,然后依其学说立论所需,取材于各种王官之学,尤其是古史学,其方法与目的皆是为了以所取之材料证成其学说。换句话说,包括孔子在内之诸子,皆取材或多取材于史官之学,但孔子之态度与方法,是尊重历史文献,故将之系统编纂为书,然后依书之内容讲论,以阐述原有之王道义法,其所谓“述而不作”当作如是解;而诸子取材虽或相同,但却是径采其中适用之史事,用以作为其学说成立之注脚,俾能确立其学说。因此,儒家六艺学——即后之经学——之成立发展,是古史学之宗子,而儒家学说——即儒家子学——则是古史学之别子。至于诸子学之成立发展,虽也是古史学之别子而自为宗,但却是古史学之质变,颇有“应用史学”的色彩。
诸子用古史材料证成其学说,即是“用史立言”,为子书所常见之事。兹以稍晚于孔子,而在孟子时其言已盈天下之墨家为例。
墨子祖述尧舜,称引诗书,但所祖述称引者未必即为孔子所编之《诗》《书》,故《淮南子》谓“孔、墨皆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可也;若谓“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则尚待进一步商榷。[7]要之,此仍表示墨学亦源自王官乃至史官之学。同理,《汉书·艺文志》序论九流十家,谓“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云,殆亦仅能解释为九流十家各据王官专业司存之学术,“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罢了。彼等所据的专业司存学术,既出于王官之学,是以谓彼等“皆修先圣之术”可,若谓皆“受孔子之术”,因而是“六经之支与流裔”,则仍需进一步商榷。[8]盖孔子及其以后的中国文化,源于王官之学,而以孔子为大宗,但却殆非全出于孔子及其六经之一元故也。观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以及“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则可知即使在尊圣宗经气氛之下,也不宜以政治大一统之观念,以概论学术文化亦是大一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盖谓务为治而已,决不宜以天下学术文化皆出于一元;纵使天下学术文化初始皆出于王官,但王官分司守职,故各有司存,决难谓全出于某官之一元,更难解释谓是大一统于“孔子之术”。
如墨学之中心为“兼爱”,以此推言“尚同”,以至上同于“天志”,是为其学说之核心系统,而后始旁及他说。然而《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则云:
墨家者流,盖出於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按清庙之守为何与三老五更诸事有关,以致能成就墨学,刘、班父子对此无所论议。余读《墨子》书,知墨学之核心主轴为兼爱—上同—天志,并屡借史事以为论证。例如,墨子论兼爱,是观察其近世大夫相乱、诸侯相攻之历史发展,认为天下乱起于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则圣人可以治天下,因而鼓吹“兼相爱、交相利”,并引晋文公好恶衣、楚灵王好细腰,使臣下起而效之等史实以为助证,说明“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顺此而上,众人“兼相爱、交相利”则可上同於天,盖天志在“兼相爱、交相利”也。为了证成其说,墨子强调“故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欲以天之为政于天子”,“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为此,墨子又引史实以为见证,谓三代圣王禹、汤、文、武皆“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业万世子孙,传称其善,方施天下,至今称之,谓之圣王”,用以证明是得赏者;反之,得罚者是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故天“使不得终其寿,不殁其世,至今毁之,谓之暴王”云云,其所以如此运用史事,目的全为用以证成其说。[9]据此,可见墨子亦称引诗书,祖述尧、舜,宪章禹、汤、文、武,举证近世诸侯士大夫,然而其目的却是为了其学说找注脚。
此类方法——从史官之业中征引史事以证成其说——当时广为诸子所运用,虽老子主张绝圣弃智,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但其于《老子》五千言简练之文,仍不免一再称言“圣人之治”,用以证成其“为无为则无不治”之说,难怪谓“道家者流,盖出於史官”。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载其父司马谈“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实则诸子引史立说,其方法亦是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皆为证成其学说,只是有省不省而已。要之,子学具有“应用史学”之色彩,主观性甚强,是古史学质变之别子,其故在此。
孔子修六艺以教弟子则不然。
孔子所学学自王官,《论语·述而》篇自述其学习态度与方法有三语,谓“志於道,据於德,依於仁,游於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按:游于艺之所谓艺,盖指六艺而言,以故所好之古,即指六艺此古史之学,而其学习态度则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且是“好古敏以求之”。此种对历史文化尊重,基本上述而不作、敏以求之之态度与方法,相对较为客观,与诸子从史官之业中,拾取史实以为我用,以证我所言之态度方法显然大有差异。
孔子学自王官而以阐述王制义法为己任,因此选取史官之六艺,编而成书,用以教弟子。也因所编六艺为孔子教而弟子学之所本,以故遂各订有教学宗旨与目标,《礼记·经解》载云: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於《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於《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於《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於《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於《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者也。”
此所谓“孔子曰”之言,犹如孟子之谓“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殆起于儒门后起弟子之传闻。儒门弟子传习之方式,可分为见而知之、闻而知之以及所传闻而知之,[10]犹如当今史学之分有第一手、第二手以及第三手史料。孔子所亲教者,为司马迁所称之“仲尼弟子”,是见而知之者;其再传则为“儒家弟子”,世近于孔子则闻而知之,世远已是所传闻而知之者矣。按:既然见而知之的七十子之徒,口受孔子传指,而仍“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则《经解》此闻而知之或所传闻而知之之说,自可援“《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11]只是此为儒家弟子最早完整记载孔子六艺之教学宗旨与目标,则可无疑。
据此,可知孔子所编次所教学之王官六“艺”,原无所谓经或不经之意;而弟子游于此,以期学成后有能力为仕,此即“学而优则仕”。盖谓学者学而优则可以发挥其学,用以入仕,而治国平天下也;相对的,既仕之后,官愈大则愈须学问,因则遂有“仕而优则学”之必要。孟、荀之徒,各本所学游说诸侯,盖先求从“学而优则仕”开始也;及至言之不用,乃著书立说各申己意,盖退而冀己意之日后能大行经世而已,岂能与安于相丧或安于修身之儒者相比哉。
然而,“仲尼弟子”既已“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是则后之“儒家弟子”,闻而知之或所传闻而知之者,自是更各怀异端,而更各安其意失其真矣,因此才被墨子“非儒”,征引齐景公与晏子论孔子之言以及孔子之行,严厉批评孔子是“贼天下之人者”,“其徒属弟子皆效孔某”以致乱,最后谓“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12]不仅此也,当孟子反辟墨子之后,荀子尚不理会于同仇敌忾之义,撰文“非十二子”,批评子思、孟子“略法三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是则子思、孟子之罪也”。[13]由此可知,“儒家弟子”各怀异端,而各安其意失其真竟至如此,遂使六艺之教出现许多繁复别说,司马谈所谓“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殆即指此儒门后学之现象而言。为此,战国晚期作为荀子弟子之韩非,对此早已提出质疑。《韩非子·显学》篇载其辞云:
世之显学,儒、墨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
所谓孙氏之儒,盖指其师荀子之学说。是则儒、墨二家流变至此,其内部流派遂必须有所折中,此即二家学说有“经”之所由始。
按:《礼记》有《经解》篇以论六艺之教,复有《中庸》篇,内有“经纶天下之大经”之句。章学诚《文史通义》取《经解》之名亦撰《经解》上、中、下三篇,但却不是论六经之教,而是解说经之原义与流变,以及于经、传之别,其主论据即是据“经纶天下之大经”一文而发挥。章氏《经解》上篇开章即云: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於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乎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于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皆谓之传。……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於诵经,终於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庄、荀皆出於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於孔门弟子亦明矣。……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14]
《经解》下篇又云:
墨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夫子之圣非逊周公,而《论语》诸篇不称经者,以其非政典也。
其说于精辟之中,恐仍有斟酌之余地。
盖《说文》云:“经,织从丝也。”《段注》释谓“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而《广雅》则云:“经,成也。”据此,则从丝曰经,横丝曰纬,织作时先由经丝开始,然后再事纬丝,渐以成织。引而申之,则所以成学成事之先始即是“经”;既是成学成事,以故也有综要、经理、经纶等引申义。荀子所谓“学始於诵经”,正是取其先始综要之义;而《中庸》所谓“经纶天下之大经”之经纶,则含有经理、经营之意。按《礼记·中庸》原文云:“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是则“经纶”正有经营处理之意,而《郑注》解“大经”,则谓“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经》也”。大经是否谓六艺而专指《春秋》姑无论,要之,《中庸》将大经与大本并提,表示此时“经”已有“常”之义,以故与根本之“本”并提。此义另见于《中庸》所载之“九经”,原文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按其意,此所谓为天下国家之九经,有需先“行”以及必须“行”、需先“为”以及必须“为”之义,引申而言即是应行之常道。因此,“经”之为义,在周、秦间已由先始而引申为常必。
大抵姬周王官之六艺,原指礼、乐、射、御、书、数而言,及至孔子本“官学”而创“私学”,于官学众多书文之中,删撮诗、书、礼、乐、易及史记之材料,以编成《诗》《书》《礼》《乐》《易》《春秋》,用以方便其教以及弟子之学,而亦谓之六艺。由此可知,孔门“私学”虽出于“官学”,但却与“官学”之教学宗旨、目标以及学科并不尽相同,是则孔子之私学,实述中而有作也。两相比较,官学所重在立即实用,而孔门私学则重于学以致用。
稍后儒门之徒子徒孙,如子夏、孟子之徒,虽常称引《诗》《书》,但对孔子所论次之诸书均未称为“经”,即使孟子大力推崇孔子作《春秋》,但仍未称之为经,“传”则更无论矣。至于传,《孟子》书载其见齐宣王,“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於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按:《尚书》所载以及儒门弟子所言,的确未闻将“武王伐纣”说成是“武王弑君”,是则孟子之所谓“传”,盖泛指书传而言,犹之如其答齐宣王“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之问时,孟子亦对曰:“於传有之。”故孟子之所谓“传”,显然并非指儒门子弟“依经而有传”之“传”。章氏谓经、传是相对之名,“依经而有传”,“因传而有经之名”,恐怕是儒门较后起之事。并且,章氏又谓儒家者流针对诸子“私家之言”,故“尊六艺而奉以为经”,而且因“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其说更难经得起质疑。
然则儒家为何称六艺为经,如何称六艺为经?
按:章氏引荀子“夫学始於诵经,终於习礼”之言,出于《荀子·劝学篇》,原文云: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15]
荀子是晚于孟子之战国时人,著此书首以劝学,论六艺之教,而此篇犹未称六艺为六经,只是劝人为学,应重视上述之先后次序而已。此篇之所谓数与经,杨倞注云:“数,术也;经,谓《诗》《书》。”盖先秦儒门弟子之言六艺,其中以《诗》《书》最常被称引,表示此二书是先读、常读之书,是则杨注所谓“经谓《诗》《书》”,而未以他艺入列,诚近真相。儒门弟子入学之进途,需先由《诗》《书》经始,此所以称之为“经”;而所谓“学之经”,盖亦如谓学之始、学之要,盖指学之优先而已。因此,六艺有“经”之名,始于《诗》《书》二艺,大约不晚于战国中期。
然而,当战国中期之时,墨翟之言既已盈天下,而《墨子》书中已有《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之篇。至于法家之《管子》,信徒集其书为八十六篇,亦分为《经言》《外言》《内言》《短语》《管子解》《管子轻重》等编。是则此二家各以其入教求学之进途,订立经与非经之篇,方便其徒先读、后读或主读、从读之前后轻重次序而已,此外其他非经诸篇则无疑是其传。至于《庄子》一书分为《内篇》《外篇》《杂篇》,《内篇》显然也有是其书之经,而《外篇》《杂篇》则是其书之传之意,名异而实同。由此言之,诸子学术有“经”之名,或许先见于墨家或法家者流,未必为儒家所独先,以故章氏所谓“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说甚是。
“经”既然有此学术意义,所以儒家者流稍后遂将六艺统称为六经。原因盖是自孔子之后,弟子人人异言,降至战国之时,诚如韩非所言,儒分为八,“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孔子“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以故诸派需要有共同先读、必读,以资折中异端群言之书。
既然如此,则儒、墨诸家学说,不仅有将本身之书篇分为先读、后读之需要,抑且更有将其中最合本家宗旨者,列为必读、常读之必要。为此,墨经可能就是当时墨家三流派所共同必读之书,以免三派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墨。同理,儒家因分化更甚,于是继《诗》《书》之后,干脆将孔子所学、亲手所订之六艺,一并皆列为经,作为以后“儒家弟子”先读、必读之书;否则即使是“圣人”之言论,如《论语》,也不列为经。经此变化,以后不管弟子从学儒家何派,六经皆须先读、必读,以为儒家学说之定准。因此,孔子书有六经之名,而六经有先读、必读,渐定于一尊之义,其故在此。章氏所谓儒家者流为针对诸子私言,“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云云,恐怕并不尽然;反而司马迁撰《太史公》书,将孔子列入“世家”,而直谓“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此言始得六艺何以称经之实。
荀子劝人“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时《礼》《乐》《易》《春秋》尚未列为经,是则《诗》《书》之被称为经,应是指其是儒学入门所先读始学之艺。然则儒门为何以《诗》《书》作为先读、始读之书?
按:《诗》《书》原为古史,以故为秦火所指定必焚。此外,《左传》载述春秋世士大夫之言,常见他们称引诗、书(含佚诗、佚书),连墨子也如此,可知诗、书广为士大夫以至学者所读,是思想观念沟通之最大交集,以故孔子将诗三千删而为《诗》三百,俾便学习,并曰“不学《诗》,无以言”。[16]此情況起码自春秋以来即然,所以荀子才劝人“始乎诵经”。另外,《经解》谓“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於《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於《书》者也”。可见《诗》有多识事物、变化气质之功能,《书》有多知正确的历史、开阔眼界以通达变化之效用,且不似其他诸艺般专业深奥,故是最佳之入学先读、必读之读物,荀子《劝学篇》所谓“《诗》《书》之博也”,即指此而言。因此,虽降至汉代,略有家世之士女也仍被先教以此二艺。[17]
无论如何,包括孔子在内,诸子所创之私学,皆与王官尤其史官之学有关。只是孔子以外之诸子,利用史事以证成其说,态度较为主观随意,如墨子引晏子之言以批评孔子及其弟子即可为例,其目的是“用史立言”,而古史学仅是其立言之工具而已。因此,诸子之私学无异可得被视为“处士横议”,对追求古代历史文化之真相,不免大有伤害;欲了解真正之古代历史文化者,甚难由其学说以及其所举事证,可以得而知道古代历史文化之真相。此“应用史学”之特色,使子学虽从古史学别出,而各自成“家”,但却是古史学之质变,变成与后世史学完全无关,自成一类新学术体系,而被名之曰“子学”。不过,子学之原为古史学的学术流变,与刘知幾所论六家之为体例流别有所不同。前者盖为古史学外部及本质的变化,而后者则属古史学内部方法论变化之范畴,此则不可不予留意。
相对于此,孔子之学习态度与方法已如上述,并且在“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下,尚讲究文献足征与不足征,[18]遂使其学自史官之“所学”,得到较忠实客观之承传,以故中国言六艺者皆需折中于夫子。此为孔子直接承传古代历史文化之一端;至于其从古史学“好古敏以求之”所形成之“己学”(孔子之学),则开另一端子学性质之“儒家”,且是第一个别子为祖之子学。据此可知,孔子原本“志於道,据於德,依於仁,游於艺”,所谓“志於道”“游於艺”即是学于六艺而教以六艺,所谓“志於道,据於德,依於仁”则是实践为人之道而教以为人,是为早期儒学之两端,而统绪则皆在“志於道”。前者较偏重外王,于后世发展为经学;后者较偏重内圣,于后世发展为儒学。由于二学之统绪均由“志於道”发展,因此当时此两端分别得尚不甚清楚,盖经学仍为儒学所依本所重视,不若宋以后之舍五经而重四书。
因此,由学术发展史角度论,孔门六艺之学本是古史学之宗子,也是经学之头绪,儒学则是古史学之别出,而别子为祖。不过,由于六艺成为六经以后,儒家弟子渐将之由折中之学术,转变为绝对真理之学术,复且受其他子学,如墨家、阴阳家等影响,致使六经之学也有了质变现象。约在秦亡十年后,向汉高祖“时时前说称《诗》《书》”,并上所著《新语》之陆贾,于其首篇《道基》,即论及后圣“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本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以匡世乱。天人合策,原道悉备”云云。[19]可知周、秦之间,儒家弟子继《诗》《书》之后,又将其余诸艺皆列为经,因而乃有五经(《乐》已失)、六经之名,以为儒家先读必读、学说准绳之经典,至于弟子传经之说,殆已称为“传”矣,[20]此为儒学之一变。其次,六经由儒家折中之学变为绝对真理之学,则是儒学——尤其经学一端——之重大变化,此为儒学之二变。不仅如此,稍后董仲舒等儒者出,于五经已是“承天统地,穷本察微……天人合策,原道悉备”之言说基础上,再发展为天人灾异之学,无异将已是载道之书的经学,带往神秘妖妄之方向发展,则更是儒学——尤其经学——之重要质变。六艺经学化、经学真理化以及经学灾异化,是为周、汉之间儒家学术之三大变化,也是六艺古史学之三大变化。至此,不论真理化之经学或灾异化之经学,皆与六艺古史学渐行渐远矣,于是乃有新史学之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