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封信

这是我们收发处那个大男孩库尔丘科夫口述,由我代写的一封家书。这是一封不该被遗忘的信。这封信是我忠实于原意,一字不差并毫无粉饰地笔录下来的。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多罗芙娜。这封信一开头我急于告诉您的是,感谢主,我活着,而且还很健康,同样,我也想从您那儿听到同样的好消息。我还要给您深鞠一躬,一躬到底……

(以下他罗列了一大堆亲戚、教亲和干亲的名字。此处从略。我们直接从下一段开始。)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库尔丘科娃。我急于告诉您的是,我现在正在布琼尼同志率领下的红色骑兵军,而您的干亲家尼康·瓦西里奇也在这里,如今他是我们红军中的英雄。师里把我调到政治处收发室,负责给前沿部队分发书报——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莫斯科新闻报》、《莫斯科真理报》和我军创办的公正无情的《红色骑兵报》。这份报纸前线的每个士兵都愿意读,读完报就会英勇无畏地砍杀那些卑劣的波兰小贵族,如今我在尼康·瓦西里奇手下过得很滋润。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多罗芙娜。求您尽其所能地多给我寄点儿东西来吧。求您把您那头花斑点的公猪宰了打包寄到布琼尼同志的政治处,写上瓦西里·库尔丘科夫收就行了。我们每天晚上睡觉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连件盖的衣服都没有,睡觉冷得够呛。您在来信中说说我的斯焦巴,它还活着吗,求您去看它一眼,再来信说说它的情况——腿伤好了吗?前腿的疥疮怎么样了?马掌钉好了吗?求求您,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多罗芙娜,一定要每天用肥皂给它清洗前腿,我在圣像后面留了一块肥皂,如果我爹把肥皂用完了,就到克拉斯诺达尔去买,主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我还可以给您说说这儿的情况,这个国家太穷,为了躲避我们这些红军之鹰,老乡们都带着自家牲口躲藏进森林里了。这儿的小麦长得也不好,稀稀拉拉,黄肌拉瘦,看了让人好笑。农妇们大都种黑麦和燕麦。这儿的人都在木架子上养啤酒花,啤酒花长得都很齐整,当地人做自酿酒用的就是这玩意儿。

在这封信里,我急于说的第二件事,是想跟您讲一讲大约一年前老爹和他们一帮人是怎样砍死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的。我所在的帕夫利钦基旅在进攻罗斯托夫城时,队伍里发生了叛变事件。当时老爹正在邓尼金的部队里当连长。凡是见过他的那个连的人,都说他们身上缀满了旧制度下颁发的勋章。就是那次背叛,使我们都做了俘虏,而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被老爹盯上了。老爹用刀砍费佳[1],边砍边骂,什么破烂货啦,什么红狗啦,什么狗崽子啦,骂个没完,一直砍到天黑,砍到哥哥最后咽了气才住手。我当时还给您去过一封信,要跟您说,您的费佳的坟头没有十字架。老爹截住了这封信,还说什么你们都是你娘那个骚货的儿子,都是贱种,我只不过搞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后我还会搞她,我这辈子已经完蛋了,但我要为正教把我的种都毁了,总之就这一套。我就像救世主耶稣受难一样,受尽了我爹的折磨。好在我很快就从他们那边逃回到自己的队伍——帕夫利钦基旅。我们旅受命开往沃洛涅什,在那里,兵员和战马、背囊和武器等装备得到了补充。沃洛涅什倒是值得跟您说一说,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多罗芙娜,这个小城漂亮得很,将来会超过克拉斯诺达尔的,城里人个个长得很漂亮,还有一条可以游泳的小河。我们每天每人能分到两磅面包,半磅肉和适量的糖,总之,每天早晚能喝到甜茶,我们已经忘了忍饥挨饿是什么滋味,每天午饭到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吃煎饼或烤鹅,饭后再睡一大觉。那时候,谢苗·季莫菲伊奇由于打仗勇敢无畏而受到全团的重视,全团上下都拥戴他当团长,于是,布琼尼同志下令,拨给他两匹战马,一套体面的制服,还拨给他一辆马车专门拉东西什物,还授予他一枚红旗勋章,而我是他的弟兄。眼下如果哪个邻居敢欺负您——谢苗·季莫菲伊奇保不齐能割下他的脑袋。这之后,我们开始追赶邓尼金将军,砍杀了他们数千人,一直把他们赶到黑海,只有老爹,哪里也没找到他,谢苗·季莫菲伊奇打发人把前沿战壕都搜了一遍,因为大家都很怀念费佳哥哥。可也是,亲爱的妈妈,您对我老爹那执拗的脾气实在是太了解了。事情是这样的——他竟然把自己那把红胡子恬不知耻地染成了青黑色,躲藏在迈科普城[2],换了身便服,致使当地居民没一个能认得出他居然就是旧制度下的那个村警。可老天爷开眼——您的那位干亲家尼康·瓦西里奇,偶然在一家人家里撞见了他,便当即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们——我,谢苗哥哥和几个自告奋勇的弟兄——立刻打马出发,奔驰了两百俄里[3]去抓他。

而我们在迈科普又看到了怎样一幅景象呢?我们看见后方丝毫不关心前线。城里到处都在叛变,满城都是犹太佬,和旧制度下别无二致。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科普和那些犹太人狠狠地吵了一架,他们不肯把老爹交给我们,而是把他关在监狱里囚禁起来。说什么他们奉上司命令,不许虐杀俘虏,说他们会自行组织审判的,要我们别生气,说他会罪有应得的。可谢苗·季莫菲伊奇绝不让步,他说他是团长,拥有布琼尼同志亲手颁发的红旗勋章,并说如果惹急了他,他会把所有那些为老爹说好话的、不愿意把他交出来的人全都砍了。我们侦察队的小伙子们,也异口同声都附和他。可谢苗·季莫菲伊奇刚一抓到老爹的人,就用鞭子使劲抽他,并要所有士兵按军事条例排成队站在院子里。这时谢苗哥哥往老爹季莫菲·罗季昂尼奇的大胡子上浇了一桶水,只见胡子上的颜料被洗掉了。于是,谢苗哥哥审问季莫菲·罗季昂尼奇:

“老爹,落在我手里的滋味好受吗?”

“不好受,”老爹说,“很不好受。”

于是,谢苗哥哥又问:

“那费佳呐,当你砍他的时候,他的滋味好受吗?”

“不好受,”老爹说,“费佳那会儿也不好受。”

接着,谢苗哥哥又问:

“那么,老爹,你想过没有你也会有不好受的一天?”

“没有,”老爹回答,“我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不好受的一天。”

于是,谢苗哥哥转身对全体士兵说:

“可我却想,假如我落入您手,您绝不会放过我的。现在,老爹,该我们给您个了断了……”

季莫菲伊奇·罗季昂尼奇开始扯开嗓子大骂谢苗,从骂娘一路骂到圣母,并狠狠抽了谢苗一嘴巴,谢苗·季莫菲伊奇把我打发出了院子,这样我就不能,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多罗芙娜,在信里告诉您,他们是如何把老爹给了断了的,因为我当时不在院子里。

这事过后,我们得到了到新罗西斯克休整的命令。关于这座城池,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水就是水,连一块干地也找不到。城市就坐落在黑海边,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五月份,紧接着就开上波兰前线,开始狠狠打击那些波兰小贵族……

您可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还活着,妈妈,请照看好我的斯捷普卡[4],上帝是不会丢下您不管的。

以上就是库尔丘科夫的那封信,只字未改。我刚一写完,他就抓起写满字的纸,把信贴身藏在怀里。

“库尔丘科夫,”我问这个大男孩,“你老爹人很凶是吗?”

“我老爹是条恶狗。”他阴沉着脸说。

“妈妈呢?”

“妈妈挺好的。如果你愿意,可以看看我们的全家照……”

说着,他把一张撕破的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有季莫菲·库尔丘科夫,这个肩膀很宽的村警,戴一顶大檐帽,大胡子梳理得纹丝不乱,表情凝固,颧骨凸出,漠然无神的眼睛却闪闪发亮。他旁边是一个矮小农妇,穿一件稍嫌长的女式短上衣,形容憔悴,眼神明亮,面露羞涩地坐在竹圈椅上。在贴着外省照相馆粗制滥造的印着花和鸽子的底片边上,老两口身后靠墙站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库尔丘科夫两弟兄——费奥多尔和谢苗——他俩都身形高大、样子粗笨、脸很宽大、眼睛鼓突,像上课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注释

[1]费奥多尔的小名。

[2]俄罗斯阿迪格共和国首府。

[3]1俄里等于1.6公里。

[4]斯焦巴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