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
炎夏台北,眼前街道是一截发炎的盲肠,阳光撒下一货柜,冷的小刀。
把现实的自己遗弃于大街,盘坐在高楼的玻璃窗前,带着奢侈的优哉,看那具瘦小的躯体像一条花俏的肉蛆在街头蠕动,暂时跟她断绝关系。落地帷幕是很牢靠的框,所有疾行车辆与蝗灾人潮都因框的存在而获得解读。对街那棵瘦狠了的槭,摆着出土青铜的绝情脸色,无疑是这幅暧昧油彩的秘密支撑。当双向的车辆切割市招颜色,画面变得零碎、荒唐;四窜的行人忽聚忽散,留下一些颜色,带走一些颜色。我总算因青槭的存在不至于坠入魔幻的框内。这样的对看仿佛已经一千年了。
的确不愿搭理那条茫然的小蛆在街上掩口躲避灰尘的事实。耽溺在这个被隔离的位置观看尘埃,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活在一个有时看得到春日之白鹭掠过绿潭的世界,然而大部分时候像现在,是一口沾了年代的大鼎,熬着肉骨头,响起沉闷的沸泡。我读到一股腥香,这幅幻画是一页多脂肪的食谱。我仿佛听到白袍侍者正在长桌上摆设银刀叉,金属的碰触声使夏日有了主题。想必秘密的邀请卡都发了,盛夏筵席正等待华服宾客,也等着萃取他们的热汗,调一桶咸咸的开胃酒。那么,我没有理由取缔那只挨饿的小虫了,她盗用我的名字,挤入人堆,搂抱自己的肉骨头渴望接近火,幻想鲜美的肉汁慢慢渗透舌根的滋味。她活着,跟众人一起活着。
我不忍心苛责什么,打算永远不告诉她真相。渐渐兴起同欢的兴致观赏画中人物,我仍然坐着,被我抛弃的她正在百货大楼门口按电话。夏季五折消息的悬布刷下来,画了个泳装墨镜打扮的油脂少女,正好遮去她的上半身,衔接那件过于老气的裙子及双脚,仿佛她也是打折货,七折八扣拍卖着。她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很可笑的位置变成拼装人被我偷窥,依旧严肃地按电话键。有位慌张男子从她身旁窜出,趁黄灯大跑步杀过马路,有些人见机尾随,却被困在路中央进退不得,那些车六亲不认的,就算站在斑马线上有他的亲爷爷,一样拉一蓬黑烟赏他。这就是活得真真的世界。她终于接通电话,捂耳朵大喊:“请大声点儿,我根本听不到,这里好吵……”服饰店的音响如山崩海裂,“什么?再大声点儿……”她只听到话筒内像大卡车倒沙石,不知道谁接了电话,说了什么,也许那个人正是她要找的,也许不是……她愤愤地挂了,冲进服饰店想找人吼:“你们卖衣服还是治耳聋的?”与她擦身而过,从服饰店走出来一位很满足的胖妈妈牵着胖儿子的手,胖儿子牵着胖嘟嘟的蛋卷冰激凌,冰激凌牵着儿童的舌头,舌头吧嗒吧嗒朝灌气球的小贩说好好玩,小贩将气球系在孩子的太阳帽上,现在气球把整栋大厦稳稳顶住了。胖妈妈侧身看一名刚到的女贩撑开脚架,掀开大木箱,斑斓的珠子项饰激迸锐光,那女贩用会施魔法的手拎出一串,圈牲口般挂在胖妈妈的脖子上,两个女人正在鉴赏镜子里的幻象,她在服饰店等管音乐的人上完厕所,从衣列的空隙窥视那两个女人的嘴唇干戈。胖儿子抱着行人号志灯杆溜圈圈,气球也溜圈圈,胖小子被绕住了,气球破了,线还缠着,喊妈妈。她偷笑:“把帽子拿下来嘛,真是的!”胖妈妈牵着胖儿子过马路了,女贩朝她们露了轻蔑的冷脸,那张脸布着善谋的狂妄,仿佛她的床底下养了只害喜的大母贝,每天早晨呕吐一箩筐珠子后,就舒服多了。她熟谙那些阅读床笫与繁殖课本的人对圈套的依赖,珠子项链也就生意不恶了。她终于使热门摇滚的兽声减低,目送胖母子安全抵达对街,等待女贩谈妥下一笔交易,把那部电话空出来。她捏着一块钱币,认分地站着,开始幻想公共电话肚子里的钱币谈过什么?也许它们正在轮流放音,有的高声尖笑,有的结结巴巴如含了颗大石榴,有的钱币克药般嘟囔:“我爱你,永远爱你,无法自拔地爱你……”有的愤怒:“不必解释,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她非常气馁,刚才她的钱币只会说:“请大声点儿……根本听不到……什么?……”颓丧的情绪使她疲惫起来,炎夏的阳光划过肌肤,汗汩汩地濡湿额头。她想放弃一块钱的对谈,让那位等着她去做感情谈判的男子去等,他若不想等就自然不会等,她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这就是活着吧,我想。空中不时响起预告欢宴的高音小喇叭,糅杂在鼎沸的街声里。我无法携带亲密的她一起回去潭深水绿的世界,看一群白鹭如会飞的雪。她属于华丽的市街,与众人一样怀着秘密请帖,共同使用街衢,赶路、错身而过、穿梭迷巷,趁天黑之前找到乐园的大门。每个人都希望是第一个接受洒花的贵宾,挑选美味的炖肉,啜饮餐前酒,优雅地使用刀叉。或许落地玻璃框的缘故,我隐约看到这幅欢宴图浮凸着恶魔的背书,受邀者正走入一个被决定的主题里,有一口大鼎等待烹调那批新鲜的肉骨,当他们在黑胡椒的诱拐下饱啖他人之肉,自己的肉也将在别人的瓷盘上消瘦。我不知道谁是这场筵席里最开畅的娇客?但既然隶属市街,我再无能力阻止她去奔赴神奇的邀约。虽然,此刻的她沮丧地坐在路边的白椅上,一块钱币浸泡在手掌的汗液里。
所以,当你——陌生的街头女人出现在我的眼眶内,敧睡在那棵槭树的薄荫下,我几乎错认你躺卧在我的深潭堤岸,是年轻时代熟悉的女鬼。
你当然不是鬼。隔一段距离,仍然看得到蓬乱的发式与污秽的花裳。或许一切曾经鲜丽,被灰尘纺织之后,就变成人人躲避的异乡客。你是流动画面上唯一的静止,这使我的眼光逡巡得再远终会回到槭树与你。我们虽同在时光中静止,确信在你午憩的残梦里,与你隔岸对看的人不是我,你不会发觉我正在观看你、推敲你,甚至欣赏你与青槭形成的凄美布局;仿佛在你之前有人于树下坐出一团灰渍,在你之后也会有人依影续坐。不知道明日谁将坐在我的位置观看树下的谁?甚至不敢说,被我遗弃于街道的她,有一天会不会也成为别人眼中的树下鬼?但,我与你既然目遇,你的心飘向何处非我能及,我的心却通过你的睡躯飘向另一个时空,田边坝头,那丛闹鬼的麻竹林,有人一直摇晃竹桠。
我还小,常常走那条唯一的土路到镇上。水坝在路的中段,对岸竹树高茂,蔓藤乱荡,分不清树种,好像亘古纠缠就是它们的名字。风大的季节,整排竹树往这岸折腰,仿佛地狱内千万个冤死鬼,伸出绿手臂抓替身。如果风更猛,则是一亿条舌头朝路人脸上吐绿口水了。树躯内,蝉叫得凶恶,千军万马喊杀也不过如此。忽然,风停,树静,蝉噤,听得见阳光的小碎步,喧哗的河水从掣水闸奔泻而下,打着大漩涡,不断浮升白泡沫,又被阳光的碎步一个个踩破。偶尔落闸的布袋莲,晕头转向的,像被弃的紫尸。坝路四周尽是稻原菜圃,看不见屋舍。除了早晨、黄昏上学的孩童,漫长的白昼嗅不到人味儿。我每次经过,总感到心脏的鼓动,有一股冰冷的绿雾经年笼罩着竹树、水坝、堤路,愈靠近它愈冷。我甚至陷入臆想,看到自己走入绿雾,一寸寸被溶解,散出白烟,剩下绑辫子的红蝴蝶结、洋装及两只木屐落在地上,一只绿茸茸的野犬扑来,捧着木屐啃啮,舔食我那温湿的脚泽……
“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我躺在眠床上漫思,坝头那团绿雾仿佛破窗而来,举起我、晃动我。隔壁饭桌飘来菜香,人世的肉肴十分呛鼻,却也不难闻。抡拳闹酒的汉子们嫌酒淡了,开始叙述鬼魅的乡野传奇,好像不说点刀光血影的见识,这辈子就软了。有人在鬼月的银光下,撞见她蹲在坝头不远的田沟洗衣,以为是哪家媳妇、女儿,朝她喊:“喂——谁人女儿?三更半夜洗什么衫?快回去睡!”她没应,兀自蹲着;那人架住脚踏车,想过岸说话,忽然不见人影,黑幽幽的原野只有一钩冷月。他会意她的来头,狂奔回家,一张茭白笋脸从此红不回来,隔日起害病十多天,鬼门收关那天才能下床找拖鞋……“鬼不会老,她若不跳水,跟我阿祖同辈分,几十年后看起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样!”
他们说起她被人遗弃的故事,话语传入蚊帐内,我字字句句仔细听着,替她听,仿佛我是她的内贼、她的耳朵。“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她要我这样说,声音在我嘴里蠕动着,只有自己听见。我抱怨:狗咬坏木屐,你会赔我吗?她说:鬼不走路,遇见风,跟风走;遇见水,跟水流。我说:花心。被采了会痛吗?她说:很痛。我说:那么夏天淹大水,水忽然退了,你来不及跟,是不是像一块破布搭在鸡寮顶下不来?她说:得回去洗衣了,夜里露水重,总晒不干……
隔壁的酒味窜进来,男人们吆喝拳曲,唱得嘎响。我看见她孤零零地蹲在坝岸漂衣,月光月光,水声水声……
半夜惊醒,起来小解。饭厅空荡荡的,木桌、条凳干净得像画上去的,闹酒的人都“死”了吗?踅到房间数人头,一家子都在,鼾声也男女老幼,茅房边的猪圈亦传来猪鼾。那么,我还活着,看自己的脚趿着木屐打鼾。
有一种奥秘,我不了解,却感觉它与现实世界重叠着,有时浮现于月光照耀的黑原野,隐喻在春日迎亲队伍的鞭炮声里,也同样回旋在水坝与竹树、逝水与堤岸、牵牛蔓与布袋莲共同架构的那团森冷里。我甚至觉得,它就是现实世界的影子。木屐咬脚了,换双大的,一路吵吵闹闹走壮了。可是我仍然相信那位投水村女的体味,还未完完全全从空气中消失,她仍匿藏在茂密的麻竹丛,每当水花飞溅、光影浮游、众蝉凄切的刹那,她会忽然张开眼睛,看谁家父母挑着女儿的大红喜饼报消息去,她会幽怨地朝这世界看一眼。四季风中,总有糕饼味,她的目光更绿了。
数年后,土地重划、河川移床,我挤入人群,看挖土机铲掉水坝,树木倒了,还挖出雨伞节蛇穴,怪手握着一窝恶蛇,朝人群边倒,惊散妇人小孩。不远处蔗园,有人持柴刀劈蔗,砍成数段,分与众人吃。忽然递来一截甘蔗,隔厝的女同学也来了,我推辞,这蔗跟雨伞节一模样,叫我恶心;她倒是甜滋滋地啃,蔗渣抛入干涸的河床。我的心溯洄遥远的过去,曾经纠缠幼年心灵,水的澎湃、水的绝情、水的柔媚、水底呻吟的女声,都已归还尘埃。坝岸被绿雾锁了近百年,这时才天亮。我既庆幸他们撕走感情信仰里艰深的章节,又惋惜奥义之书太早被没收。女同学在我耳边中蛊似的嘀咕,夹杂嚼蔗的唇齿音,如果蚂蚁有翅,大约已聚飞空中吮那多糖汁的唾沫吧!她描述某家成衣厂的优渥待遇,仿佛再也没有一条路更适合初中毕业的女生。我看了她一眼,嫉妒她轻而易举为自己的前途做了决定,我倔强地说:“我去念书,走得远远去念!愈远愈好!”
工人没动那丛大麻竹,仿佛没瞧见它在薄秋的原野散出粼粼绿光。动工前祭祀的牲礼搁在竹丛边,三根香炷立在土陇上,丫头一般卑屈。她仍在等待,挽一个小髻,设法拧干水淋淋的衣袖,哼那年代的姑娘怀春时哼的小曲,她仍在等待。
独行于异域天空下,从一滴眼泪掉地发出清脆声音开始,体悟在生命之外无法讨论生命,死亡仅是生命单行本的版权页,或者封底,无法注解艰深的内文。离了自身生命,亦找不到一本解谜全集,可供抄袭、舞弊而通过试炼。谜题与谜底,从诞生之日即已全部储存在每个生命,随着身躯一寸寸抽长,谜题由小而大涌现,谜底由浅入深地被寻找。我既惊讶在羸弱的生命内蕴涵无尽的宝藏,又感到回归自己去翻箱倒箧地寻觅解答需要大力量——回得来,生命有了户籍;回不来,成了识字的孤魂野鬼。那颗倔强的小泪凝为珍珠滚回过去,我从未如此完整地回头看清楚来龙去脉,它穿凿时空,重新化成一滴水,着床。所有震慑的情事,经验的风土,如一瓢瓢水、一场场沛雨纳入河床,也逼宽了床面。孤灯下回澜,谛听狂涛呼啸,冥思桃瓣勾动水纹,感悟种种挟沙带泥的世事,单一面对时,固然沉甸、污秽,一旦掷入生命之川,只会壮丽水的气魄、温柔水的姿态。透过一次次感悟,更被生命吸引。那丛麻竹林,象征着年轻岁月的险滩,它揭示生命自有不可理喻的暗礁,总有人在怀春的民谣里灭顶。巨礁固然凶险,但不是死路,何况激河冲出腹地,也不难在春日长出一席翠草,自己认得路回到温暖的草席上躺卧,看河水飞跃礁石,漫过草岸,搓揉受伤的脚趾。月光月光,水声水声。
甘蔗在故乡的田里抽长,等待柔软的女唇。我的同学进了成衣厂,无法为自己缝纫华丽衣裳。婚变之后,她带着空洞的眼神回到村里,每天徒步到河边,坐着,茫茫地远眺小镇那儿的夫家。河,早就瘦了,一个身躯臃肿的少妇找不到等量肥硕的河负载她,除了空茫茫坐着,喃喃自语一些旧事,连野犬踅到身后嗅闻,也不惊了。
女同学的病没好过,也好不了。那丛麻竹躲在新造的楼厝间,寒碜得可笑。我却相信女鬼还未走远,学会在空气中漫游,窃听月光下少女的心跳;她对大红喜饼仍然过敏,遂悄悄在饼面洒巫粉。她横了心穿一袭湿衣服,可是得让人知道湿的难受,仿佛多一个女人霉了,她的衣服就干一寸。我那河畔同学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传人,成了麻竹丛的新笋。
生命,有时连鬼神也无法逾越那分孤寂。一个个敧睡在太阳底下,飘息于黑旷野的人,如尖利的犬牙反过来啃啮生命的颈脉。舍了身、化了尘,那口冤却不肯散,一朵朵乌云浮在人世半空,狞笑活着的人,嫉妒活着的人。
炎夏街头陌生的女人,你在槭荫下,睡得生锈了,不知道颓丧的她从白椅站起,用一块钱币跟你打了招呼,倾诉只有女人能懂的耳语。而后,她穿越灰烟漫漫的大街,上了楼,此刻疲惫地在我身旁午睡。我不会修正她醒后的去路,揣在衣袋的邀帖也无须撕毁,她必须去,与众人一起赴宴,坐自己的席、历尘世的险。
而我将守候在壮丽的河域,为她漂洗多尘的影子。她若好心眼,邀三两个相惜的回来小聚,我自会抖一件晒酥了的衣,送给那位水淋淋、又哼着小曲的闺女。
一九九〇年十月 联合报副刊
一九九六年五月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