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轮寒月,冷得惊人。银光刺眼,铺满了蒙陵山。
转眼又是十八年了。
羡鱼一十八年在蒙陵山间敛心洞中闭关修习。
十八年来,师父所传《山千重》虽览数遍,仍觉欠缺。
出关之日,又是一年春光大好。满山的绛月花都开了,绯红得如同美人双颊的胭脂色。
十八年沉寂之后,羡鱼将那年初入世的景象埋在心底,不去撬动。脸上仍有笑影,与十八年前相比,容貌上似乎并无不同。
她下山打扫自己十八年未居住的茅草屋的当口儿,灵七斜斜靠在木门框上,嘴里老不正经地叼了根狗尾巴草,问她:“羡鱼,你这十八年,可悟出来了什么道理?”
羡鱼低头打扫灰尘,随口一说:“怎么,一出关你就非要问这个?大好天气,应当说一点高兴的。”
灵七轻笑一声,目光瞥及茅草屋的地面,说:“那我说点高兴的啊……我要走了。”
“去哪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但还是不够淡定地抬头看了看他。他沐在阳光中,浑身散发着慵懒气息,羡鱼又默默低了头。
灵七道:“去北极玄灵佑圣真君那里一趟,师父也在那里,他说该让我历练一番。也……”
他话只说了一半,留下半截让羡鱼自己咀嚼。羡鱼闻言如风轻语:“也让我历练一番?”
“哦?你知道?”
“猜的;猜对了。”她苦笑一声,放下扫帚,环顾了一下茅草屋,说:“你走要多久?”
“……不知。师父传信说要很久。羡鱼,你……多保重。”
他就要走,羡鱼忽然鼻子一酸,拉住他袖子,说:“这么急的吗?不喝一杯?今年春天,不放风筝了吗?……”
灵七微顿:“不了,师父还在等……告辞。”话音未落,白衣已远去。
羡鱼心中如冷水迎头浇下,浑身凉了个透。她没想到自己一出关,得知的却是她最依靠的人的离去。
灵七悟性极高,是师父口中难得的好苗子。师父一向偏心他,——但他一向又护着她。她想,在灵七眼中他俩是哥们,是金兰,是过命的交情。
一切既然没有发生,且让这淡淡心绪随风飘逝罢。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捏碎怎样的一份感情,只知道她好像突然之间,如释重负,不再惧怕他离开了。
她唯一遗憾的是,今年春暖花开,她还没来得及去放风筝。也没有人同她放风筝了。
十八年是那么过了,三年又是那么过了。
依然是一年春天到了,这年春天,山上绛月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绯色如潮,在风中涌动。风中弥漫着绛月花浓烈的香气,渲染得风似乎也带上了胭脂色。
春风拂过,万物苏醒。
羡鱼坐在临江的巨石上,远眺沅江的风景。江上一如既往的无人,两岸一如既往的青翠,水中鱼儿也一如既往的活泼可爱。
她也不知道究竟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她已经不需要服务五色鸟了,因为她已经在二十一年前飞青。
额头花青印记似青竹般好看,她为了搭配这印记,特地用去岁秋天的雁铃花调出淡淡青色,染了一件纯白的衣服。当时连小兰都羡慕她的衣服。
入秋穿的衣服,入春也可以穿,她现在身上就穿着这件衣服。
只是,她知道,她怎么等也等不来的。
“喂!”
羡鱼听见有人喊她,惊了一下,本来都躺在石头上了,一下子坐了起来,乌黑双眸迅速环视四周,这时候背后又给人拍了一下,她略带恼怒,道:“谁呀戏弄人——啊!是你!”
“对啊,你还记得我呢!”
羡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艳丽逼人的五色鸟,摸了摸她背后的五彩羽毛,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怎么来了?”
眼前正是五百多年前她第一个服务的那只五色鸟。对方温婉一笑,显然已经敛去许多当时意气,无奈笑道:“我和他又失散了。”
羡鱼歪着头看着她,说:“那——请吧!从前的屋子我倒还没拆。”
五色鸟收拢了翅膀,见到时隔五百多年仍屹立不倒的茅草屋,不禁大为感慨:“姑娘,你这——五百多年了,还没找到对象?”
羡鱼微微一愣,沏茶的手也停顿住,五色鸟旋即大笑起来,说:“姑娘孤身修行,一心求道,日月可鉴,我这厢便不毁姑娘清心了哈哈……”
“姑娘,怎么五百多年不见了呢?你们每年,还回南方过冬的么?”
“实不相瞒,现在凡间太乱了,我和他也不敢乱跑,虽说每年皆须南迁,但是却鲜少能安稳的。仙灵最怕的就是对凡人造出罪孽来,那样,万死难辞……偏偏凡间处于据乱世,处处皆战火,我们做仙灵的也一样不得安生。”她说着,眼睫间逐渐的湿润起来,转向羡鱼,情真意切:“姑娘,真是羡慕你们,稳居在此,不必忧心外界时局。”
羡鱼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说:“有时候我有点信天命,有时候却又不太相信。我相信的是,每个人皆有自己命途,无论如何,都将走完自己的路,人生而不同,大概于此了;我不信的是,总有许许多多艰难险阻横亘眼前,有人非说是天注定,不可逆,我却不曾这样想,愈是艰难,愈是要克服。”羡鱼忽然有点垂头丧气,“不过我只有理论,从未实践。姑娘勉强听听吧。”
“啊?姑娘竟然从未入世过吗?”
五色鸟显然大吃一惊。
羡鱼淡淡道:“二十一年前,我入过一次凡世,却见到了人之脆弱,生老病死。我固然知道那是人注定会有的,却仍然……走不出。我发奋要修习治世救凡之术,学到如今,只是愈发觉得自己无用,便是有理论怎么样,却不敢踏上凡世土地。”
五色鸟沉吟一会儿,轻声开口,说:“姑娘,你早晚也逃不开的,既然修习了这治世救凡的术法,不去用,更多人陷在苦难中便也难以得救,虽有‘眼不见心为净’一说,但……姑娘真的忍心,他们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受苦吗?”
羡鱼仍想说什么,却被五色鸟伸出手指抵住嘴唇。
“姑娘,我看人一向挺准,你别辩驳什么,我知道,你只是缺少一个给你理由入世之人。现在,我就是那个人。”
羡鱼有一瞬间甚至以为她看见了师父。茶过三盏,晚阳斜照,映入纸窗里,洒下金色余晖。
“那……我便不打搅姑娘了,先行回房了!”
羡鱼点点头,微笑着,抬头,看见余晖,晚霞,和日暮时分的沅江水。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轰”的一声响,羡鱼揉了揉眼睛欲知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
“啊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又在我屋头上跳舞!啊——”
“啊啊啊啊啊!五百年了你还没对象!今天我又要上山跟你砍柴啦!我的手前几天才做的美甲!”